《苍河白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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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河白日梦-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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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气口我把盆子搁在桌上。老爷用八行笺擦净了刀子,用刀子
拨拨,让胎盘翻了一个身。
    我说:让卦师说中了,是男孩儿。
    老爷说:报过信儿了。洗了?
    我说:没洗。
    他说:没洗好。你手净么?
    我说:净。
    他说:你来切,切成丝,切成肚丝那样。你先到餐堂给我
配一碗佐料来,别忘了放虾油和辣椒酱,有新鲜的香菜撕几棵。
去吧,不着急,咱们慢慢来。
    老爷搓着手,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去餐堂的路上,我想跑。
从餐堂回来,我又想到跑。跑!!整整一下午,我为老爷切丝,
脑袋里空空的,只跳着两个字:蓝的!我当然明白蓝的是什么,
只是不敢往远处想,一想后脖梗就凉哩噢的,觉得落下来的剑
刃朝着自己追过来了口
    老爷想测着吃,胎盘的肉太硬,测不熟,只好煮,煮义煮
不软,老爷就捏着筷·子朝我发火,朝小药锅发火。不软他也想
吃,只能眼巴巴看着药锅的热气,一边咽口水一边等着开水把
胎盘丝滚烂。炳爷来过一次,大少爷来过两次,都让心急火燎
的老爷轰出去了。
    大少爷的脸是紫颜色,这是从未有过的情景。他腔子里的
血轻轻一碰会从两只眼睛里喷出来。我不敢看他。我用小刀认
真切丝,恨自己不能切得像头发一般细。我脑袋乱哄哄想不成
别的事啦!
    我觉着落着雨的天一点儿点儿塌下来了。
    老爷闭着眼猜嚼胎盘,软了,他高兴了。
    我认定睁开眼来,他会吃人!
    他会咯吱咯吱地吃了我。
    我在白日梦里撒腿飞奔l
    我逃了。
    老爷说:你尝尝。
    我尝尝。
    香!!
    香死啦」
    老爷说:我出汗了。
    我说:您脱了衣服再吃。
    老爷吃得满头大汗。
    我为他扇扇子。
    我在白日梦里飞了起来。
    天塌下来了。
4月I1日录
    曹宅在雨天里很安静。雨声很大,听不到有人走动,也听
不到说话声。我陪着老爷吃胎盘,一直吃到天渐渐暗下来。最
后,老爷把汤也喝尽了。我从老爷屋里走出来的时候,突然觉
出四周这么静静的真让人害怕。我钻回小耳房,不想让人看到
我,我也不想看到别人。上房那边没有动静,只是早早地点了
灯,窗上映着一片黄,在雨里显得很暖和也很凄凉。我等着五
铃儿出来,可一直不见她的影子。只见迭饭的厨子拎着食盒往
上房去,又空着手回来了。没见有人给下房送饭。我不知道大
路回来没有,下房黑洞洞的,没有灯也没有声音。我不想见他,
他可能也不想见我,他很可能不想见任何人。我在竹床上躺着,
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头。他该回来了,也是该给他送饭给他烧洗
澡水的时候了!
    我贴着墙根来到下房。屋里很暗,什么也看不清,肯定没
有人。我把灯点上,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差点儿靠在门
上跌出去!
    除了家具,屋里的东西都不见了。
    上房那边传来了孩子的哭声。


    大路的东西一件也不见了。
    地上连个纸片也没有。
    我起初以为大路匆匆忙忙离开榆镇了,让主人赶走了。我
回到院子里,觉出静悄悄的曹宅越来越让人不放心。我觉得事
腾有些不妙。我打了一把桐油纸伞向外走,在夹道里忍不住浑
身哆嗦,我想毁了呈
    门楼外边守着披蓑衣的家丁。
    他说:封门了。大少爷不让人出去。
    我说:我给老爷办点儿事。
    他说:快回来。走路当心,山洪下来了。
    镇子外边的乌河轰轰隆隆闷响,盆地里的回声连成一片,琼
岭好像正在大雨中陷下去。我装模作样地从镇子里穿过,一出
镇街就再也忍不住,撒开腿往古粮仓跑,油伞碍事,我随手把
它扔在路边了。
    滑轮架上的罩子灯在雨里乱摇。我摸进古粮仓,找了半天
找不到守夜的人。我点了一只马灯,提着它东奔西撞。我大声
说:哪个守夜?杂种操的你出来呀!
    听到烘房里有动静,我大着胆子进去,在插板架子后边看
见了眼神儿慌慌张张的哑巴老坎儿二他受了惊吓,像求我饶命
一样看着我;我问他什么朝他比划什么,他都摇头,我不问不
比划了,他也摇头。我明明知道他比我大二十来岁,还是狠命
蹄了他一脚。我是管事。管事不遂心了可以打人。我想打人,不
管他是谁!我朝哑巴的耳朵大声叫唤:杂种操的工出了事敢瞒
我,我煮r你!
    哑巴听不见,眼神儿像老鼠。
    我拎着马灯去了机房。有点儿漏雨,屋角的墙皮涸了女人
盖头那么大的一片湿。刨片机上卡着刨了一半的木头段子,木
茬白白的,像人的骨头。剁梗机还是老样子,看不出拆过没拆
过,只是擦得很亮,像打了一层蜡。我试着把机器开起来。没
费多大力气,皮带轮就伴着突突突的响声飞转,剁刀也上下空
切,发出呱嚓呱嚓的声音。这时候我才看见剁刀上淌了一层奇
怪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滑齿油,把灯拎近了瞧瞧,觉得不像油。
我把机器停下来,用手在剁刀上摸了摸。我的心要不跳了。
    我突然明白这东西是血I
      人血。
    洋人的血。
    我发现机壳上也有血,是豆粒那么大的血点子。地上也有
血,泅到土里去了,跟地上的油渗在一起了。我趴在地上,像
狗一样把脸贴近地皮,想找到大路的一点儿痕迹和一点儿气味
儿。在机座底下的缝儿里,我看见了那只扣着的皮鞋。它像一
只兔子,委屈地藏在那里。它没有沽上血,可是鞋壳子热哄哄,
好像还带着大路的体温。这鞋眼看要热得自己烧起来。我带上
它回到烘房。哑巴一见我又乱摇他的脑袋,摇得我万念俱灰,我
想完了,路先生不走不走不走,终子把自己耗得完蛋了。
    我用皮鞋抽了哑巴的耳光。不知道抽了多少下,哑巴的脑
袋不摇了,眼泪汪汪地把手指向乌河。我累了,头昏脑胀,坐
在地上歇了一会儿。哑巴还在比划,不用他比划,我已经知道
怎么回事了。
    他们把人丢进了乌河。
    丢以前剁掉了他身上的一些东西。
    有手。
    可能还有别的物件。
    他们把他杀了。
    淫了主子的奴才才配有这个下场。
    他们没把洋人当外人1
    路先生空有一双蓝蓝的眼睛了。
    我沿着乌河回家。山洪涨满了河槽,好几处都溢出来,淹
了稻子地和菜地。我担心我是不是看错了哑巴的手势,这担心
多余,可是这担心让我一声挨一声喊起来。
    我喊:大路,我是耳朵,你听见没有?里
    我喊他:路先生!别躲了,回来吧!
    乱七八糟喊了很多,嗓子都哑了。夜雨下得很猛,盆地黑
乎乎的,只有乌河的洪水泛着一道白,水声隆隆地完全盖住了
我。我蹬着泥水一直走到正月放河灯的地方。在少奶奶的荷花
灯箭一样冲下去的山口子那儿,洪水升起了一堵墙,我觉得路
先生破损的身体已经穿墙而过,已经流入苍河。由苍河流到海
洋,一直飘向他平日老在念叨的很远很远的家乡了。
    回到曹宅,遇上了在门梭查夜的大少爷。这事往常都是炳
爷来做,今夜换了主子,可见有人心里很不踏实。我站在雨里,
让大少爷的眼睛逼着我看,心里边一点儿也不慌张。我晕晕乎
乎的,对什么都不大在意了,
    大少爷问我;干什么去了?
    我说:给老爷捞水蝎子去了。
    他说:水蝎子呢?
    我说;灯不好使,老灭I三道湾儿积了一大片水草,我等
天亮’了再去。
    大少爷说;回去吧,天黑了别乱跑,天下不太平,苍河上
又闹事了,不定哪一天闹到榆镇来。
    我怀着恶意问他:路先生回来了么?吃晚饭的时候没见他,
是不是修机器修得耽误了?
    大少爷眯着眼看我,说:他走了。
    我说:去哪儿?
    他说:能去哪儿?去他该去的地方,回家。
    我说;怎么也不招呼一下就走了?
    大少爷笑笑说:各人有各人的急事,管他呢:
    我说:他欠我二十五两银子{说好了还我,怎么说走就走
了。都说洋人是畜生,八成真是畜生了Z
    大少爷说:欠的银子让炳爷拨给你。不要罗嗦了。他欠什
么还什么,这事不用你操心I走吧。
    他脸上的笑是假的,让灯照着很疹人口大少爷一向很通达,
眉眼从来就扎不紧。可是他说完走吧,脸一沉,像剥了脸皮露
出了里边的骨头旦曹宅的担子压在他肩上,表面乐呵呵地挺着,
骨子里他是承不住了吧??}我再不能相信这个人。这个人也再不
能相信我,宅子里可能没有一个人是他信得过的人。我冒着雨
走进夹道,他跟上来几步在我背后说:耳朵,听到有人说什玄
了没有?
    我站住,说:没有呀。说什么?
    他闷了一会儿,伞在雨里叮咚乱响。
    他说:这几天把耳朵堵上,把嘴闭上,我要找你自然会找
你了。好好睡一觉,明天跟我接喜嶂子。水蝎子往后再说,天
一亮他还不一定又想吃什么了呢!
    我说:行,我听少爷的。
    大少爷出门楼,回他的右角院去了。我在夹道里站了半天。
早晨,大路顺着脚下这条斜坡慢悠悠地走下去,挽着裤脚,叼
着烟袋,伞后边拖着r一股青烟,跟没事一样。他想什么呢?他
本来要去礼拜堂的,他要去了礼拜堂,上帝说不定会告诉他将
要发生的事情,修机器的时候,出事的时候,他脑子里都装了
什么?他说了什么?他就那么悠悠地走下去,一点几防备也没
有地走下去,,一直走进了地狱。我敢料定他在最后关头明白了。
我敢料定他大喊大叫来着l他喊谁了?
    郑下楠算一个。
    母亲算一个。
    有可能,他喊了他的孩子。
    我站在夜雨里听到他在夹道的另一头喊我。他厚道地笑着,
他说:耳朵,我要洗澡水。让他们给我烧洗澡水。我说路先生,
没有洗澡水,不要水了,水已经够多的了。我听到了圆溜溜的
口哨声。
    我在夹道里走着走着哭啦。我的衣服里藏着大路的皮鞋,它
格疼了我的肋骨。我踏上角院台阶的时候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
觉着好像是挨着我的皮鞋在哭,立即又觉着是流进苍河的大路
在哭二大路没有出事。大路钻进少奶奶的肚子里,化成免子大
小的一个肉蛋,又大模大样地爬回人世里来自
    榆镇的天上睁着两只不闭的蓝眼睛。
    我琢磨是大路看着他的女人和孩子呢!
    我把小船一样的皮鞋锁进箱子底JL0
许多人冲进了我的白日梦。
我’飞起来看他们。
看蚂蚁s样看得出了神儿。
那一夜我很快就把大路忘了。
我把自己也忘厂6
我不明白这些两条腿的东西是什么,
满世界都是他们二
杂种们j
杂种操的们r
不值当为他们操心了。
4月12日求
    一连三犬,送喜嶂子的人没有断过,曹宅门楼的楼角。上楼
梁上挂满了黄澄澄的绸子布和土织布。布上写着一样的吉利话,
为曹家的根苗祈福。与曹家关系近便的暗知了老爷为孙子起的
名字,也把斗大的几个字写在布上。整个榆镇的人都知道那尖
声哭着的小东西叫做曹子春了。子是儿子的子,春是春天的春。
依照老爷的意思,恐怕是指望着少奶奶春夏秋冬一路生卜去的
吧?
    曹宅里的人和外头的人差不多,知道孩子的名字,没。见过
孩子的脸。见过孩子脸的只有少数几个人,这几个人在孩子生
下来之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角院,跟少奶奶一块做起了月子。老
仓哥儿的媳妇被雇进来做了奶妈,住在二少爷住过的偏房里,不
出满月是不会放她出去了。孩子的模样连老爷太太也没有见过。
太太在禅房里禁食,像终日冬眠的蛇一样蜷着,不足月的孩子
怕受风,自然不能抱过来给她看。她听着孩子的哭声,守住了
辟谷的决心。指导她辟谷的老尼姑对人说;曹太太有造化,曹
太太要成仙了。
    老爷吃了包衣,身上出了邪劲儿,攀着小梯子没完没了地
修理那把大扇面。他穿着内衣,像个猴子挂在他自己画的藤萝
架上。他的笔如有神助,开出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紫花儿。不足
月的孩子抱不出来,老公公又不能进儿媳妇的月子房,这些在
他不知道算得上算不上一回事。他为孙子起了名,就不再过问
他了。
    大少爷命人在角院门口挂了一块血红的布帘子。能进去的
男人只有大少爷、炳爷和一个上了年岁的送饭的厨子,连我也
进不去了。少奶奶生子之后的第四天,我搬到前院,在炳爷屋
里搭了竹床,孩子的哭声一时听不到了。大少爷说出了满月让
我搬回去。我不在意,我觉着炳爷这里挺合我的心思。我怕一
个人呆着。在耳房里睡觉,老能听到口哨声和哗啦哗啦的撩水
声。洋人的魂儿在缠我,我再一个人呆下去怕是要真的受不住
了。
    我心里有很多不明白,可是我不跟炳爷提大路的事,我跟
别人也不提。白天,我照常去火柴场上工,那个雨天的事我一
句·也不问,我不问自然也没人跟我说。人人都是心里很有数的
样子。我很害怕,因为我心里没数。洋人教会了这些人。我弄
不清出事的时候这些人在不在,如果在,动手没动手?我不提
大路,他们会以为我知道底细。他们谁也不提大路,使我终于
明白他们到底干了什么。他们脸上挂满了汗水,呆愣愣傻乎乎
的,我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就颠颠地跑去干什么。可是他们让我
害怕。确实,洋人教会了这些人,他让他们明白怎么开机器怎
么修机器,他们回过头来用这些机器把洋蛮子剁掉了。如果有
人指派,他们也会剁了我,然后吹喝着把我抬起来,丢到洪水
滔天的乌河里去!
    我不敢想那个倒霉的雨天的情景。
    我实在也想不出!
    我是管事,我可以对这些让我害怕的人提前下手。我在调
药间配好药糊,从墙角帅尘土里拿起二少爷从未用过我也从未
用过的鞭子。曹家的各路管事都有这种牛皮制的小鞭子,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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