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全三册)》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卢作孚(全三册)- 第1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年月日,季父愈闻汝丧之七日,乃能衔哀诚,使建中远具时羞之奠,告汝十二郎之灵!”孟子玉耳边响起诵书声。
  “你!”孟子玉猛回头,望着眼前青年学生,这样要坏事,当真背诵《祭十二郎》!
  “呜呼!”那青年直面孟子玉,对其劝阻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顾自朗声背诵,“孰谓汝遽去吾而殁乎!吾与汝俱少年,以为虽暂相别,终当久相与处……”
  这学生哪里是在背书?分明是置眼前生死于度外祭奠先死同志!孟子玉再要阻拦,已来不及,孟子玉担心地觑一眼那边张铁关,为这学生捏了一把汗。
  “所谓天者诚难测而神者诚难明矣!所谓理者不可推而寿者不可知矣!”
  抑扬顿挫,浩荡千里!从来听学生背诵古文,未见有人能将一篇古文背得来似这般见真情得真谛的!孟子玉心一横,他已将这学生相中,连舍命将其从胡军刀下救下再将其收下作自家传人的心都有。孔子的弟子曾子收孔子的孙子子思为弟子,子思……而到我本家祖先之孟子,于是《论语》而《大学》而《中庸》而《孟子》,成就至圣亚圣一脉相传至今之名教道统!今日我孟子玉也收下这学生作关门弟子,让这道统不致在我辈手上断裂。这么好的学生,如今打着灯笼也找不着哇。这么好的学生,怎么就不出在我大足,偏偏出在合川?孟子玉心中正连连赞叹,突然一惊,差点失声叫出:“且慢!”
  这么好的学生,既然出在合川,还能出自何人?
  石不遇,你好福气。天啦,为何挑女人挑学生都让他石不遇占尽先机!一股恶气涌上胸口,孟子玉再也克制不住,心潮乱涌。想当年,足蹬妈妈亲手打的草鞋,孟子玉走出孟家湾,那天清晨,头一个走进合川城东门,本打算头一个走进瑞山书院门,却不料,有人抢先一步,已经端坐讲堂头一排,便是石不遇。此后经年,二人师出同门,却各擅胜场。石不遇国文考第一,孟子玉必定算学夺魁首。石不遇书法一枝独秀,孟子玉词赋无从可比。一年又一年,在书院时,两个生员便被合川士绅誉为“双峰并峙”。英才惜英才,二人遂成莫逆之交。出师后,二人月月都要上“醉八仙”酒楼,在合川士绅的月会上相聚一次,一上席,二话不说——“门前清”!所谓“门前清”者,不是打麻雀牌,是饮酒。各自将预先摆放在自家座位前桌面上的一瓶茅台老酒喝干,再说二话。同席诸公,大多门前未清,人便不见——滑倒桌下矣。唯有他石不遇与我,面不改色,还能满桌面一瓶接一瓶将诸公未尽之醇醪饮得瓶瓶见底,相顾仰天大笑,我便即席赋诗,你便铺纸命笔,当场写下,人称“双绝”,于是早已守候在旁的合川富豪们争相竞标,换了大锭大锭的银子,足够挡那一桌酒钱。好痛快的朋友,好痛快的拼酒!酒能酣畅朋友,朋友之情却难逃往往紧随“酒”后的那一个“色”字之害。那是后话,你石不遇早在那绝*子出现在你我二人当中时,便已一而再,再而三,大大伤害我孟子玉的面子……
  

祭石(十一)
孟家湾有两道河,从山中涌出,在孟子玉祖宅前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两河隔得山里人出门难。最难的是女子,春光明媚,要过河上孟家场进合川城赶个场扯几尺花布缝件新衣都没门——到了河边,只有请碰巧过河的男人背。男女授受不亲,前胸贴后背地那么背着,着实不雅。于是只好叫女子作跪姿,男人向背后反伸双臂,翻起双掌,托起女子小腿,这样硬生生的膝盖头顶着光生生的脊梁骨,接触面积减少到极限。这还是读过书的孟子玉想出来的主意,却解决了女子过河的大问题。更大的问题是一发端阳水,小河成了大河,男人女人都无从过。孟子玉便做主,带乡民进山砍了大树,架起两座桥。这一日两桥同时落成,乡民摆了酒,请来孟子玉和石不遇,同来助兴的还有顾东盛、宁平生。“门前清”之后,便有好事者挑唆,请两个“读了书的人”为两桥命名,还规定“两个桥取一个名”,孟子玉与石不遇当下明白,明摆着士绅乡民要怂恿他二人在两桥前分个高下。孟子玉自谓诗词赋上功底不输于石不遇,当场便领了这考题。谁知这单桥名字好取,双桥同取一名却难。孟子玉虽面带微笑,其实搜索枯肠已尽。忽然眼前一亮,想到那年与石不遇去川西名山峨眉登顶看佛光,在山脚清音阁山门外曾见两道小河,黑龙江与白龙江,也是从山中涌出,也是作人字交汇成一条大河。更巧的是,也架了双桥在两河上,两河水从桥洞下流出,同时冲荡在交汇处的一块形如牛心的巨石上,双桥上有一联,道是“两桥双虹影,万古一牛心”,对仗工稳,更难得的是意境无穷。孟子玉当下有了主意,便要活剥了这对联首二字“双虹”来为孟家湾的双桥命名。话还没出口,听得石不遇不紧不慢说道:“春锁二桥。”村夫乡民不解其意,顾东盛与宁平生却失声叫好!那石不遇是取了唐朝小杜“铜雀春深锁二乔”诗意。同是活剥了来做两桥名字,却比孟子玉胜出一筹。望着石不遇因得逞而红光焕发的那张脸,孟子玉只得涨红了脸将到了嘴边的“双虹”二字咽回肚去。
  眼看着自己与石不遇双峰并峙的格局已被打破,从孟家湾回转县城,孟子玉憋足了劲寻找崛起时机要在合川一县独领*。时机不用找,自会送上门来。宁平生婚后无子,早有“讨小”之意。只因惧内,而不敢贸然。一时在合川仕林中传为笑谈。这天,在醉八仙酒楼月会上,宁平生却公然提出要请孟子玉与石不遇说媒,娶个能生儿子的小老婆。众人笑说,你讨小,尊夫人岂不拧下你的粑耳朵?
  “粑耳朵”是川人俚语,相当于外省人说“怕老婆”。
  宁平生答曰,贱内昨晚首肯矣!众人当下举杯朝贺,再笑问,你请人说媒,满席这么多朋友不请,为何偏偏请石、孟二位小兄?宁平生笑答,愚兄想托福,托的便是二位小兄在本县双峰并峙之福!众人笑说,君不闻,单身汉说媒——为自己?于是借酒一阵笑闹。殊不知,下得“醉八仙”,孟子玉与石不遇却将席间酒话当了真,下月,当真为宁平生说成一段婚事。婚礼那天,二人自然坐了上席,好事者自然要请二人临场再比拼一番,命题是:“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宁平生兄今日庆典撰副对联。”
  这“婚联”,乃对联中一大类,孟子玉赶紧在脑海中将古今婚联佳作搜检一番,这自然需要时间,于是面带微笑,对石不遇说:“石生,你我且先门前清如何?”二人便门前清,孟子玉手头一瓶茅台见底,肚里已浮现一联,当真贴题,且对仗工整,风雅有趣,便掷瓶,道:“石生,请命笔!”要依惯例,由自己说出文来叫石不遇写下。石不遇也将手头那一瓶一饮而尽,当真听话,提起笔来,孟子玉心中暗喜,这一回,我定能当着一县士绅找回上一回“春锁二桥”叫你石不遇驳回的面子!哪晓得石不遇根本不等孟子玉说出文来,提笔就写,转眼间两张预先裁好的贴了金的红纸上墨迹淋漓,孟子玉凑上前一读,是:
  你粑耳朵讨小定然得子
  我单身汉说媒却非为己
  顾东盛率众士绅哄堂大笑,几十张桌席间,叫好声连成一片,却无人再看孟子玉一眼!连宁平生本人也拿手指指点着石不遇鼻子,且骂且笑:“石不遇啊石不遇,今日我算是服了你这小兄!”
  

祭石(十二)(1)
隔年,宁平生果然得一子,取名宁可行。
  孟子玉对石不遇总是不服。隔年,时机再现。
  这一回还是婚礼,还是再婚,却不是讨小,是北门外杨柳街罗饽饽中年早逝,留下个年轻寡妇,空守着七柱三间大瓦房,便招了本街干剃头营生的叫白仁财的单身汉倒插门。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张扬的事,还就是为了在街坊邻居面前挣回点面子,便请了读过书的石不遇,还怕势单力薄撑不起场面,又相烦石不遇再请孟子玉,请宁平生,凡是合川城读过书的老少爷,满请!石不遇、孟子玉当时都年轻,身当末世,礼崩乐坏,国人大病如此,一二读书人也奈它不何!停妻再娶的事都见多了,更遑论寡妇再嫁?反正有酒喝有人捧何乐而不为?孟子玉更是心生一念,这一回到你石不遇老家,我定要一举夺回前两回在我老家、在县城丢尽了的面子!宁平生讨小后,果然应了石不遇即兴那一联,已然得子,且是龙凤胎,正是哪个场合人多有酒喝,哪个场合哄闹欢喜便朝哪个场合撵的心情,见请,欣然同行。见石生孟生按惯例正在相对着“门前清”,他迫不及待抢先命题:“一县二绝同席,便请即景即情即时即兴为罗饽饽家寡妇、白剃头今日婚礼撰副对联。”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孟子玉其实见请之时,便已撰下一联,就等当场有人命题再抛出。上一回的教训值得注意,是以这一回孟子玉不容石不遇代笔,他三下五除二喝干那一瓶茅台,自己上前提笔便写,哪晓得,身后悠悠飘出两句词来,正是那冤家对头,听他那咕咚咕咚的声气,嘴巴都舍不得离开茅台瓶口,声气再慢,也比笔头来得快,孟子玉上联刚写就,众人还没看清,背后石不遇的上下联便已抢先送进众人耳中:
  萝卜拔了坑坑在
  将就坑坑栽白菜
  “呜呼!”孟子玉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当年之事,一桩桩一件件搅得来心潮难平,差点失声长叹,忽听得耳畔呼天抢地一声长喊,才想起自己身处刑场,抬眼看时,那青年学生正朗声背诵韩愈《祭十二郎》:“呜呼,汝病吾不知时,汝殁吾不知日,生不能相养于共居,殁不能抚汝以尽哀,敛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
  荒唐!自己命下题来,要决人生死。命题之人脑海中却一篙竿把船撑出老远,净想些陈年谷子烂芝麻!当真荒唐之至!孟子玉从前在书院中教授韩愈这篇祭文,只是体验韩愈祭奠亲人心情,今日在刑场听这学生诵出,孟子玉觉得今日之前的自己根本不懂韩愈,倒是眼前这学生在向他教授韩文真谛。你看他,刀斧丛中,一任胸中真性情流露,全无畏惧。可畏的,正是这样的后生啊。可怕的,却是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将当年仗义执言、敢为民请命的那点品性丢得一干二净。倒是眼前这学生娃,讲道德有道德,论文章有文章。难得他小小年纪,居然有此修为学养!今日之事,再不犹豫,我孟子玉一定要在那团长的枪口下赎回这学生一条性命。可是,这样难得的学生,只怕正是出自他石不遇门下!
  什么“萝卜坑坑”下三滥,什么“春锁二桥”,小菜一碟!全都不在话下。唯有那件事,那个人,唯有她,才令孟子玉刻骨铭心,至今难忘。光绪宣统而民国,至今孟子玉为了她,还是童子单身。石不遇啊石不遇,这一箭之仇,我若不报,今生难得安生。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祭石(十二)(2)
什么事都可以放下,人命关天,救人要紧。
  什么人的命都救得,就是这石不遇学生的命救不得!
  孟子玉拿定主意,今日定当救这学生一命。便有一条——万一问清这学生是出自石不遇门下,自己就此撒手不管!且待他背完这篇……
  “吾行负神明,而使汝夭,不孝不慈,而不得与汝相养以生,相守以死。一在天之涯,一在地之角,生而影不与吾形相依,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吾实为之,其又何尤!彼苍者天,曷其有极!”苍天茫茫,残阳如血,卢魁先环顾刑场周围的死者与生者,死者横尸遍地,生者命在旦夕。他哪里晓得,当他心力交瘁,强令自己镇静下来,一门心思背诵韩愈祭文,悲悼同志亡魂,拯救自家性命时,面前这位不期而遇、挺身而出要救他性命的大足举人,肚皮里竟九回十八转绕了无数个圈,此时已拿定了万一他是石不遇学生,便弃他性命于不顾的主意。卢魁先目光落于石二身上——石二啊,石二,我今祭汝,痛不欲生:“自今已往,吾其无意于人世矣!”
  辛亥年多少人多少事一时间尽皆奔来眼底涌到心头,卢魁先再也支撑不住,喃喃似梦呓,诵完尾声:“呜呼!言有穷而情不可终,汝其知也邪?其不知也邪?呜呼哀哉!尚飨。”
  昏鸦数只,盘旋着飞落刑场,见满场站着的活人,躺着的死人,竟无一点人声,感觉异样,又贴着地皮没入湖上暮色中。卢魁先独立场中,似刚从梦中苏醒,环顾四周,才发现在场的人,从张铁关以下所有人等都在盯着他看。湖风吹来,卢魁先觉得背上冷嗖嗖的,原来周身早已冷汗淋漓。记得耳边听到最后一句是“尚飨”二字,祭文应该是背完了。革命以来未曾复诵过一回的祭文,拿来祭奠先死革命同志时,居然能一口气一字不差背完?冥冥之中,当真有一双手在把持支撑?
  “合川人?”
  “唔。”听得人问,卢魁先脱口而出答道,才发现问话的正是孟子玉。
  “合川举人石不遇,是你什么人?”
  这位大足孟举人这冷森森的语气,卢魁先熟悉。一上场尊他“先生”时,他一句“姓孟”抵回来,就是这语气。只是这时问出这话,冷漠中比先前更是平添了三分杀气。卢魁先一怔,转过身来,面对孟子玉,证实了这一点。今日刑场,当真是生死转换,倏忽万变。怎么先前还对自己那么友好的一个人,此时忽然变脸?比合川二丑的川剧班子在戏台子上变得还快!他这一问,毫不掩饰下文——石不遇若是与你有什么关系,休怪我今日对你不留情。可是此时此地,若是勉强否认,反倒露拙。不如老老实实,坦诚直言。卢魁先定下神来,说:“合川举人石不遇先生,他是学生我的……”
  “他是学生,还是革命党?”孟子玉正全神贯注等待卢魁先答复,要作出舍命救他、还是舍他一条小命不顾的最后决定,冷不防自己背后,莽声莽气有人闷吼。猛回头,才见是张铁关,不知几时他已经来到刑场当中。
  “问我?”孟子玉一时回不过神来。
  “不问孟生您,我问谁呢?”张铁关一脸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