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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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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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萝兰向后退了一步。“我要走了。”卡萝兰说,又把手插进口袋,握住那块有洞眼的石头。另一个妈妈的手一下子从卡萝兰肩膀上拿开,慌里慌张的,像吓了一跳的蜘蛛。
  “你真的想走?”她问。
  “对。”卡萝兰说。
  “那么,再见。用不了多久,咱们还会见面的。”
  她的另一个爸爸说,“等你回来的时候。”
  “嗯。”卡萝兰说。
  “到时候,我们三个人就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家。”
  她的另一个妈妈说,“开开心心过日子,一直过下去。”

  卡萝兰转身走了。拐一个弯,急急忙忙走进客厅,拉开角落里的门。这一次,门后面没有砖墙,只有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像埋在地底下那种黑。卡萝兰觉得里面有什么东西在动八五八书房。卡萝兰拿不定主意。她转过身。
  她的另一个妈妈和另一个爸爸正朝她走过来,两个人手拉着手,用他们的黑纽扣眼睛望着她。至少,卡萝兰觉得他们是在看她,她说不准。
  她的另一个妈妈伸出那只空着的手,向她打招呼,一根白白的指头轻轻钩着。她白得像纸一样的嘴张开了,“记得不久回来呀。”可又好像没发出声音。
  卡萝兰深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踏进门去。一片黑暗中,好像有奇怪的声音,不住说着悄悄话,远处还有呜呜的风声。她越来越肯定,就在她背后,一片漆黑中,有什么东西跟着她。一种非常非常老、动作非常非常慢的东西。她的心脏怦怦直跳,真响,她担心胸口会不会进开。她闭上眼睛,不看四周的黑暗。最后,她一头碰上了什么。她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碰到的原来是一把扶手椅,放在她家的客厅里。
  身后的过道刚才还开着,这会儿已经被一堵粗糙的红砖墙堵死了。她回家了。

第五章

  卡萝兰用那把冰冰凉的黑钥匙把客厅角落那扇门锁好。
  她回到厨房,爬上椅子,想把那串钥匙重新放回门框上。试了四五次都不行,卡萝兰只好承认,她的个子就是不够高。最后,她把钥匙放在门边一张台子上。
  去买东西的妈妈还没回来。卡萝兰走到冰箱前,从底层格子里拿出剩下的一块冻面包。她给自己做了个吐司面包,涂上果酱和花生酱。吃完以后,她喝了一杯水。
  她等着爸爸妈妈回来。
  等呀等呀,天黑了。卡萝兰用微波炉热了一块冻披萨吃。然后,卡萝兰看电视。她心想,大人真是的,把所有好节目都留给自己,不让小孩子看。电视里跑跑跳跳,吵吵闹闹,真好看。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打哈欠。卡萝兰脱了衣服,刷牙,上床睡觉。
  天亮以后,她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床上整整齐齐的,没睡过。到处都找不着他们。卡萝兰的早饭吃的是罐头装的意大利细面条。午饭吃了一大块巧克力,加上一个苹果。苹果黄了,有点蔫,味道倒是甜甜的,不错。下午茶是在斯平克小姐和福斯波尔小姐那儿喝的。吃了三块饼干,喝了一杯柠檬汽水,一杯很淡的茶。柠檬汽水真好玩,没有一点儿柠檬昧,只有蔬菜味,还有点儿药味。卡萝兰喜欢极了。家里要是也有柠檬汽水就好了。
  “你的爸爸妈妈好吗?”斯平克小姐问。
  “不见了。”卡萝兰说,“从昨天起就没见着他们。家里只有我一个。我猜我成了单亲——不,单子家庭了。”
  “告诉你妈妈,说《格拉斯哥王国报》的剪报我们已经找到了。米里亚姆上次跟她聊起的时候,她好像挺感兴趣。”
  “她神秘失踪了。”卡萝兰说,“我看,爸爸也神秘失踪了。”
  “明天我们恐怕一整天不在家,卡罗琳宝贝儿。”
  福斯波尔小姐说,“我们住阿普里尔的侄女家,在通布里奇。”
  她们给卡萝兰看一本相集,里面有许多斯平克小姐的侄女的照片。看完之后,卡萝兰就回家了。她打开她的存钱袋,取出钱,去了趟超市。她买了两大瓶柠檬汽水,一块巧克力饼,一袋苹果。回家以后,她拿这些当晚饭吃。
  她漱了口,走进爸爸的书房,打开电脑,写了一篇小说。卡萝兰的小说:从前有个女孩叫阿普里尔。她跳了很多舞。她跳啊跳啊后来脚都跳坏了完毕。她把小说打印出来,关上电脑。然后,她又在句子下面画了一个跳舞的小女孩。她放了一浴缸水,洗了个泡泡浴。浴液倒得太多,泡泡从浴缸里流出来,淌了一地。她把自己擦擦干,又试着擦干地板(做得不好,反正她尽力了)。然后,卡萝兰上床睡觉。
  半夜里,卡萝兰醒了。她走进爸爸妈妈的卧室,可床还是铺得好好的,上面一个人都没有。夜光数字钟上是几个绿色数字:3:12。
  深更半夜,又是一个人。卡萝兰哭了起来。除了她的哭声,空空的屋子里静悄悄的。她爬上爸爸妈妈的大床,过了一会儿,卡萝兰睡着了。
  凉冰冰的爪子拍打着她的脸,卡萝兰醒了。她睁开眼睛。一双大大的绿眼睛盯着她。是那只猫。
  “你好,”卡萝兰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猫不说话。卡萝兰下了床,她穿着一件长T恤,一条睡裤。
  “你来是想跟我说什么话吗?”
  猫打了个哈欠,绿眼睛亮闪闪的。
  “你知道我妈妈爸爸在哪儿吗?”
  猫冲她眨了一下眼睛,眨得很慢。
  “意思是——‘是’,对吧?”
  猫又眨了一下眼睛。卡萝兰想,这肯定是个“是”。
  “你能带我去找他们吗?”
  猫盯着她,然后,它走到过道上。卡萝兰跟着它。

  猫一直走到过道尽头,那儿挂着一面一人高的镜子。很久以前,它本来镶在一个大衣柜柜门里面,后来才挪出来挂在墙上。卡萝兰一家搬进来时,这面镜子已经在那儿了。卡萝兰的妈妈常说要换一面新的,可一直没换。卡萝兰打开过道灯。
  镜子里照出她身后的过道。这谁都想得到。想不到的是,镜子里还有她的爸爸妈妈。他们站在镜子中的过道里,样子孤苦伶仃的。卡萝兰看见他们抬起手,无力地朝她慢慢挥着。卡萝兰爸爸的另一只手搂着妈妈的肩膀。镜子里,卡萝兰的爸爸妈妈望着她。爸爸张开嘴,说了些什么。可她一点也听不见。
  妈妈在镜子上哈了口气,趁镜子另一面上的雾气没散,用手指写了几个字:救救我们。
  虽然字是反的,但卡萝兰还是认了出来。镜子另一面的雾慢慢淡了,不见了。爸爸妈妈也一样。
  现在,映在镜子里的只有过道、卡萝兰,还有猫。
  “他们上哪儿去了?”卡萝兰问猫。
  猫没有回答,但卡萝兰想像得出它的声音,干巴巴的,像一只死苍蝇。这个嘛,你以为他们上哪儿去了?
  “他们不会回来了,对不对?”卡萝兰说,“光靠他们自己,他们回不来。”
  猫眨了一下眼睛。卡萝兰认定它的意思是“对”。
  “好吧,”卡萝兰说,“那么,我认为,只有一个办法。”
  她走进爸爸的书房,坐在他的书桌后,然后拿起电话,打开电话簿,给本地的警察局打电话。
  “警察局。”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声音。
  “你好,”她说,“我的名字叫卡萝兰·琼斯。”
  “小姑娘,这么晚了,你上床睡觉的时间该过了吧?”警察说。
  “可能吧。”卡萝兰才不会被他岔过去呢,“我打电话是要报案的。”
  “你要报哪种案子?”
  “绑票,我是说绑爸爸妈妈。我的爸爸妈妈被偷走了,有人把他们绑架到我家过道镜子后面的世界去了。”
  “偷爸爸妈妈的人是谁?你知道吗?”警察问。
  卡萝兰听得出来,警察的声音笑嘻嘻的。所以她格外努力,尽量像大人那样说话,好让警察重视她。
  “我认为,抓走他们的是我的另一个妈妈。说不定她想扣住他们不放,给他们缝黑纽扣当眼睛,好把我引过去。我也不太清楚。”
  “哦。落进了她那双邪恶的爪子里,对不对?”他说,“嗯,我倒有个主意,琼斯小姐。知道是什么主意吗?”
  “不知道。”卡萝兰说,“是什么主意?”
  “你去跟你妈妈说,让她给你做大大的一杯热巧克力,再好好抱抱你。热巧克力加抱抱,治噩梦百发百中。如果她让你走开,别这么晚打扰她睡觉,你就告诉她,这是警察说的。”他用一种很庄重的声音安慰她。可卡萝兰不觉得安慰。
  “看到她的时候,”卡萝兰说,“我一定告诉她。”她放下电话。
  卡萝兰打电话的时候,那只黑猫一直蹲在地板上舔毛。这时,它站起来,领着她走进过道。卡萝兰回到自己的房间,穿上她的蓝色睡袍,蹬上拖鞋。来到厨房后,她从柜子里找出一枝手电筒,可惜电池老早以前就用光了,只有一点点最淡的黄光。她放下手电筒,重新翻腾,找到一盒应急备用的白蜡烛。她拿出一根,插在蜡烛架上,又往每只衣袋里塞了一只苹果。卡萝兰拿起钥匙串,从钥匙环上解下那把又旧又黑的钥匙。
  她来到客厅,望着那扇门。她觉得那扇门好像在瞪着她。她知道这是个傻念头,但在心底里,她知道,这个傻念头是真的。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在牛仔裤口袋里一阵乱翻。她找到了中间带洞眼的小石头,把它放进睡袍口袋。她走进客厅。
  她划了一根火柴,点着蜡烛,望着火苗摇晃了几下,变亮了。她拿起那把黑钥匙。钥匙握在手里,凉冰冰的。她把钥匙插进门上的钥匙孔。转不动。
  “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卡萝兰对猫说,“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当时我们还住在我们的老房子里。有一次,爸爸带我出去散步,去我们家和商店中间的那块荒地。其实,荒地算不上散步的好地方。到处是别人扔了不要的东西:旧锅烂碗,缺胳膊少腿的玩具娃娃,空罐子,碎瓶子。妈妈爸爸要我保证不上那儿去探险,因为那儿的尖东西很多,怕得上破伤风什么的。
  “可我老是跟他们说,我想去那儿探险。所以,有一天,爸爸穿上他那双褐色大靴子,戴上手套,也给我套上靴子、牛仔裤、厚衣服,然后去那儿走一趟。
  “我们肯定走了二十多分钟。有座小山,我们下到山脚一条水沟边,里面有水。爸爸突然向我说,‘卡萝兰——快跑,跑上山。跑啊!’声音紧绷绷的,非常急,所以我撒腿就跑。跑着跑着,胳膊后面扎了一下,好痛,可我还是跑。
  “我快跑到山头了,听见后面砰砰砰的,有人朝山头跑。是我爸爸,跑得跟犀牛一样猛。赶上我以后,他一把抱起我,一口气冲上山头。
  “然后,我们停下来,呼哧呼哧直喘。我们朝山下那条水沟看。
  “空中黄乎乎的,全是大马蜂。我们走的时候,准是踩上了哪段烂木头上的马蜂窝。我朝山上跑的时候,爸爸留在那儿没动,挨马蜂叮,让我有逃跑的时间。后来,他的眼镜都跑丢了。
  “我只在胳膊后面被叮了一下。他被叮了三十九下,全身都是。我们挨个儿数过,在浴室数的。”
  黑猫开始洗脸抹胡子,表示它不耐烦了。卡萝兰伸手下去,摸它的后脑、脖子。猫站起来,走了几步,走到她够不着的地方坐下,仰头望着她。
  “那天下午,”卡萝兰说,“爸爸又回到那片荒地找他的眼镜。他说,再耽搁一天的话,他就想不起眼镜扔在什么地方了。
  “没过多久,他回家了,戴着眼镜。他说,当时他站在那儿,马蜂叮他,疼极了,他看着我向上跑。可他不害怕。因为他知道,他得给我留出足够的逃跑时间,不然的话,马蜂叮的就是我们两个人。”

  卡萝兰一拧门上的钥匙。很响的喀嚓一声,转动了。
  门开了。
  门后面没有砖墙,只有一片黑。里面的过道吹来一股风,冷飕飕的。卡萝兰没有向前走。
  “他说,他不是勇敢,站在那儿让马蜂叮他。”卡萝兰告诉猫,“不是勇敢,因为他并不害怕。他只能这么做。可第二次,他去取眼镜的时候,知道有马蜂,他很害怕。那一次才是勇敢。”
  她朝黑洞洞的门里迈出第一步。
  一股灰尘味儿、潮湿味儿、霉味儿。
  猫走在她身边。
  “为什么?”猫说,但好像并没有多大兴趣。
  “因为,”她说,“你害怕一件事,可还是要去做,那才是勇敢。”蜡烛光把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奇奇怪怪的影子,摇来晃去。她听见黑暗中有动静,就在她身边,要不就是在她身后。她说不清。不管是什么东西,它好像一路紧紧跟着她。
  “所以你才会去她的世界?”猫说,“因为你爸爸以前救过你?”
  “别傻了。”卡萝兰说,“我去救他们,因为他们是我的爸爸妈妈。要是他们发现我不见了,他们准会做同样的事儿。知道吗?你又开始说话了。”
  “有这么聪明、这么智慧的一位旅伴,”猫说,“我真是幸运啊。”说话是讽刺的语气,可它的毛都立了起来,蓬蓬松松的大尾巴高高竖着。
  卡萝兰正想说点什么,比如对不起,或者上次来的时候路好像没这么长。就在这时,蜡烛灭了。一下子就灭了,好像被谁用手掐灭了似的。有声音,脚在地上蹭着走的声音。嚓啦嚓拉,叭嗒叭嗒。卡萝兰的心怦怦直跳。她伸出一只手……摸到什么细细的、黏糊糊的东西,像蜘蛛网,沾在她的手上脸上。
  过道尽头,电灯亮了。在黑洞洞的过道里走了这么久,灯光刺得卡萝兰睁不开眼。灯光映出一个女人的剪影,就在卡萝兰前头不远。
  “卡萝兰?亲爱的?”她说。
  “妈妈!”卡萝兰喊起来,松了一口气,向前跑过去。
  “亲爱的,”女人说,“上次你干吗离开这儿呀?”
  卡萝兰已经跑近了,收不住脚,感到另一个妈妈冰冷的手抓住了她。她站在那儿,吓得动都不敢动,全身直哆嗦。另一个妈妈紧紧搂住她。
  “我的爸爸妈妈在哪儿?”卡萝兰问。
  “我们都在这儿。”她的另一个妈妈说。声音跟她真正的妈妈像极了,简直分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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