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哈尔钦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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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哈尔钦先生-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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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马上把两个打架的分开、拖走,于是发现普罗哈尔钦先生已躺到了床底下,显然已经完全失去知觉。但在此以前他拚命把被子和枕头往自己身上拉,所以床上只剩下一床光秃秃的、油渍斑斑的旧垫子(被单是从来也没有的)。大家七手八脚地把谢苗·伊凡诺维奇从床底下拖出来,抬到垫子上,但马上发现大家手忙脚乱已经大可不必了,他完蛋已成定局。他的两手发僵,身子已经快站不住了。大家站在他身旁,他的手还在微微颤动,全身不停地发抖。他在拚命挣扎,想用两手做点什么。舌头转不动了,但两只眼睛却在不停地眨着。据说刚被刽子手的刀斧砍下的人头就是这个样子,虽然冒着鲜红的热血,但脑袋还是活的,眼睛还在眨来眨去。
  最后一切趋于平静,而且越来越平静了。临死前的战栗和痉挛也已停止。普罗哈尔钦先生两脚一挺,动身上西天去了。究竟是谢苗·伊凡诺维奇害怕什么呢,还是像列姆涅夫一再坚持认为的那样,是他作了一个什么梦呢,还是他犯了什么别的罪呢?不知道!问题仅仅在于即便现在庶务主任亲自出现在房里,亲自以思想自由、行为粗野、酗酒闹事为由,宣布开除谢苗·伊凡诺维奇也好;即便是现在从另一个门里走进一个披着破头巾的女乞丐,声称自己是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大姑子也好,甚至谢苗·伊凡诺维奇马上得到二百卢布的奖金,或者房屋起火,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脑袋已经开始燃烧也罢,——总而言之,在这些情况下,他可能连一个手指头也不会动的。正在第一阵惊慌已经过去,所有在场的人重新获得言语能力,又开始手忙脚乱,有的提建议,有的表示怀疑,有的喊喊叫叫的时候;正在乌斯季尼娅·费多罗夫娜从床底下拖出箱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把枕头、垫子底下甚至谢苗·伊凡诺维奇的靴子底下都搜了过遍的时候;就在列姆涅夫和齐莫维金受到盘问的时候,过去头脑一直最不聪明、最最安分守己的房客奥克安诺夫突然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显露出他的才华,抓起帽子,乘着乱哄哄的机会,溜出了屋子。在无人管理的惊慌状态达到最后顶点的时候,这个从来安安静静现在变得非常不安的角落里,房门打开了。一下子走进好几个人,就像大雪降落在头顶上,最先进来的一位先生,外貌堂堂,面孔严峻,而且很不满意。跟在他后面的是雅罗斯拉夫·伊里奇,跟在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后面的是他的随从和机关里的所有有关的人员。走在这些人后面的是神情不安的奥克安诺夫。那位仪表堂堂、面色严峻的先生迳直走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身边,摸了一摸,做出一副鬼相,然后两肩一耸,宣布了一个大家都知道的消息:人已经死去。不过他补充说了一句,前些天有一位非常受人尊敬的、很有名气的先生,也发生了类似的情况,一觉睡下去就忽然死去了。这时,相貌堂堂、面色严峻的先生马上离开床前,说不必打扰他了,于是就走了出去。雅罗斯拉夫·伊里奇马上取代他的位置(这时列姆涅夫和齐莫维金已经交给其他人看管)。他详细问了几个人的情况,巧妙地控制了房东太太企图撬开的箱子,把靴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同时指出这双靴子全是窟窿,根本穿不得了,还要求把枕头还回去。后来他把奥克安诺夫叫到身边,问他要箱子的钥匙,结果发现钥匙在酒鬼朋友的口袋里,于是在有关人员的监督下郑重其事地打开了谢苗·伊凡诺维奇那只宝贵的箱子。经过清点,发现所有的东西都在:两件破得像抹布的旧衣服,一双袜子,一条围巾,一顶旧帽子、几粒扣子、几个旧鞋底和一双靴统,——总而言之都是一些碎肥皂、旧内衣之类的东西,也就是说全是一堆破烂、抹布、发霉发臭的垃圾,好的只有一把德国式的铁锁。他们把奥克安诺夫叫了过去,同他作了严肃的谈话,但奥克安诺夫却宣称准备去宣誓作证。他们要求把枕头拿来,里里外外都仔细看了又看,发现除了有点脏以外,其余各个方面都完全与一般的枕头无异。于是他们着手检查垫子,本想把它抬起来,正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完全出乎意外的是,突然一个沉甸甸的东西掉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大家俯下身子,四处寻找,终于发现了一个纸包,包里有十来张一卢布的纸币。“嘿!”雅罗斯拉夫·伊里奇指着垫子上一处露出鬃毛和棉絮的空洞说。大家仔细检查,相信那是刚刚有人用刀子划破的,足有半俄尺长,有人把手伸进去一摸,摸出房东太太厨房里的一把菜刀,显然是有人用它划破垫子以后,匆匆忙忙丢在里面的。雅罗斯拉夫·伊里奇还没来得及从空洞里拖出菜刀来,又说了一声“嘿!”马上又掉出来另一个纸包,紧跟着就滚出两个半卢布的金币,一个四分之一卢布的金币,随后就是一些零钱和一个很大的五戈比的古币。所有这些钱币马上就被许多只手拾起来了。这时大家认为用剪刀把垫子干脆全部划开算了,于是就叫人取剪刀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支烧了大半的烛头,给旁观者照亮了一个极其有趣的场面。十来个房客聚集在床边,他们穿着奇形怪状的各种各样的衣服,全都蓬着头,没刮胡子,没洗脸,一个个睡眼惺忪,还是昨夜准备上床睡觉的那副模样。有的人面如死灰,另一些人额头出现了汗珠,还有的人浑身冷得发抖,另一些人则发着高烧。房东太太完全吓呆了,静静地站着,两手交叉在胸前,在等待雅罗斯拉夫·伊里奇大发慈悲。女工阿夫多吉亚和房东太太宠爱的一只小猫怀着惊恐的好奇心从火炉上面探出头来张望;周围到处散的是撕碎、砸烂的屏风碎片;打开的箱子展出了它那并不珍贵的内容;乱丢在一旁的枕头和被子上面,盖满了垫子里弄出来的碎棉花;最后是放在一张三条腿的桌上一大堆越来越多的银币和各种钱币,在闪闪发亮。唯独谢苗·伊凡诺维奇始终保持绝对的冷静,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破产。剪刀拿来了,雅罗斯拉夫·伊里奇的一名助手想讨好上司,有点迫不及待地抖了一下垫子,以便更加方便地从它主人的背底下抽出来。这时候,谢苗·伊凡诺维奇好像很懂礼貌似的,先是身子一侧,背对着搜查的人们,让出一点点地方。第二次牵动时,他便脸朝下又让出一点,因为床上最后的一块侧面的木板不够宽,突然出人意外地头朝下扑通一声滚了下去,只有两条骨瘦如柴的大腿露在外面,朝天翘起,好像一颗烧焦的树上的两根枯枝。因为这天早晨普罗哈尔钦先生已经是两次出现在床底下了,所以他马上引起了人们的怀疑。有些房客便在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的率领下爬到那里去,目的是看看那里是否藏着什么东西。但是那几个探索者只是枉费心机,徒然碰痛了前额而已。雅罗斯拉夫·伊里奇马上将他们喝住,并吩咐他们立即把谢苗·伊凡诺维奇从糟糕透了的地方解脱出来。于是两个头脑最清醒的人每人用两只手抓住一只大腿,把这位意想不到的财主拖到亮处,横放在床上。这时垫子里的鬃毛和棉絮在周围到处飞舞,那个钱币堆越来越扩大,我的天啦!那钱堆里什么钱币都有,真是应有尽有啊!……这里有高雅的一卢布的,有体体面面、坚硬的一个半卢布的;有非常漂亮的五十戈比的;有四分之一个卢布的;还有二十戈比一枚的;甚至还有像老太婆一样没有多大用处的十戈比一枚的;还有五戈比的银币,全都用特殊的纸包着,摆得有条不紊,整整齐齐。其中也有一些稀罕的宝贝:两枚什么徽章,一个拿破仑金币,还有一枚不知名的、但是非常罕见的硬币……有些卢布也是属于远古时代的,如被磨损了的伊丽莎白时代的古币,有德国十字奖章式样的钱币,还有彼得大帝时代的、叶卡捷琳娜女皇时代的,比如还有现在非常罕见的硬币,可以戴在耳朵上的十五戈比的古币,虽然已经完全磨损,但仍然保留着足够数量的孔眼。甚至还有铜币,不过都已变成绿色,上面锈迹斑斑……他们还找到一张红纸,但上面什么也没有。最后,整个搜寻过程已经结束,垫子的面套也抖了不止一次,确信什么叮噹的响声再也没有了,于是大家把所有的钱都放到桌上,开始清点。粗粗一看,甚至可能产生错误,以为差不多有百把万,因为那一堆实在太大!当然没有一百万,虽然数目非常巨大——整整两千四百九十七卢布五十戈比。如果昨天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的募捐成功,也许可以凑足二千五百卢布这个整数。钱统统被拿走,死者的箱子贴上了封条。人们倾听了房东太太的申诉,并且给她指出什么时候、应该向哪里提交死者所欠账目的证据。有关人员签了字。这时也有人提到大姑子。但大家相信那在某种意义说,是属于虚构的神话,也就是说是谢苗·伊凡诺维奇想象力不够的产物。根据了解到的材料,人们不止一次地就此事对死者进行过指责。但是这个想法马上就放弃了,认为这种想法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于普罗哈尔钦先生的名誉,因此事情到此就算了结了。第一次惊慌过去,大家恢复理智、知道了死者是个何等样人之后,一个个都平静下来,默默不语,抱着怀疑的态度互相望了又望。有的人对谢苗·伊凡诺维奇的行为耿耿于怀,甚至似乎有点生气……这么大一笔财产!这个人真会攒钱!马尔克·伊凡诺维奇没有失去勇气,大胆解释为什么谢苗·伊凡诺维奇突然害怕起来的原因,但他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似乎深深地陷入了沉思。奥克安诺夫喝了点酒,其余的人好像有点缩头缩脑,而长着一个出奇的麻雀鼻子的小个子康塔列夫傍晚前从屋里搬了出去,行前把自己的箱子、提包非常认真地、一一封好、扎好,冷淡地向好奇的人们解释:世道艰难,这里住不起了。房东太太不停地痛苦嚎啕,痛骂谢苗·伊凡诺维奇欺侮她孤苦伶仃。大家问马尔克·伊凡诺维奇为什么这个死者不把自己的钱存进当铺①?马尔克·伊凡诺维奇回答说;“头脑太简单啦,太太,想象力太不够啦!”
  “您也太单纯啦,太太!”奥克安诺夫插嘴说道,“一个人二十年来在您这里省吃俭用,千方百计克制自己,人一推他就会倒下,可您却老是烧汤喝,没时间管他!……唉,太太!
  ……”
  ①旧时俄国的当铺也可存钱,有利息。
  “哎呀,你教训我还嫩了点!”房东太太继续说道,“其实何必存当铺呢!他只要给我一小把钱,然后对我说,‘拿着,乌斯季尼尤什卡,这是给您的赏钱,只要我在世上活一天,你就管我一天的饭。’其实只要讲清楚,我就会保证给他吃喝,好好照顾他的。哎,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竟是个大骗子,把我这个孤苦伶仃的妇道人家给骗了!……”
  大家又走到谢苗·伊凡诺维奇的床前。现在他规规矩矩躺着,穿着他的一套最好的、显然是他唯一的衣服,僵硬的下巴额藏在系得不大高明的领带后面,洗了脸,梳了头,不过胡子刮得不太干净,因为这里找不到剃刀,唯一的一把属于季诺维·普罗科菲耶维奇所有的剃刀早在去年就卷了口子,拿到托尔库契市场上卖了个好价钱。其他的人都是上理发店刮脸的。房里还没来得及整理、收拾。打碎的屏风仍然躺在原来的地方,把谢苗·伊凡诺维奇的离群索居之处完全暴露出来了,似乎象征着死亡把我们遮盖隐私、阴谋、挨打的幕布揭开了。垫子里的东西,也没有收拾好,一大堆一大堆地摆在四周。整个这一突然冷却的角落在诗人看来,完全可以比作遭到粉碎的“善于持家”的燕子窠:一切的一切都遭到了暴风雨的吹打和折磨,小鸟和母鸟一同罹难,温暖的绒毛、羽毛、棉絮都被刮得遍地皆是。……不过,谢苗·伊凡诺维奇看起来与其说像个自私自利的老人,不如说是一个惯于行窃的麻雀。现在他已沉寂下来,好像完全躲起来了,似乎不是他有错,不是他出鬼点子骗人,使所有的好人上当,好像不是他不讲廉耻,没有良心,最最不讲道德。他现在已经不听受尽欺凌、孤苦无依的房东太太的痛哭嚎啕了。恰恰相反,他作为一名经验丰富、老谋深算的财主,即便躺在棺材里也不浪费时间、无所作为,好像他还在绞尽脑汁,打着投机盘算。他的脸上露出深思熟虑的神态,两唇紧紧地闭着,那意味深长的表情,如果是在生前,怎么也不会料到是属于谢苗·伊凡诺维奇的。他好像变得聪明了。他的一只右眼不知怎的在狡黠地微眯着。谢苗·伊凡诺维奇似乎想说点什么,有个什么非常重要的事要通告大家,要作出解释,而且要抓紧时间,越快越好,可是时间毕竟没有了……这时候仿佛听到这么一段话:“你怎么啦?你听我说,你是蠢婆娘,快别哭啦!不要诉苦!你听我说,好好地睡一觉吧!我死了,现在已经不需要了,真的!躺着真好……你听着,我说的不是那个,你是个女人,很了不起的女人,你可要明白啊!我现在是死了,如果不是那样,我大概也就没有死。你听着,要是我不死,我爬起来,那会出现什么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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