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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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热带的忧郁-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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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林如是


传说是这样的……
太初,上帝创造天地,天地无形,深渊一片黑暗混沌,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辟开了混沌,把世界分成了白天和黑夜。
这是个物质的世界,各有各的属性,各以各的方式腐化朽败、衰去老逝。每个人与它紧密的锁在一起,同势消长,逐日化为虚无。所以每个人都在寻求精神的归属,寻求一种天长地久,一种永恒的方式。
人们害怕老去,恐惧肉体的衰亡,而渴盼将青春定格,羡慕那些以赤裸的姿态降世,纯真稚嫩无邪尚未长成人类的天使。那是他们对充满物质虚无的肉体生命注定腐朽衰亡的恐惧无力,与对青春、对永恒感到渴欲的移情投射。所以,每个人都在寻求天使,寻求依附救赎。
是的,天使。不老不朽、无性无属,是每个青春注定腐败枯萎混浊不洁的人类,最终的梦、一切的希望与寄托。所以,每个孩子都叫天使。
只有她不是。她叫夏娃。

第一章

夏娃。他是这样叫她的。他是她的上帝,她从他的肋骨而生;他主宰着她的身体她的灵魂,她依附着他的感情他的生气。

他说她是天使。

但她不是。从来就不是——哦,如果是,如果她曾经像他说的,是坠落到人间的天使,纯洁无瑕的象征,那么,也不再是了。过了十六岁,就不再是天使了。或者说,每个曾经以天使无性无属、纯真无邪赤裸的姿态降世的少女,从初经来的那一天起,就不叫天使了。由此弃失了天使的羽翼,遮掩赤裸的原貌,进入人类的风花雪月与春夏秋冬,开始了青春、开始了遮饰,也开始了必然的腐化枯朽与衰老。她,杜夏娃,也开始了这样的必然。只是,她从来就不是天使,从来就不曾是他的天使。

比起一般女孩,她算是晚熟了,十六岁半才来第一次的红潮。为此,她的童年比一起女孩显得长了许久,但她却非如是那么蒙昧。生理上的晚熟反而催化她心理上的早熟。

比起初经来后,才开始懂得青春是怎么回事,开始撩拨前青春期的风花雪月,才对爱情死亡开启了懵懂的女孩,很早,她就在心里藏抑着一个关于青春的秘密与迷惑的无题,而一直在寻求一个解。

她始终不曾忧虑过,关于自己迟萌的发育与定型似的少年身材。月事初来时,她一点也不欢喜,因为他说她是天使。天使是没有性别的,不会有月经这回事。她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或者说开始成长。成长代表了对现象秩序的破坏,永恒发生了质变。月经这东西,只是说明了,到头来她究竟不过是那万千平凡的女人堆中的一个。虽然他说,她是天使。

她知道她不是。

最终,她会像千万个女人一样,会像眼前这个丰乳肥臀的女人一样,变得什么都不是,成为一团肉色的混沌。

“发什么呆?你是不是热昏头了,杜夏娃?不好好专心上课,张着眼睛睡什么觉!”邻座的同学刚递给她一眼警告,杨安琪丰肥多汁的身影便矗立在她座位前,瞪着一双描得细狭的丹凤眼,射出几丝不掩的嫌憎与不耐烦。

她低下头,注视着课本,很识时务地装哑不吭一声。

杨安琪长得不算太难看,胸大、臀肥、多汁多肉的,一身肥猪肉的白,一壶葫芦凸凹的身材,就是翻着白眼破口骂人也饶有媚味。一般女人使劲想要的,比如身材、脸蛋、事业什么的,该有的她都有,但她的心情显然不太好。听说,和她认识两个月就闪电订婚的男朋友,被服务的公司派驻到东南亚,她嫌那地方落后加上爱情的新鲜度已退,没跟着去,两个人大概一两个月才见上一次面。

早些日子,大概她还在热恋的时候,每回假期过后回来上课,总会见她一脸春风,饱尝了男色滋润那等地鲜艳欲滴,周身分泌着强烈的荷尔蒙味道,光是动根手指,就足以吸引办公室那堆盲目的、单靠嗅觉行动的雄性生物入网。近两个星期,却见她总少了什么滋润似地枯萎憔悴,眼神下意识流露着一种寻不出名目、但看似得不到满足的饥渴,且看什么都不顺眼,老处在月经期的歇斯底里中。“相逢主淫”,果然没错。爱情最初都以伟大的面貌出现,一种精神的、高尚的吸引,然后由情生色、由色生欲、再从欲生淫。等到对彼此肉体的饥渴尝饱到恶了,失去新鲜度,再以一种最龌龊不堪的姿态收场。

“你聋了吗?我在跟你说话,你没听到吗?”杨安琪不耐烦杜夏娃的沉默,拔尖了嗓子,描得柳细的双眉皱得像条被拔光了毛僵死去的毛毛虫。

杜夏娃只得抬起头望着她,微扬一张无表情的脸,抿紧的嘴衬得眼神多有冷淡,流露出一种不属于她年龄会有的分辨率,世故或什么的,接近于无动于衷。

杨安琪被看得反倒觉得有一丝无所遁形的狼狈,遮掩什么似的,狠狠瞪她一眼。

从第一天上课开始,她就不喜欢杜夏娃。少女之所以为少女,就是因为少女的娇憨、少女的天真与少女的愚蠢。但杜夏娃却不像其它女孩般有着她们那个年龄该有的懵懂与愚蠢。她不常看到她笑;不笑,看起来就少了其它学生咬着手指吃吃傻笑的呆蠢,又老是闷不吭声,大别于那些女孩的叽叽喳喳。

那让她无法掌握,面对她,她无法像面对其它学生般的从容,年龄和立场的差距并未带给她任何优势感;相反的,她少女特有的透明感,相照她日趋老丑的混浊,越让她觉得不自在。就是这种不自在,让她对她感到厌恶。

她轻哼一声,抒发掉不满,扭动屁股走开。

杜夏娃垂下头,依旧一脸漠然。多嘴多惹尘埃,只不过白浪费精神和力气。天气热,她连回嘴都觉得懒。

她逼着自己集中心神注意杨安琪那尖细刺耳的声音,实在耐不住,转头看看窗外。万里一片晴空,阳光白得发花,火热得盲人眼目,她略眯着眼,排拒那光热。

时序才刚要进入夏天,天气就已经先热了一半,在温带与热带之间永昼似恒永的明亮,凝结在角落等候的黑暗,在滚沸的气流中被蒸发掉,化同一片模糊的氤氲,夜仿佛永远不会到来。

天气实在太热了。空气彷若凝固住,丝毫不起皱,没有一丝风吹拂,一团一团全是窒人的燥息,黏住了就再也脱不了身。整个地球在沸腾。这季节才开始,实在不该有这样的热度,直要催人发馊,慢慢一点一点的腐臭。偌大一个教室,垂死在昏昏欲睡中,空气里,起落的尽是耐受不住、扇凉的浮躁。那种潜抑在沉静无波中蠢动的心浮气躁,恰若她此刻的心情。杜家说要见她……

“杜夏娃!”冷不防一声尖锐、充满恼怒不耐的叫喊,狠狠刮刺着她。声音很近,就在她身畔。她回过神,杨安琪正恨恨瞪着她,脸上的妆因天热而脱落,混黏着汗水油脂结成一凸凸的疙瘩。“你如果不想听课就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别人上课。”

空气中的浮躁一下子冻结住。全班的同学皆屏息看着她,目光杂汇了各种或庆或幸或同情的情绪。

她先是呆了一会,再将视线调回桌面,形成一种专心与妥协,看不出意思的无动的表情,却恰似一种轻蔑。那种无动于衷让杨安琪看了越觉得有气,顺手抄起手上的课本往她脸庞打去。她下意识伸手挥挡,将课本扫落,打了杨安琪一脸难堪。杨安琪气极了,脸上的疙瘩不住地颤跳,高声叫起来:

“你这是什么态度?给我站起来!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就打老师,把学校当成什么了?站起来——”

杜夏娃仍然不吭声,慢慢站起来,和穿着三寸高跟鞋的杨安琪看起来一般高。她平视着杨安琪,虽不像一些少女以挑衅不屑的态度表示青春的叛逆,神情却寡淡得近乎冷漠,一点不显闯了祸的忐忑与心虚。

她是觉得无所谓,不觉得有什么需要不安的,反正只是一个过程,最坏又能坏到哪里去?从初小开始,中小、高小、国中、高中,扔扔拾拾的仿佛念了好几年,才觉得念不完,就这么打住的话,好象也想不出有什么值得可惜。

“你还这种态度!一点都不知反省,不懂得羞耻,给我站好!”杨安琪气得发抖大叫。

比起一般学生的言词挑衅或故作的不屑,杜夏娃的无动于衷更叫她觉得光火。天气热,让她火气更热,男人迟迟不回来的怨气跟着搅和成一气。

杜夏娃仍然一脸漠然,平视着前方。她实在不明白杨安琪究竟在气什么,对她的歇斯底里,甚至觉得疲乏。

她不懂,她凭什么对她这般大吼大叫?因为她的身份立场吗?还是她们之间年龄的差距?十六岁是少女,过了十六岁就不再是少女了。高二高三的学生如果联考不是那么顺利、入学得晚的话,早已是个成年,背负的人生不会比三十岁四十岁的多一些或少一些。只是,文明制度的惯性造成的意识使然,年少必定轻狂,不经历一些沧桑、不到三四十岁的前中年期,成长便没有正当性,新生的成年不叫成年。

然而,眼前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比诸一般泼辣尖酸的悍妇又有什么差别?青春的冷眼,其实并没有那么蒙昧。

她站着不说话,忍耐着杨安琪的尖酸刻薄。下课钟声响起,杨安琪仍有未甘,瞪着细狭的丹凤眼,吐怒说:

“本来我不打算追究,可是你的态度实在太差了,丝毫不知反省,这件事就让训导处来处理,看要怎么处置。”

杜夏娃不禁皱了皱眉,她已经很忍耐了,这女人到底还想怎么样?她看着她屁股一扭一扭地走出教室,对一下子弥漫整个教室的窃窃私语弃耳不闻。没有人靠近她,对她表示同情安慰或同仇敌忾什么的,她还没有跟哪个同学的交情深刻到可以惺惺作态的程度。她一向不是太合群,不隶属于任何一个小圈圈,就连游离分子也算不上。游离分子最终还会找个靠拢,可是她没有倾向,自成一座孤岛。

“杜夏娃……”隔壁同学突然开口喊她,说:“你最好别忙着吃饭,赶快去向老师道歉。不然,她要是真的告到训导处,那就麻烦了。”

说话的同时笑了笑,表示善意的关切劝告。

杜夏娃抿嘴看看她。陈明珠,这也是一座孤岛。如果那些是非谣传没错的话,陈明珠老爸被工厂解雇几个月没工作,她妈则丢下他们跟男人跑了。她就那样盯着陈明珠看一会,想了想,没表示什么,像是对她的劝告不同意或是不置可否。

“你不向她道歉,她把事情闹大,倒霉的可是你。”陈明珠事不关己,倒替她杞人忧天,有意无意地与她亲近。

杜夏娃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她要告状就让她告吧。”反正最后都是她的错,她又能怎么样?

“你最好别太逞强,省得自找麻烦。”

善意的劝告里,带着世故的妥协。杜夏娃不禁又转过脸。侧眼望去,陈明珠浮晃在尘光中的脸庞迭映着一个世故的轮廓。十六岁的少女,十八岁的女人,少年与成年,她们处在当中过渡的模糊。

“杜夏娃在吗?”门口传来找她的声音。

她循声望去。坐在门口的同学一口饭刚含进嘴里,连忙囫囵吞下,回头扯开喉咙大声喊说:“杜夏娃,亚当老师找你!”亚当姓沈,教授她们英文,兼任她们的导师,因为年轻、未婚、英俊、风趣,加上脾气好又容易亲近,多半同学对他的态度近乎同辈的没距离。

不知哪个好事的人跑去告诉他,他这么快就赶来。杜夏娃慢吞吞地站起来,沈亚当已看到她快步走到她面前。

“吃饱了吗?有话跟你说,我们出去谈。”

几十双眼睛盯着他们转,都明白怎么回事,看热闹般地等待续集。杜夏娃视若无睹,随沈亚当走出教室。正值中午休息(奇*书*网^。^整*理*提*供)时间,校园四处是人,他干脆带她到操场围墙边,隐身在树荫底下。

“杜夏娃,告诉老师,刚刚在杨老师课上发生了什么事?”沈亚当口气相当温和,好脾气地看着她。

“你不是都知道了?”杜夏娃漫眺着操场,却不看他。“那个鸡婆跑去向你报告的人没有把事情都告诉你吗?”

“你别这样。我是你们导师,班上有什么事,同学自然会向我报告。不找我找谁?别把我当老师,就当成是朋友,朋友之间应该互相关心帮助的,不是吗?我一直很关心大家的。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朋友?杜夏娃却会说话,沉默的态度与其说是内向,更接近于一种社会性疏离,或者说,本能的、生物性的隔阂,更或者,她保护隐藏自我的态度。

沈亚当仍旧好耐性,暗暗在打量。如果以可爱纯真、慧黠俏皮、善感多愁等笼统化的形容词界定少女,那么杜夏娃无疑是个异质的存在。不,她一点也不叛逆,不像有些同学青春孟浪,用挑衅不屑自以为很“酷”的言行态度藐视规范制度。她不缺席不逃课,成绩中上,切实遵守校规,各方面都符合好学生的标准要求。

可是,怎么说?他感觉在这一切“正常”之下,她还是显得有些不一样,譬如周记这回事。

“周记”是为了促进师与生之间的交流,让老师明白学生心里在想什么,也就是让学生向老师交代他的思想。别的同学多少都会在周记上诉说一些心事烦恼,寻求指点或发泄倾吐,她的周记则是一本标准的“生活与伦理”及“三民主义”范本,写周记如交心。她写来写去却全是别人的立场观点,完全将自己抽离。那是一种变相的隐藏,思考与感情的敷衍,她不交心。

“杜夏娃,老师是想帮助你,你要相信老师。”他维持不变的情绪强注视着她,“快告诉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关注的口吻,让杜夏娃略微蹙眉。师者,授业就够了,过多的关心是不必要的。

“我上课不专心,犯了杨老师的忌讳,她拿课本往我脸上打来,我将它挡开,就这样。”她三言两语简单把事情交代清楚,清澈的眼睛直视着他,略露一丝“你还想知道什么”的不耐烦。

沈亚当稍为沉吟,大概和他知道的差不多,但是……

“但杨老师说你伸手打她……”停顿下来,留一个未完的语气,试探地看着她,注意她表情的变化。

杜夏娃下意识又皱眉,并不急着否认,反问:“她真的这么说?”

“杨老师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老师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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