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霄阁主坐在主位,一对新人坐在他右侧的矮几上,新人旁边便是越潮岛主,再过去便是其他武林友人。虽然前来的宾客并不是特别多,但却十分热闹。
云翎坐在云过尽左边,眼光扫一扫,便能瞧见对面的云舒。
今儿虽是喜庆之日,云舒却依旧穿了一袭梨白长袍,静静端坐在那,气质高华内蕴,整个人似笼罩在若有似无的珠玉光晕中,叫人多看几眼都是亵渎。
云舒身边的新娘子锦若薇着一身正红喜袍,头戴珠翠,温婉得一如藤蔓上娇弱的蔷薇花,丝毫没有武林门派执掌人的精干之气。而她身后站立的一个陪嫁侍女更加古怪,她不合规矩的穿着与喜服颜色类似的石榴红裙,脸色还蒙上了一层紫色的面纱,除了一双眼睛露出来,其他五官均遮的严严实实。有宾客好奇的问了去,新娘子便答,坤岭一族的风俗,未嫁人的少女,但凡遇到喜庆之事,便要佩戴面纱及足环,以示喜庆,旁人一听顿时恍如大悟,也就由着新娘了。
台下云翎一言不发坐在那里,装着镇定不去看云舒。自那次两人不欢而散后,她又找过他几次,她想问明原因,可他从不正面回答。她私底下揣测着,许是在两人分别的那两三年里,他认识了锦若薇,产生了感情,或者产生了其他纠葛都说不定,毕竟感情这事根本没有章法。这么一想,她的心情便愈发难受,婚宴的前两天,她竟是饭都没吃下几口,整个人眼睁睁看着憔悴下去。这喜宴她本来不想来,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情绪泪洒当场,却被云过尽软硬兼施的喊人拖了过来。此番见云舒容颜依旧,可身边的人却非自己,心下仿有利芒刺入,痛如剜心。
云翎尚在那里失魂落魄,便听下人喊了一声:“越潮少主到——”
云翎循声看去,便见大厅正门外,春水般的身影已经风度翩翩地踏进正厅。近一个月未见,他容颜清隽风采更甚,一袭碧衣,一折玉扇,合着脸上优雅的笑施施然而来,立时引起周围诸宾客一阵唏嘘。
颜惜目不斜视走到云过尽面前,行礼寒暄后便坐在了父亲颜致远的案几旁。这期间他环顾四周,眼光扫过人群,有意无意瞥了云翎一眼,复又轻飘飘的移开。云翎本就心情低落,见他不搭理自己,也就收回了眼光,自斟自饮去了。
宾客到齐就坐以后,喜宴正式开始。
喜炮声霍然炸响绵延不绝,主人与宾客谈笑风声,宴席上你来我往觥筹交错——这真是一场极好极热闹的婚宴。每个人都很满意,除开极个别的人。
譬如新郎的妹妹——从始至终,她独坐一张席位中深埋着头,不与任何人说话,一门心思去吃喝案几前的各种佳肴,杯中酒一杯接一杯,便连主席座上一向骄纵她的云霄阁主也皱起了眉,提醒她注意酒量。谁知她仰起脸挤出一抹笑,道:“哥哥今日大好日子,我实在欢喜的过了头。”话落继续埋首吃喝,看也不看云舒一眼。
云霄阁主话头被她这么一堵住,便由她去了,而一旁的云舒,神色却微变。
又因着云翎这一开口,在场的各个宾客这时才注意到她,方才她不声不响的坐在侧席毫不起眼,宾客们只当她是某帮派的女眷,直到云霄阁主出声喊她,诸位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鼎鼎大名的剑圣近二十年来深藏不露的独生女。
此前世人虽知云霄阁有个独生爱女,但因这位大小姐的作风低调,平日里鲜少在武林中抛头露面,加之前些年在外隐居,故而江湖中少有人见过她的真颜。对于云小姐其人,目前有两则小道消息在武林流传,一说这位大小姐继承了其母,也就是上一辈武林大美人萧芷兰的美貌,容貌十分动人,引得那世交的越潮岛主一早便钦点了去,作为未来的儿媳。二是两家的姻缘本来早已说好,谁知今年却陡生变故,两家一同退了婚,其中缘由因着外人无从知晓,故而分外耐人寻味。
猜测总归臆想,然而今日一向神秘的云家小姐终于出现。在场宾客不由伸长了脖子打量,只见那少女穿一身藕荷衣衫,未施半分脂粉的脸上,肌若新雪,眉若翠羽,也不见得绝美,但那双清水似的眸子,像晨间莲瓣上颤颤巍巍的露珠,又如世间最通透的水晶琉璃,让人无端想起“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这样美好的诗句。席下几个世家子弟禁不住将目光落在她身上多停伫了会,越看便越觉得那云家小姐姿丽脱俗。
当下便有人赞道,果真不愧为上任大美人的女儿,名不虚传等等。于是纷纷向云过尽父女举杯褒扬赞美,云过尽听了十分受用,忙拉着云翎一道给各个同道宾客回酒。云翎心情再低落,眼下也只能强打起精神,生硬地挂出一副笑脸,将各个长辈的赞扬应酬了回去。
待得酒酣之时,诸人耳畔突然响起绵绵丝竹声,旋即大厅涌进十几个衣着各色的美貌舞姬,踏着拍子于大厅中央翩翩起舞。这些身姿妙曼的舞姬们扯出长长水袖,身影辗转流动间,旋转,甩袖,扭腰,动作连连绵绵一气呵成,直舞的太液波翻,霓裳舞罢,这才足够。诸位宾客看的兴趣盎然,不时爆出阵阵喝彩声。
大厅里众人齐乐,而敬完酒后回归席位的云翎却感觉不到半丝兴致,她心头沉重,只盼这场令她触景伤情的宴席赶快结束。下一刻她忽地感觉到对面有人正在注视自己,忙抬头去瞧,便碰上斜对面颜惜似笑非笑的眼神,她勉强拉起嘴角算是应付,脑中却忆起那日晚上的青草湖畔,他揽着自己的腰,两人的距离近乎耳鬓厮磨,他神情温柔而专注地吻向自己……忆起彼时,云翎一个激灵,脸不由自主红了红,忙尴尬的将脸别过去,生怕颜惜瞧见了笑话。
思及那事,亲吻时坦坦荡荡真没多想,而时至今日,隔了大半个月回头再想,似是想通了点什么头绪,待再一细究,又恍惚笼着一层云烟似的,叫人看不大真切。
云翎正琢磨之中,宴席中央的一舞已经完毕,几声清脆的鼓掌“啪啪”响起,她扭了头看去,便见新郎旁边的新娘一改之前的缄默,对着舞群叫了几声好,旋即更多掌声涌了起来。
因着锦若薇方才第一个鼓掌,便有人抓住时机的凑热闹,一个着灰色儒衫的中年男子冲锦若薇笑嘻嘻道:“我听闻新娘子两年前便在武林大会庆典上,因一身绝世舞姿名动江湖,引得无数世家子弟仰慕纷纷,不知今日新娘子还愿不愿再舞一曲,为今日喜宴更添风采?”
话落引起不少人的起哄:“新娘子,请舞一曲,让我等一饱眼福……”
锦若薇端坐在那,便听她话音婉转道:“承蒙各位错爱,不过不巧的很,前些日子我将腰扭伤了,眼下实在不便为各位献舞……”她眼神一转,顿了顿又道:“不如让我这位陪嫁丫头换个新鲜玩意,博大家一笑如何?”
席间诸人虽有些惋惜,可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能应承道:“那就依新娘子吧!”
见席上云霄阁主默许了,锦若薇的杏眼浮起笑意,对着身后的侍女道:“去吧。”
“是。”那红衣侍女躬躬身后走到宴席正中。
诸人顿时将目光聚集到这侍女身上,云翎也一同瞧了去,却见那侍女立在大厅正中,虽蒙着面瞅不清楚相貌,可形态窈窕,隐透着一股泠然,看模样半分也不似一个地位低微的婢女。
那侍女毫不怯场,向各位行了个礼,朗声道:“奴婢歌舞不通,平日里只爱舞剑,眼下便斗胆献丑,博各位掌门一乐。”
在座各位闻言微愕,原以为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子会表演一些文雅之事,却没想到她居然是舞剑,当下一阵好奇心起,皆拭目以待。
那侍女道完话后,从腰间抽出一柄长剑,那宝剑被握在那只纤纤素手上,寒光凌凌,下一刻乐声响起,她手腕轻转,挽起银色剑花唰唰而出,身姿翩跹间,泼墨的发丝飞扬,裙摆衣袂无风自动。时而翩翩轻举,激起银光闪烁,时而满厅旋转,似骖龙翔舞,时而翻身急刺,乍出剑芒如星。那动作起先是慢的,伴随着越来越激昂的音律,她亦逐渐加快动作,将手中剑舞的愈来愈快,最后她在抡出一片银白耀光后,一声轻喝,脚尖一点,足下铃铛一阵清脆摇动,剑光霎时由天女散花之势,陡然收做一团,化作一道雪亮的弧度,随着舞剑之人纵身一跃,高高飞起,刹那间犹如九天玄女破尘而出,霞举飞升。
音律倏然停下,舞剑亦戛然而止,席间诸人尚在目不暇接意犹未尽之际,那侍女已经收回最后一个姿势,半躬身下去,道:“献丑了,各位海涵。”
诸人这才回过神来,登时一片掌声如雷。
侍女收回了剑,正要退回原位,便听突然有人道了一声:“你是谁?”
诸人循声看去,便见主位当中的云霄阁主,正眼神复杂瞧着大厅中央的侍女。
侍女微怔,答:“奴婢是坤岭掌门陪嫁侍女,惊鸿。”
上座锦若薇附和道:“她确实是我门派中人,姓谢,名唤惊鸿。此番作为我的陪嫁侍女,一同前来云霄阁。”
云过尽却看也不看锦若薇一眼,仍是盯着座下的侍女,冷冷道:“把面纱摘下来。”
惊鸿默了默,露在面纱外的眸子掠过傲气,她躬身道:“奴婢的风俗不允,还请阁主见谅。”她这话看似一派歉意,可话音里微带了些倔强之色,着实不似一个婢女的态度。
云过尽微诧,他贵为剑圣,几乎从未被别人忤逆过。但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只是持被的手轻轻晃了晃,霎时杯中酒一闪,霎时一股劲风便呼呼朝惊鸿面庞罩去。旋即惊鸿一声轻呼,诸人便见她脸上面纱仿佛被一阵突然而至的力量激起,在空中翻了几翻,缓缓剥落飘远。
几乎是同时,伴随着杯盏摔碎的声音,向来不动声色喜怒深含的云霄阁主骤然站起,向着脸上空无遮挡的侍女震惊道:“芷茵!”
☆、第六十五话 三人同行
诸人从未见云霄阁主这般失态,惊愕下便扭头去瞧那被掀了面纱的侍女,这一瞧,不由均暗暗倒吸一口气。
这是怎样的一张脸,这是怎样的一副面容,任何词语都苍白无力。
当真倾城之姿,惊鸿之貌。
然而她的美并不如寻常美人那样,或温婉如水或娇媚如丝,她如同六月枝头火红的石榴花,泼泼辣辣肆意张扬,带着一股天生凌然的明媚,傲立于翠绿梢头中,容不得任何人轻视怠慢。
此刻这张绝世容颜面对一群人的围视,丝毫未露出任何畏惧,反而美眸一转,浅浅笑了起来,因着那一笑,那眉间的傲气自然而然敛了几分。熙攘的大厅之中,她身姿若花枝笔挺,一手持三尺青锋宝剑,一袭榴红长裙似天边赤霞绯云般,当真美人如玉剑如虹。
诸人皆看呆了去,便连云翎也自愧不如。
那头惊鸿斜斜福了福身,她身子虽然躬下,却没有下人的卑微之姿,亭亭玉立在那,犹如一株高洁明丽的芙蓉花,她说:“奴婢惊鸿,并非阁主所说的芷茵。”
她话一出,诸人才从惊艳中回醒过来,唯独那云霄阁主仍然保持着刚才上身前倾的动作,牢牢盯着她,眼睛眨都未眨。
诸人被云霄阁主的古怪所惑,便连云翎也心下起疑,不禁朝着那红衣女子多望了两眼。
第一眼粗看还没什么,只觉得惊艳,还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第二眼再留神细瞅时,云翎脑里一副画卷倏然火光电闪地浮现。
——是她!是她!
那日天独峰悬崖洞内,那水晶璧后丹青画卷里头的红衣女子!
云翎摇摇头,定下心神来,再朝着那红衣女子眉间再细看了一眼,又缓缓松了一口气,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那山洞之内的美人,眉间一记殷红朱砂痣,犹如鲜红血滴。而眼下大厅正中的谢惊鸿,容貌神态虽然如那画中人同出一辙,眉间却空空如也。
只是两个不同的人吗?可为什么,长相神韵近乎一模一样?仅仅只是巧合,还是另有因由?
种种疑惑在云翎脑海内翻腾着,她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一旁,刚巧在半空中遇上了颜惜的眼神,两人四目交汇的刹那,皆看穿对方所想,颜惜定然也是想起了那山洞画卷之人。然而两人这么对视,也思索不出什么,云翎便又将眼光转换回自家父亲身上。
云霄阁主已经恢复常态,他重新坐回原位,一言不发。因着他这一蹊跷的沉默,空气似乎无声凝住,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整个大殿一时鸦雀无声。
半晌,云霄阁主抚着额头,若有所思睇了一眼锦若薇,道:“这是你的丫头?”
“是。”
云霄阁主缓缓道:“我便跟你要了这个人如何?”他口气淡然轻巧,仿佛在跟一个极熟稔的人谈论今天的天气,听起来似乎在征求对方的意见,可气势上完全不容对方拒绝。
锦若薇愣住,便是周围的云舒云翎颜致远等人,也皆是愣了一愣,更别提作壁上观的各个宾客。
旋即便听清脆的声音响起,惊鸿轻快的向着云霄阁主走了过去,低低俯下身去,恭顺道:“惊鸿仰慕阁主已久,今日承蒙阁主厚爱,自当跟随阁主,尽心尽力。”
锦若薇极快的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惊鸿仰起脸,不动神色递去一个眼神,锦若薇领悟过来,垂首道:“阁主能看上我们坤岭的人,是她的福气。”
主席上的云过尽斜睨惊鸿一眼,似是表示满意,须臾后他振臂一挥,向着座上各宾客道:“各位,别停下,继续喝。”
丝竹声再次响起,宾客们纷纷举起酒杯相敬,大厅里又恢复了热闹喧哗。只不过那反反复复的酒水来往中,各个宾客眼中比之先前多了一丝饶有趣味的揣测。
今夜里云霄阁主真可谓双喜临门,儿子娶了新妇,自己也收了个美人。想不到他一生情感波折,不惑时却得了一个绝色。念及此处,宾客们又妒又羡。
云翎也在那里,端着酒杯思索着这看似巧合却蹊跷的事,眼角余光不经意瞟到一侧轩朗的身影,便见一个着蓝袍的公子面含微笑的握杯向自己走来。因着他锦袍玉冠,气宇轩昂的模样,在一群糟老头子里显眼而出,于是云翎一眼便认出这是风雾派少掌门商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