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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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作者:李碧华- 第3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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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感会有这一天,一定有这一天,他提心吊胆,提起的心,有阵伤痛。
  他拥着她,非常骇人,好像经过一场激烈的追逐,不可以再让她逃脱了,他再也没有气力了,这已经是个残局,不加收拾,还有什么机会?——也许明天就完了。
  喉头咕嗜了一下,仿佛有个潜藏的主意伺机爆发,一路地挣扎,末了忍不住硬冲出来:
  “走吧!”
  她惊诧他马上意动,不知道原来是一直的访惶。
  “到哪儿?你说。”
  “——杭州?”
  “那是什么地方?”
  “你别管。让我管!”
  心像展开翅膀向前狂飞,都不知杭州有什么?在哪儿?只是如箭在弦,不得不发。预感会有这一天。
  哦,他的魂魄终也低头了。他终也压倒他那苦苦的维持支撑。丹丹偷偷抿嘴一笑,就像那冤沉黄浦的魂,飘渺回到她手上。手上的怀玉。
  她勉强嘲笑自己的激动,只得掩饰着,一个劲儿狂乱地吻他,他的脸,他的腮帮,他的额,他的嘴,他的人。红教堂中,开始有侧目的人。
  他控制她:
  “这里不行,现在不行——”
  她羞耻地停住。
  怀玉在她耳畔:
  “我们还有一生!”
  “真的?”
  他想了又想,想了又想。
  “真的!”
  ——呀,经过了三思,可见他不愿意骗她。丹丹很放心。他奋勇豁出去了。
  她凄凉地,再也没有眼泪:“我这样地堕落,完全为了你!”
  万般的仇恨,敌不过片刻温存。
  他们都彻底原谅了对方,不管发生过什么越轨道的事儿。
  杭州?
  是,遂相约了三天之后在火车站会面。如此一走,多么地像一对好夫淫妇。
  丹丹竟有着按捺不住的罪恶快感,他们快要对不起身边所有的人,先图自己的快活,只为自己打算。是他们垫高了他俩,一脚踏上宝座。
  怀玉有点款款:“——只是,志高—…”
  “你为志高想,怎不为我想?”
  “丹丹,要是我找你,铃声响了三下就挂上了,那表示:ILOVEYOU!”
  “什么?”
  “是英文——”
  “怀玉哥,我不要听英文!”明知他从哪儿学来的英文,醋意冒涌:“我以后也不要听英文。你也不许说英文。”
  “真的,”怀玉也觉肉麻了:“我原本只是个唱戏的,这都不是我份内。”
  又听到电风琴的悠扬乐韵了,也是“英文”似的,十分渺茫,不知来自什么年代什么地域,一千九百三十多年以前的一个新生。他们在神圣的地方决定作奸犯科的计划,三天后便实行了。无比地兴奋。仿佛人生下来便等这一天。
  最后她又紧拥他一下才走,没有不舍。他们还有一生。
  她掩人耳目地先走了。出到这九江路,大伙喊它二马路,她便迷失了,只见人群在身畔打着转,朔风在发间回旋,冬日的太阳迷惑温暖,附近有两家糖食店贴邻开着,招牌都标着“文魁斋”,都说自己是正牌老牌,别家是假冒,更赌咒似的绘着乌龟,大大的自白书:“天晚得”。
  丹丹一笑。看谁才是正牌老牌!只觉此时此地没一样是她认识的,天晓得,她终于有一个人——好落叶归根了。
  耳畔边有怀玉的叮咛:
  “你认得路么?”
  丹丹自个儿一笑,很得意:
  “我自己的路,当然认得怎么走。”
  待得丹丹走远了,无影踪了,怀玉徐徐自红教堂出来,心里盘算着,如何面对段娉婷的一份情义,好不难过——爱的来去,真奇怪,说时迟那时快
  正走着,后面仿佛跟上些人,回头一看,不过是圣三一堂里的善男信女,全是上帝的羔羊,刚才还在同一爿瓦下祷告,各有自己的忏悔。
  怀玉不以为然地低首慢行,不觉来至转角冷僻小里弄,冷不提防,便窜上来几个人!还是那些人,不过,怀玉心知有异。当下,只听得那貌甚敦厚谦和的肿眼睑汉子喝令:
  “唐怀玉,站住!”
  怀玉头也不回,只暗暗凝神,耳听四方。是什么来头的?是他的密约图穷匕现么?照说这神圣的地方,没有谁知道。
  “你们想干什么?”
  “无哈,不过受人所托,小事一桩。想向你借点东西用用——”
  他话还未了,怀玉但见四面楚歌,局势不妙,想必不是善类,“借点东西”?
  遂先发制人,不由分说已展开架势,打将起来。他总是被围攻的,矫健的身子又再在这里弄中翻腾飞扑了——只是,这不是戏,一切招式没有因由,每个人都来夺命,一点也不放松,事已至此,他也顾不得什么了?这些流氓,来自谁的手底下?
  但为了三天之后的新生,他决要为她打上一架,在他最清醒的一刹,也就是最拚命的一刹,他一定要活着。
  上海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不过他一定要活着!
  忽地,对手都停手退开了,怀玉一身血污淋淋的空拳乱击,一时煞不住掣,有点诧异。摹然回首,天地顿时变色。
  怀玉凄厉惨叫一声。
  恐怖痛楚的惨叫声,便把这死角给划破了。梧桐秃枝底下,抱着一头小狗过路的女人吓呆了。
  淫风四布的上海,拆白党太多,寂寞的女人有时相信一头狗,多于一个男人。女主人都喜欢在田间亲呢地拥吻着她的宠物,夜里享受它们那灵活又伶俐的长舌头。
  这抱着小狗的女主人,乍见一个跌跌撞撞的男人,今天又不知是谁遭殃了?庆幸她爱的只是“它”,不是“他”,遂急急地与她那不寻常的爱人扬长而去。当她需要慰藉之际,完全没有风险。
  众亦扬长而去。只留下一阵冷笑来衬托呻吟。
  “借市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上海市的路灯亮了。
  与此同时,乐世界的灯,一盏一盏地灭了。红绿的灯饰乍灭,夜空呈现一片单调乏味的宝蓝色,只在人的错觉里,还留着痕迹。
  金啸风默默而又稳重地,一步一步,走出他一手谛造的王国。国策也是“先安内,后攘外”。回家。
  不是回到巨籁达路的公馆,而是到了霞飞路的宋寓,即使什么也没有了,他都会竭尽全力保存这个小小的安乐窝,给他小小的女人一直住下去,住下去,伴着他。想起他派予史仲明的最后任务,虽是时移势易,难得他欣然允诺:“好!一切包在我身上!”不是活络门闩。
  但觉仲明还是忠心的,不枉他看顾他多年了。
  他跟丹丹道:
  “小丹,我有点累,要躺一会。”
  丹丹一语不发,因心中另外有事,听了便感内疚。在他落难的一刻,她竟计划着她处心积虑的风流,心里一软,酸楚的,便也默默地依偎着这迟幕的英雄,一动不动,直至他放心地沉睡了。
  他睡得最熟的时候,还是紧抓着她不放的,只要她有点不安定,在梦中,他依旧手到擒来。
  抓住一只蛹,不知道她在里头诡变,一意化蝶冲天。
  正是圣诞节的那天。
  为了一早赶事,丹丹并没睡好,天一亮更睡不住。她倒有点奇怪,听来的“私奔”故事,十恶不赦,于这勾当的人,都是摸黑的,瞻前顾后,慌惶失措。然而她太顺利了,只像出个门,心里牵念,身子却是自由。这两天,金先生竟没来过。这个一手栽植她的男人,他不知道自己背叛了他。
  自己也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只是天地悠悠,此生悠悠。已在梵皇陀路西站等了一阵。
  到杭州去的是早班车,不到七时,车站也挤满了人,有去玩儿的,也有去结婚的呢。便见两对新人,女的模样很相像,猜是姊妹了,都穿得很登样,别了朵红绸花在襟头,身畔陪了新郎相似的男人,轻传蜜爱,看得人好不羡妒。四人各提了装得满满的皮包,正搀扶上车去。他们买的只是三等硬席,不过喜气遮盖了一切,即使他们根本找不到舒适的座位,要站到杭州去,还是此生最值得纪念的一天呀。难怪新娘子毫不在乎。她看着他的眼睛,直看到心窝。
  忽地便听见一声长鸣。七时十五分,火车开动了。怀玉还没来。
  丹丹记得是怀玉管的车票,便又再等,下一班?要等到九时四十五分。她不怕他失约失信,他不是这样的人。她是怕他逃不出来。
  这样的信靠,她最明白了:他曾躲避她,越躲避,是越想跟她在一块。现今分明了,大胆而迷惑的,做一次案,渺茫中令她感觉到一种比他俩相加起来还更大的劲头儿,催促二人,投身水深火热,旁若无人,目中无人。然而又等到了九时三十分。她疲倦了,开始有点骚乱,只把皮毛领子又裹又松。四下里的旅客已然换过一批,此中有否奔赴杭州蜜月去的新人?她已无心一顾。
  她烦躁地重重地又在木椅上坐下来。一声长鸣又带走她的希望。
  下一班?是晚车了。直至有个被黑长大衣,戴着呢帽的身影走近,她装作不在意,等他来负荆请罪。一开口,原来是史仲明:“宋小姐,我有活跟你说——唐怀玉不来了!”
  丹丹只觉一阵地暗天昏,心灰志堕。
  剧烈地疼。
  剧烈地疼。
  这种疼痛是突袭的,陡地一下,像一把利钻,打眼睛钻起,钻进鼻腔,撬开喉头,直插五脏六腑……
  熊熊地燃烧,双目干涩、滚烫。怀玉只觉有种怪异的惨呼,自他牙关窜出。完全不经己意,不知所措。
  发生了什么事?
  他急急地捂住眼睛,发疯似的,重重地东西跌撞,太重了,证明自己尚在人间。只是脸疼得扭曲了,皮肉都绷紧。不住地哆噱,浑身战抖、发冷。
  发生了什么事?
  紧咬下唇,止不住疼,唇上渗出血痕来。
  只听得紧弦急管在头脑里轰鸣,一下一下,下一下,尖刮的粗钝的,头脑快要炸开,涌出血泉。
  “…借了的东西,有机会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再还你吧!
  他连那下毒手的人是谁,都不清楚,他如何还他?
  ——他究竟借的是啥?
  怀玉丑陋而疯癫地翻滚呻吟,痛苦征服了他,他倒身红尘,一脸的石灰。
  石灰把他一双眼睛,生生烧瞎了。
  自一个又一个惊恐万状的噩梦中悸动挣扎,每一回,几乎是直跳起来。
  奋力张开眼睛,张至最尽,四下回望,四下回望……,那么着力,眼眶为之出血,什么都见不到,什么都见不到。
  怀玉发出可怖的叫声,双手叉捏着自己的脖子,脸上愤怒得红通通,不断地喘着气,像是一头陷于绝境的黑马,谁碰它一下,都要把对方一脚踢死。
  忽地,一双温柔绵蜜的玉手,便来抚慰着他。
  不知过了多少晨昏…
  耳畔一阵软语:“唐,唐,我们到杭州来了。你听,下雪的声音。雪下到断桥上了。”
  下雪的声音?下雪的声音?怀玉顿觉他的耳朵比前灵敏了,不但听得雪下,也听得泪下,遥远的泪。
  门铃一响,丹丹在沙发上直弹而起,好似被世上最尖锐的针刺了一下。
  她控制不了,手足都失措,连门也不会开了。佣人自防眼一望,回首问:
  “小姐,是送东西来的。”
  ‘推着他送来?”
  “金先生。”
  再晚一点,金先生人也来了。问道:
  “东西呢?”
  原来心神不属的丹丹,不知就坚,只往墙角一搁,是老大的两个箱子。打开一看,每个箱子有:十四瓶褐色的液体。
  瓶子是昏昏沉沉的绿色,隐约明味。
  “小丹,来尝尝,这是可口可乐。”
  这种是外国人的“汽水”。汽水?丹丹没喝过,听说在清时,唤作“荷兰水”,很贵。而这可口可乐,年初刚来上海设厂制造,大家开始学习享用它。
  丹丹一瞥:
  “瓶子颜色多像双妹喝花露水——”
  “这可是摩登饮品。年初他们设厂时,说上了轨道,给我送几箱来,等到现在才送。”
  年初。年初人人都知道有金先生。年底就不一样了,亏这可口可乐厂的东主,还是给这面子,深究起来,反倒有点讽刺了。
  丹丹拎起一瓶,看了又看:
  “好喝么?倒情愿喝酸梅汤。”
  “北平的酸梅汤?”
  “是。一到热天,就到琉璃厂信远斋喝冰镇酸梅汤。青铜的冰盏儿,要打出各样花点儿来。”她用心地详尽地说一遍。
  “念着家乡了?”
  “北平不能算是家乡。”
  “哪里才是?天津?济南?石家庄?郑州?.苏州?——杭州?”
  金啸风随意一坐,眯眯笑。丹丹轻轻摇首:“哪里都不是。”
  “要哪里都不是,干脆耽上海好吧?上海滩可没亏待过你家小姐呢。”
  “对,我要习惯把上海当家乡了。”
  “那不如先习惯喝可口可乐。你大概不知道,整个中国,要有啥新鲜,总是上海占了先机,还轮不到北平,或者什么苏州、杭州的。”
  丹丹垂下眼睛,微微一抖,头接着也垂下了,只顾专心把玩着手中一瓶可口可乐,手指随着那白色的英文字纠缠着,一圈一圈。
  金啸风的手放在她半露的颈项上,也在打着圈圈。忽然失去控制,粗暴地问:
  “我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一点。”
  “你看着我!”他命令。
  她不肯,存心不肯就范。
  金啸风不管了,就强捧着她一张小脸,正正相对:
  “适时应世,是我与生俱来的看家本领。过一阵,当我东山再起,我要你一直在我身边!我要你知道,我金某人是打不死的!”
  “金先生我知道。”丹丹也正正对着他的脸:“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你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就把去拉去七的东西处理掉,迈着四六步地,不慌不忙地又来了,我很敬佩你!”
  丹丹闪闪眼睛,浅浅一笑:
  “今天不谈其他,先喝一点摩登的饮品。我去给你斟来满满一杯。”
  “不,一开瓶,就麦管可以了。”
  “——我给你倒进杯子里头,好喝点。”一旋身,她便进厨房打点去。
  还在扬声:“我要你天天来,我天天陪你喝。”褐色液体在玻璃杯中直冒泡,细如微尘的心事重重的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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