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发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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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发空缺-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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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丈夫满面倦意,脸色苍白,红丝密布的眼睛下面是硕大的黑眼圈。手扶着公文包的把手,手指轻轻地抽搐了几下。他的手很好看,关节大大的,手指修长,很像儿子的手。最近特莎还跟丈夫和儿子说来着,可是他们俩都没有因为彼此有哪一点长得相像而表现出任何喜悦。
  “我觉得他不是——”特莎话刚出口,科林又自顾自说了起来。
  “——那么,他放学后就得留下来,跟其他学生一样,并且我还要在家好好教训他。我们来看看他会不会觉得很受用,怎么样?我倒要看看这到底是不是好玩的事!先一个星期不准他出门,我们来看看有多好玩。”
  特莎将回应咽了回去,往穿着黑压压衣服的一群学生望去。他们个个都低着头往前走,身体瑟瑟发抖,使劲裹紧身上单薄的衣服,发梢简直要被吹进嘴里去。一个脸儿圆嘟嘟、表情不知所措的一年级孩子四处寻找来接他的大人,可是大人还没来。人群分开一个小口,肥仔出现了,跟往常一样和汪汪·普莱斯一起,步子很大,走得却并不快,风把头发吹得凌乱地拂在脸上,脸色很憔悴。有时候从某个角度,或者在某种光线下,很容易看出肥仔老了会是什么模样。特莎太累了,有一瞬间,他在她眼中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以至于他转身朝车子走来,而她得再度冒着冷得不真实的风给他开门时,心中竟有一阵惊愕。然而当他走近,向她投来半鬼脸半微笑的表情时,他又立刻变回了她不管不顾仍然深爱的孩子。她钻出车门,像个战士一样站在刀尖一样的寒风中,等待儿子弯身钻进车里,他的父亲动也没动。
  他们开出停车场,超过免费校车,穿过亚维尔,开过房屋丑陋破败的丛地,开上那条会将他们快快带回帕格镇的旁路。特莎从后视镜里看了看肥仔。他懒洋洋地坐在后排,望着窗外,就好像父母只是两个让他搭便车的陌生人,只是偶尔坐在了一起。
  等到他们上了旁路,科林才发问:“下午上计算机课时你去哪儿了?”
  特莎忍不住又往后视镜里瞄去。她看见儿子打了个哈欠。虽然她总是安慰科林说没这回事,但有时自己也会琢磨肥仔究竟是不是在发起一场针对父亲的卑鄙战争,专门打给全校其他人看。如果没当教导老师,她不会知道儿子那些事。其他学生跟她说起的那些,有时带着故作的天真,有时显得狡黠诡谲。
  老师,肥仔抽烟你不介意吗?在家你也让他抽吗?
  这些意外得来的小战利品她都锁藏起来,不让丈夫知道,也不让儿子知道,即使它们像石头一样压在她的心头。
  “出去走了走,”肥仔平静地说,“我想舒展舒展老胳膊老腿儿。”
  科林在座位上扭过身子瞪视肥仔,大声训斥,安全带绑得他难以动弹。外套和公文包让他的动作更为不易。科林越说越生气,声音越蹿越高,到失控时竟然变成了假声。不管父亲怎么吼,肥仔只是静坐不动,薄薄的嘴角一直挂着似是而非的傲慢微笑,直到父亲冒出了蹩脚的粗话——他平时是极为讨厌粗话的,所以说起来很是别扭。
  “你这个自以为是、目中无人的小……小混账。”他尖声喊叫,特莎的眼睛里积满了泪水,快要看不清路了。她能肯定,明天一早肥仔就会在安德鲁·普莱斯面前模仿科林操着假声一般的嗓音扭扭捏捏大发雷霆的样子。
  肥仔学鸽笼子走路学得可像了,老师,你见过吗?
  “你怎么敢那样跟我讲话?你怎么敢逃课?”
  科林尖声吼叫,怒不可遏,快转弯开进帕格镇了,特莎使劲眨眨眼睛,把泪水挤出眼眶,他们驶过广场,驶过莫里森和洛伊熟食店、战争纪念碑、黑典酒馆,在圣弥格尔及众圣徒教堂左拐开上教堂街,最后终于停在自家门前。这时科林已经声嘶力竭,特莎的脸颊上则湿漉漉的,满是结晶的盐。三个人都下了车,肥仔一路不动声色,这会儿掏出自己的钥匙开了门,若无其事地走上楼去,头也不回。
  科林把公文包扔在黑乎乎的门厅,转身来问特莎。唯一的亮光是透过门上的彩色玻璃照进来的,光线颜色变得很奇怪,半是血红,半是鬼魅的蓝,洒在他圆圆的、头发日益稀疏的头顶。
  “你都看见了吧,”他挥着长长的胳膊大叫,“你都看见我在跟一个什么样的家伙斗了吧?”
  “看见了,”她一边说,一边从门边桌上抽出一叠纸巾擦脸,擤鼻涕,“我都看见了。”


  “他脑子里一点也没考虑我们正在经历什么!”科林说,然后他低声哭了起来,干干的啜泣,混杂着喘气声,就像一个患了喉炎的小孩。特莎急忙上前一步,伸出双臂搂住科林的胸脯,只在他腰上一点点,因为她身材粗短,最高也只能够得着那儿。他弯下腰靠紧她,她能感觉得到他在瑟瑟发抖,外套下胸腔起起伏伏。
  站了几分钟,她温柔地抽身,将他带进厨房,为他泡了一壶茶。
  “我要去送一砂锅炖肉给玛丽。”特莎说,她已经坐在那里抚摸他的手好一会儿了。“她们家一半的人都在那儿呢。等我回来,咱们还有一整个晚上呢。”
  他点点头,吸了吸鼻子。她吻了吻他的头,然后朝冰箱走去。等她端着那一大锅又冷又重的菜回来时,他还坐在桌边,大手里捧着茶杯,眼睛微闭。
  特莎把用塑料袋装好的砂锅放在门口的地砖上。她穿上用来代替夹克的粗笨绿色开衫,但还没把鞋穿上。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平台处,然后悄声一跨两步来到阁楼改的房间门口。
  她靠近门时,听到里面窸窸窣窣一阵响。她敲敲门,让肥仔有时间关掉在看的什么网页,或者摁灭他以为她还不知道的香烟。
  “什么事?”
  她推开门。儿子蹲在书包旁边,很是做作。
  “你就非得挑在今天逃学吗?”
  肥仔站起身来,又高又壮,对母亲形成压迫之势。
  “我去上了课啊。迟到了。班尼特没看到我。他是个废物。”
  “斯图尔特,求你了。求你了。”
  有时候她在学校也想对那些孩子大吼。她想高声喊叫,你得承认别人也是真实的存在。你以为现实是可以谈判的,是你说怎样就怎样的?你得接受这个现实:我们和你一样是真实的存在。你还得接受另一个现实:你不是上帝。
  “你爸爸心情很不好,斯图。因为巴里。你能理解吗?”
  “能。”肥仔说。
  “我是说,假如死的是汪汪,你也会很难过的。”
  他没有回答,脸上表情也几乎没有变化,但她还是觉察到他流露出不以为然,甚至觉得她的话很好笑的神情。
  “我知道你认为你和汪汪跟你爸爸和他朋友是完全不同的人——”
  “没有。”肥仔否认,可是她明白,他只不过是想尽快结束这场谈话罢了。
  “我要送些吃的去玛丽家。求你,斯图尔特,我不在的时候不要再做任何惹你爸爸生气的事了。求你了,斯图。”
  “好。”他说,脸上似笑非笑,肩微微一耸。她还没来得及把门关好,就察觉到他的注意力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到了他自己的世界里。
  6
  快到傍晚,天空低垂的云被寒风吹散。日落时分,风也止了。与沃尔家隔着三幢楼的房子里,萨曼莎·莫里森坐在梳妆台前,面对着镜子里灯光下的脸。四周一片寂静,一丝压抑袭来。
  这几天不太顺。几乎一笔生意也没做成。香缇公司的销售代表居然是个有双下巴的男人,举止还很粗鲁,携着满满一手提箱难看的胸罩。显然,他的魅力止于电话预约阶段,一现身,却完全是一副生意人的嘴脸,摆出对她屈尊俯就的姿态,批评她的存货,极力劝她下单。她想象中来者应该是个颀长性感的年轻男子,而眼前这位,连同他那箱俗艳的内衣,她只想把他快快赶出小店才好。
  中午,她给玛丽·菲尔布拉泽买了一张印着“致以最深切的慰问”字样的卡片,但却想不出应该在上面写些什么。因为共同经历了那场噩梦般的医院之行,就不好只简单署个名了。她们并不怎么熟。在帕格镇这么小的一个地方,总会整天碰面,但她和迈尔斯并不真正了解巴里和玛丽。如果非要问个究竟,那可以说两家人分属两派阵营,因为霍华德与巴里关于丛地的交锋无休无止……不过她,萨曼莎,并不倒向任何一派。她是不屑于卷入地方朋党之争的。
  今天很累,心情也不佳,一整天吃了不少杂七杂八的零食,肚子鼓鼓的,她真不愿和迈尔斯再去公婆家吃晚饭。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双手按住脸侧的皮肤,轻轻往耳朵边拉了拉。就几毫米的差别,一个年轻几岁的萨曼莎却呼之欲出。她把脸从左边转到右边,仔细地看这张绷紧的面具。好多了,好多了。她琢磨着要花多少钱,会不会很疼,自己到底敢不敢。还想象了一下,自己顶着一张焕然一新的脸出现在婆婆面前,她会怎么说。雪莉和霍华德一直帮忙付孙女们的学费,这一点雪莉是从来不吝挂在嘴边提醒的。
  迈尔斯走进卧室。萨曼莎松开脸皮,拿起眼袋遮瑕霜,头稍稍后仰,她化妆时总是这个姿势。这使她下巴处微微松弛的皮肤收紧了些,眼袋也没那么大了。唇边有几道针眼深浅的短皱纹。她在杂志上看到,这种皱纹打一针合成的注射剂就没了。不知改变会不会很大,这样肯定比做脸部拉皮手术要便宜,而且说不定能逃过雪莉的眼睛。她望了望肩膀上方的镜子,迈尔斯正在解领带、脱衬衫,西裤的腰带以上腆出个大肚子。
  “你今天不是要见客户吗?一个什么销售代表?”他问,顺手抠了抠肚脐,看了看衣橱。
  “是啊,但没啥意思,”萨曼莎说,“一堆破烂货。”
  对于萨曼莎的生意,迈尔斯很是欣赏。在他长大的家里,零售被视为世间唯一真正重要的行业,他从未失去过对商贾的敬意,那是霍华德灌输给他的。而萨曼莎做的生意则让人更容易说出各种俏皮话,并心生自得。同一句玩笑、同一个典故,迈尔斯说上一百次也不嫌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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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剪裁不好?”他摆出内行的派头问。
  “款式太差,颜色吓人。”
  萨曼莎梳起那一头棕褐色浓密的头发,扎在脑后,看着镜中的迈尔斯穿上棉布裤和马球衫。她心里异常烦躁,觉得只要稍加刺激自己就会爆发,或者大哭起来。
  去常青湾走路只要几分钟,但是教堂街太陡,所以他们还是开车去。夜幕已经完全降下,在坡顶,他们见到一个暗影朦胧的男子,轮廓和步态都极像巴里·菲尔布拉泽。萨曼莎心下一惊,车开出好远,她还在往后观望,琢磨着那究竟是谁。迈尔斯在坡顶左转,不到一分钟又右转,来到三十年代建起的那一湾平房。
  霍华德与雪莉的房子是低矮的红砖房,有着宽宽的窗户,屋前屋后都是大片青青的草坪,夏天里迈尔斯给修剪出一条一条的斑纹。在此生活的几十年间,霍华德和雪莉添置了好几盏廊灯、一扇白色的熟铁门,家门两侧都摆上了天竺葵,种在一个个陶土花盆里。他们还在门铃边竖起了一块圆形木牌,打磨得光光的,上面用古体哥特式黑字写着“宽邸”,连引号都没落下。
  有时候萨曼莎会对公公婆婆的房子极尽讥诮之能事。迈尔斯对此倒也能容忍,好像同意她在讥诮中暗暗传递的信息,那就是他们自己家的原木地板和原木门,以及光地板上铺的小地毯,还有加框的艺术画、时髦却不舒服的沙发,显示出更胜一筹的品位。可是在他不动声色的灵魂深处,其实还是更喜欢生长于斯的这幢平房。不管是地板还是桌面,几乎全都铺上毛茸茸、软绵绵的垫子。屋里没有穿堂风,躺椅舒服得令人沉醉。夏天里他修剪完草坪,躺在躺椅上,悠闲地看宽屏电视里转播的板球比赛,雪莉会端来一杯冰啤酒。有时候一个女儿会跟他一起来,坐在旁边,吃着淋巧克力酱的冰激凌,那是雪莉特地为孙女做的。
  “你好,亲爱的。”雪莉打开门,叫道。她身材粗短结实,哪怕系着小树枝图案的围裙,也还是显出小胡椒粉瓶般的体形来。她踮起脚尖好让高大的儿子吻到她,然后说了声“你好呀,萨曼莎”,就立刻转身进屋,“菜快好了。霍华德!迈尔斯和萨曼莎来了!”
  家里弥散着家具蜡的味道和好闻的食物香气。霍华德从厨房钻出来,一手举着瓶红酒,一手抓着开瓶器。雪莉娴熟地退步闪进餐室,好让霍华德那几乎占满门厅的庞大身躯能够通过。然后她才又快步走进厨房。
  “看谁来啦,好撒玛利亚人,”霍华德的声音低沉洪亮,“胸罩生意怎么样,萨咪?一片衰退之下傲立群峰?”
  “生意好得不得了,超乎想象,霍华德。”萨曼莎说。
  霍华德的笑声快要掀翻屋顶,萨曼莎知道,若不是手里握着红酒和开瓶器,他肯定要来拍拍她的屁股了。公公捏一捏、拍一拍,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她都还能容忍,只当是一个太肥太老的男人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只好借此出点小风头,反正也无伤大雅,关键是还能让雪莉不高兴,而这一点是萨曼莎特别乐意看到的。雪莉从来不公开表达自己的不快,脸上照样挂着笑容,温柔有礼的声调也不会高一度,可是每当霍华德的好色小动作出炉不久,她就会笑里藏刀刺上儿媳一枪。假装无意提起孙女的学费又涨了,关心地了解萨曼莎的节食计划,问问迈尔斯觉不觉得玛丽·菲尔布拉泽身材真好呀。萨曼莎都面带微笑地忍了下来,过后再找迈尔斯算账。
  “你好呀,小莫!”迈尔斯领着萨曼莎走进霍华德和雪莉称为休闲室的那个房间,说,“我还不知道你也会来呢!”
  “你好呀,小帅哥,”莫琳用她低哑的嗓子说,“来,给我一个吻。”
  霍华德的商业伙伴坐在沙发一角,手里抓着极小的一杯雪利酒。她穿着粉中透紫的连衣裙,黑丝袜,漆皮高跟鞋。黢黑的头发吹得蓬蓬的,头发下那张猴子似的脸颜色苍白,厚厚一层粉色口红触目惊心,迈尔斯弯腰去吻她脸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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