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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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 第3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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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整三个月没有降雨,出现了干旱的季节。可是布劳恩先生刚刚宣布自己的决
定,整个香蕉地区就下起了滂沱大雨。这就是霍。 阿卡蒂奥第二返回马孔多的路上
遇到的大雨。一个星期之后,暴雨还在继续。政府的说法重复了多次,通过官方的
各种消息渠道传到居民们耳朵里,居民们终于相信:没有死人,满意的工人回到了
自己家里,香蕉公司暂停一切活动,直到暴雨终止。戒严令继续有效,如果连绵的
暴雨引起什么灾祸,就得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军队撤回了兵营。白天,士兵们卷起
裤腿,在变成了洪流的街道上逛来逛去,并且和孩子们一起划着小船玩耍。夜间,
宵禁开始之后,他们就用枪托砸开人家的房门,把可疑的人拖出床铺,送到一去不
复返的地方去。士兵们仍在搜查和消灭罪犯、杀人犯、纵火犯和第四号命令的破坏
分子,可是军事当局即使在牺牲者的亲人面前也否认这种情形,这些家属挤满了警
备队长的接待室,希望知道被捕者的命运。“我相信你们不过是做了个梦,”警备
队长硬说。“马孔多过去没有发生、现在没有发生、将来也不会发生任何事情。这
是一个幸福的市镇嘛。”工会头头们就这样被消灭了。
  唯一的幸存者是霍。阿卡蒂奥第二。二月里的一个夜晚,房门被敲得震动起来


,是用枪托敲的——这种声音不会跟任何声音相混。奥雷连诺第二仍在等候天气晴
了就出去,他开了门,看见了一个军官率领下的六名士兵,全都穿着湿淋淋的雨衣。
他们二话没说,就在房子里搜查起来,从一个房间到一个房间,从一个橱柜到一个
橱柜,从客厅到储藏室。房间里的灯扭亮时,乌苏娜醒了过来,士兵们翻箱倒柜,
她都没有吭声,但是双手合十地对着士兵们搜查的地方。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已经
唤醒霍·阿卡蒂奥第二,他是睡在梅尔加德斯房间里的,但他立即明白,企图逃跑
已经太迟了。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重新锁上房门,他就穿上衬衫和鞋子,坐在床沿
等着他们进来。这时,他们正要搜查首饰作坊。军官命令打开挂锁,举起灯来朝房
间里很快扫视一遍,便看见了工作台、盛放酸类瓶子的玻璃柜以及各种器械,这些
器械仍在主人原来放置的地方,他似乎明白这个房间是无人居住的,然而诡谲地询
问奥雷连诺第二是不是首饰匠,奥雷连诺第二说明这儿是奥雷连诺上校的作坊。“
啊哈!”军官说着扭开了电灯,命令彻底搜查,因此,就连十几只金鱼也没瞒过他
们的眼睛——这些金鱼没有熔化,仍在瓶子后面的铁罐子里。军官把金鱼倒在工作
台上,仔细地瞧了瞧每一只,然后显然温和了一些。“如果你们允许的话,我想要
一只。”他说,“从前,它们是叛乱分子的识别标志,可现在是珍贵的纪念品了。”
他很年轻,几乎是个少年,但是态度沉着,现在才显出他身上有点讨人喜欢的东西。
奥雷连诺第二给了他一只金鱼。这个军官象孩子似的高兴得两眼发亮,把一只金鱼
放进衬衣口袋,而将其余的投入罐里,把罐子放在原处。
  “这东西是无价之宝,”他说。“奥雷连诺上校是一个最伟大的人物嘛。”
  然而,人道的冲动并没有影响他的职业行动。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门前面,圣索
菲娅。 德拉佩德使出了她的最后一招。“这儿几乎一百年不曾
住人了,”她说。军官命令打开房门,拿灯火朝房间里扫了一遍,光线在霍。 阿卡
蒂奥第二脸上掠过的片该间,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娅·德拉佩德都瞧见了他那阿
拉伯人似的眼睛,明白这是一种担忧的终结,另一种担忧的开端,要解除这种担忧
只有听天由命。然而军官拿灯照射房间,没有显露任何兴趣,直到发现了堆在橱里
的七十二个便盆。接着,他极开电灯。霍。 阿卡蒂奥第二显出比以前更加庄重和沉
思的神态,坐在床沿,准备站起来就走。在他身后可以看见放着破书和羊皮纸手稿
的书架,还可看见整洁的工作台,墨水瓶里的墨水还是满满的,在这个房间里,空
气还是那么清新和洁净,灰尘还是那么少,一切都没破坏,就象奥雷连诺第二从小
记得的那样,这种情形当时只有奥雷连诺上校未能发现。然而,军官感到兴趣的只

()
是便盆。
  “有多少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他问。
  “五个。”
  军官显然大惑不解。他的视线停在奥雷连诺第二和圣索菲婉。德拉佩德继续看
见霍。 阿卡蒂奥第二的空间;现在霍·阿卡蒂奥第二自已也发觉,军官望着他,却
没看见他。然后,军官灭了灯,关上了门。当他和士兵们谈话的时候,奥雷连诺第
二明白,这个年轻的军官是用奥雷连诺上校那样的眼光看待梅尔加德斯的房间的。
  “显蜘这儿起码一百年无人居住了,’军官向士兵们说。“里面大概有蛇。”
  房门关上以后,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战争已经过去了。许多年前奥雷连诺上
校曾经向他谈到战争的魅力,并且试图以自己生活中的充数事例证明自己的见解。
霍·阿卡蒂奥第二相信了他。可是在军官
对他视而不见的那天夜里,他想起了最近几个月的紧张状态,想起了监狱的肮脏,
想起了车站上的混乱,想起了载满尸体的列车,最后认为奥雷连诺上校不过是个骗
子或傻瓜。他不明白,为什么需要耗费那么多的话语来解释自己在战争中的感受,
其实只要一个词儿就够了:恐怖。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神奇的阳光和淅沥的雨
声似乎都在保护他,他感到别人看不见他,他就获得了自己过去一生中一分钟也不
曾有过的宁静,他唯一想到的是害怕别人把他活活埋掉。他向给他送饭来的圣索菲
娅·德拉佩德说到了这一点,她就答应尽量活得长久一些,以便亲眼看见他死了以
后才被埋掉。就这样,霍·阿卡蒂奥第二终于摆脱了一切恐惧,开始研究梅尔加德
斯的羊皮纸手稿,他越不理解它们,就越有兴趣地继续研究。他已听惯了雨声,两
个月以后,雨声也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宁静,只有圣索菲娅·德拉佩德的出现才扰
乱了他的宁静。他要她把饮食放在窗台上,而用挂锁把门锁上。家中其余的人,其
中包括菲兰达,都把霍·阿卡蒂奥第二给忘记了。自从知道军官在房间里碰见他,
而没看见他,菲兰达就让他呆在这儿了。霍·阿卡蒂奥第二幽居了半年之后,军队
离开了马孔多,奥雷连诺第二渴望找人聊天,等雨停止,就取下了房门上的挂锁。
他刚进屋,立刻闻到了便盆的臭气——这些便盆放在地上,全都用过几次了。霍·
阿卡蒂奥第二已经秃顶,对令人作呕、毒化空气的恶臭满不在乎,继续反复阅读难
以理解的羊皮纸手稿。他浑身都是天使般的光彩。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只是从桌上
扬起眼来,接着又俯下了眼睛,但在这短暂的一瞬里,奥雷连诺第二已经足以看出
兄弟也将遭到曾祖父避免不了的命运。

()
  “他们有三千多人,”霍·阿卡蒂奥第二说,‘我相信,全都是聚在车站上的。” 
第十六章
  雨,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夭。有时,它仿佛停息了,居民们就象久病初愈那
样满脸笑容,穿上整齐的衣服,准备庆祝睛天的来临;但在这样的间隙之后,雨却
更猛,大家很快也就习惯了。隆隆的雷声响彻了天空,狂烈的北风向马孔多袭来,
掀开了屋顶,刮倒了墙垣,连根拔起了种植园最后剩下的几棵香蕉树。但是,犹如
乌苏娜这些日子经常想起的失眠症流行时期那样,灾难本身也能对付苦闷。在跟无
所事事进行斗争的人当中,奥雷连诺第二是最顽强的一个。那天晚上,为了一点儿
小事,他顺便来到菲兰达家里,正巧碰上了布劳恩先生话说不吉利招来的狂风暴雨
。菲兰达在壁橱里找到一把破伞,打算拿给丈夫。“用不着雨伞,”奥雷连诺第二
说。“我要在这儿等到雨停。”当然,这句话不能认为是不可违背的誓言,然而奥
雷连诺第二打算坚决履行自己的诺言,他的衣服是在佩特娜·柯特家里的,每三天
他都脱下身上的衣服.光是穿着短裤,等着把衣服洗干净。他怕闲得无聊,开始修
理家中需要修理的许多东西。他配好了门上的铰链,在锁上涂了油,拧紧了门闩的
螺钉,矫正了房门的侧柱。在几个月中都可以看见,他腋下挟着一个工具箱(这个
工具箱大概是霍·阿·布恩蒂亚在世时吉卜赛人留下的),在房子里忙未忙去,谁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由于体力劳动呢,还是由于极度的忧闷,或者由于不得不节
欲——他的肚子逐渐瘪了,象个空扁的皮酒囊;他那大乌龟似的傻里傻气的嘴脸,
失去了原来的紫红色;双下巴也消失了;奥雷连诺第二终于瘦得那么厉害,能够自
个儿系鞋带了。看见他一鼓作气地修理门闩,拆散挂钟,菲兰达就怀疑丈夫是否也
染上了瞎折腾的恶习,象奥雷连诺上校做他的金鱼,象阿玛兰塔缝她的钮扣和殓衣
,象霍·阿卡蒂奥第二看他的羊皮纸手稿,象乌苏娜反复唠叨她的往事。但是事情
并非如此。原因只是暴雨把一切都搅乱了,甚至不会孕育的机器,如果三天不擦一
次油,齿轮之间也会开出花朵;锦缎绣品的丝绒也会生锈;湿衣服也会长出番红花
颜色的水草。空气充满了水分,鱼儿可以经过敞开的房门钻进屋子,穿过房间,游
出窗子。有一天早晨乌苏娜醒来,感到非常虚弱——临终的预兆——,本来已经要
求把她放上担架,抬到安东尼奥·伊萨贝尔神父那儿去,可是圣索菲娅。 德拉佩德
立即发现,老太婆的整个背上都布满了水蛭。她就用一根燃烧着的木头烧灼它们,
把它们一个一个地除掉,免得它们吸干乌苏娜最后剩下的血。这就不得不挖一条水
沟,排出屋里的水,消除屋里的癞蛤模和蜗牛,然后才能弄干地面,搬走床脚下面


的砖头,穿着鞋子走动。奥雷连诺第二忙于许多需要他注意的小事,没有察觉自己
渐渐老了,可是有一天晚上,他一动动地坐在摇椅里,望着早临的夜色,想着佩特
娜。 柯特,虽未感到任何激动,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看来,没有什么妨碍他回到
菲兰达索然寡昧的怀抱(她虽上了年纪,姿容倒更焕发了),可是雨水冲掉了他的
一切欲望,使他象个吃得过饱的人那样平平静静。从前,在这种延续整整一年的雨
中,他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他一想到此就不禁一笑。在香蕉公司推广
锌板屋顶之前很久,他是第一个把锌板带到马孔多的。他把它们弄来,就是为了给
佩特娜·柯特盖屋顶,因为听到雨水浇到屋顶的响声,他就觉得跟她亲亲热热特别
舒服。然而,即使忆起青年时代那些荒唐怪诞的事儿,奥雷连诺第二也无动于衷,
好象他在最后一次放荡时已经发泄完了自己的情欲,现在想起过去的快活就没有苦
恼和懊悔了。乍一看来,雨终于使他能够安静地坐”下来,悠闲地左右思量,但是
装着注油器和平口钳的箱子却使他过迟地想到了那些有益的事情,那些事情是他能
做而未做的。但是情况并不如此。奥雷连诺第二喜欢舒适的家庭生活,既不是由于
回忆起往事,也不是由于痛苦的生活经历。他对家庭生活的喜爱是在雨中产生的,
是很久以前的童年时代产生的,当时他曾在梅尔加德斯的房间里阅读神话故事,那
些故事谈到了飞毯,谈到了吞下整只整只轮船和乘员的鲸鱼。有一天,因为菲兰达
的疏忽,小奥雷连诺溜到了氏廊上。奥雷连诺第二立即认出这小孩儿是他的孙子。
他给他理发,帮他穿衣服.叫他不要怕人;不久之后,谁也不怀疑这是布恩蒂亚家
中合法的孩子了,他具有这家人的共同特点:突出的颧骨,惊异的眼神,孤僻的模
样儿。菲兰达从此也就放心了。她早就想克制骄做,可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因为
她越考虑解决办法,就越觉得这些办法不合适。如果她知道奥雷连诺第二会用祖父
的宽厚态度对待意外的孙子,她就不会采取各种搪塞和拖延的花招,一年前就会放
弃把亲骨肉弄死的打算了。这时,阿玛兰塔·乌苏娜的|乳齿已经换成恒齿,侄儿成
了她闷倦的下雨时刻用来消遣的活玩具。奥雷连诺第二有一次想起,在梅梅昔日的
卧室里,扔着大家忘记了的英国百科全书。他开始让孩子们看图画:起初是动物画
,然后是地图、其他国家的风景画以及名人的肖像。奥雷连诺第二不懂英语,勉强
能够认出的只是最有名的城市和最著名的人物,囚此他不得不自己想出一些名字和
说法,来满足孩子们无限的好奇心。
  菲兰达真的相信,天一放晴,她的丈夫准会回到恰妇那儿去。开头,她生怕他
试图钻进她自己的卧宝:如果他钻了进来,她就得羞涩地向他解释,在阿玛兰塔·

()
乌苏娜出生以后,她已失去了夫妻生活的能力。这种恐惧也成了菲兰达跟没有见过
的医生加紧通信的原因,由于邮务工作遭到阻碍,她和他们的通信是经常中断的。
在最初几个月里,暴风雨造成了几次铁道事故,菲兰达从没有见过的医生的信中知
道,她的几封信都没送到收信地点。随后,跟陌生医生的联系终于断了,她忧认真
考虑是不是戴上她大夫在血腥的狂欢节戴过的老虎面具,化名去找香蕉公司的医生
诊治。可是,有一个经常把暴雨中的不幸消息带到她家来的女人告诉她,香蕉公司
已把门诊所迁到无雨的地方去了。于是菲兰达只好放弃自己的希望,听天由命,等
候雨停和邮务恢复正常,这时她就用土方土药治疗自己的暗疾,因为她宁死也不让
自己落到最后留在马孔多的一个医生手里,那医生是个有点古怪的法国人,象马或
驴一样用草充饥。她跟乌苏娜亲近起来,希望从老太婆那儿探出什么救命药方。可
是菲兰达有一种拐弯抹角的习惯,不愿直呼事物的名称,她把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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