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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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牡丹-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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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头发。她出去时,慌慌张张,回来时,也慌慌张张。若是孟嘉在家,她就把上衣脱下搭在椅背上,觉得总得拿半点钟左右的时间在孟嘉身上,但是,当然,她是心不在焉的。孟嘉看出来她眼睛里缺乏热情,但是从不说什么。
  一夜,素馨对牡丹说:“你对大哥怎么个样子,你自己知道么?”
  牡丹只是撅着嘴,不说什么。
  人人知道爱人的热情何时算冷淡。爱情的冷淡表现在眼睛上,表现在说笑的腔调儿上,表现在缺乏热情上,表现在那份疏远的态度上。现在孟嘉一回家,牡丹的眼睛上再不见那自然流露的晶亮的光辉。一天,孟嘉坐在饭桌那儿等牡丹回来,他问素馨:“你姐姐到哪儿去了?”
  “出去到什么地方儿,我也没法儿知道。”
  “以前她在老家也是这样吗?”
  “有时候儿也是。”
  素馨沉默下来,暗示她不愿多谈此事。只是以焦虑的神气凝视孟嘉漠然无动于衷的脸。他既不显得吃惊,也不显得烦恼。素馨心里想:“这是她的私事。她若愿意,她就直截了当告诉孟嘉。”但是她却无法猜测孟嘉的心思。
  素馨这位做妹妹的什么都看在眼里了。她姐姐对堂兄旋风式的风流韵事,并不使她吃惊,她近来闹情绪也不使她感到意外。她冷眼观看,镇静衡量,但却默默无语。一次张之洞夫人为素馨提一门亲事,她委婉辞谢。她也知道不能嫁给堂兄。这些事情她是深埋在心底,也决定了她生活上一个坚定不移的方向,就像一个船上的舵之能够使航行平稳无事。孟嘉对她,实在是无疵可指。孟嘉实际上有些话对她说,而不对牡丹说。甚至于在讨论纳兰容若的词诗,他们了解的程度上绝没有掺入个人的感情。素馨认为孟嘉各方面都十全十美,包括鬓角上的灰白头发,并且每逢孟嘉由外面回家来,她的芳心也有几分发跳,那只是她敬佩孟嘉这个学者之身,因为他学问渊博,思想深刻,风度高雅。她做孟嘉的一个钦敬仰慕的女弟子,真是再恰当再理想不过,在早餐的饭桌儿上,她都能从孟嘉言谈之中获取学问,牡丹早晨起床稍迟,他们堂兄妹俩总有时间交谈的。这么不可多得的女弟子,却正好是他的堂妹。
  一天,牡丹又到东四牌楼的酒馆儿去了。那账房儿的一位太太看见她,离开桌子走过来,对她说:“姑娘,您好多日子没来了。
  “我们以为您不在北京了呢。”
  她回答说:“没有哇。我干什么走?”她觉得那个女人问的话有点儿怪。牡丹脸上流露出一点儿苦笑,张开嘴,又闭上嘴,那个女人看破了她的心思。
  那个女人说:“过来。”在她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
  牡丹听了,张口结舌,喘不上气来,吓得把手捂在自己嘴上。她的感觉既是震惊,又是悔恨,事情发生的原因,在她的头脑里渐渐明朗——偶然一事之微,竟酿成了大祸。傅南涛因为杀妻被捕了——是他的岳父家告的状。那一天,在旅馆那间黑暗的屋里,出事情的经过,根本没有人知道。很可能是那天傅南涛以一个拳术家那样猛然用力把他妻子拉进屋去,一定把她的头猛撞在什么硬东西上,也许是撞在那又尖又硬的铁床柱子上。现在他因杀人罪在狱中候审。
  那个女会计已经把消息告诉了她,已经再无话可说,也不想知道牡丹和傅南涛中间的关系。从她的眼角儿里,她瞥见牡丹叭嗒一下子坐在椅子上,瞪着惊异的眼睛。牡丹一言未发,又站了起来,把椅子往后一推,迈着平日懒洋洋的脚步,走往街上去。
  牡丹当然对傅南涛是爱莫能助,而且还要躲开那个是非窝才好。
  在随后那几天,她铁硬了心肠去想,第一,那是一件意外;第二,傅南涛曾经告诉她,在他们俩认识之前,他们夫妻就常打架;第三,她还没和傅南涛真个同床共枕,虽然已经到很可能的程度。她纵然可以做千万这种想法,还是不能避免自己犯罪的感觉。她有时半夜醒来,颇觉心旌摇动,方寸难安,好像是她亲身闹得傅家家败人亡。等头脑清醒了,她才能镇定下来,确认自己是清白无辜。
  孟嘉这几天忙着筹备庆祝京榆铁路的竣工。因为他感觉到牡丹的疏远冷淡而又不免于设法掩饰,他就觉得仿佛走在一块缓缓下沉的地上,又仿佛走在一块冰上,这块冰虽然还是能经得起人在上踩,但是已然有可见的裂纹和缝隙。孟嘉看见牡丹回家时,他的眼睛还闪动着喜悦的光亮,但是牡丹的反应则是勉强造做。她脸上却是隐匿着不自然的表情,是友谊的同情,是沉滞的死水,缺乏泉水轻灵愉快的水泡儿。
  在牡丹自己最疏于防范的刹那,孟嘉得以进一步了解她,对于这位美得倾城倾国的堂妹,他那份强烈的爱,却在增强,而非减弱。他的爱也在外面表现出来,以前对她婀娜多姿肉体的强烈的惊喜,而今变成了爱护与关怀。孟嘉觉得牡丹还是和以前同样可爱,只是她却开始引起他的操心与焦虑。他能看得出,在感觉和想象力促使之下,她天天如腾云驾雾一般,在寻求如意的少年郎君。这让孟嘉想起来,不过只在一年以前,牡丹是那样强烈的热情恋慕他。而如今,可以看得出来,她又以同样丧魂失魄般的热情恋慕另一个男人。孟嘉看得目瞪口呆,就犹如看着梦游人走向万丈峭壁悬崖的边缘一样。他所能做的,倘若这个梦游人还需要他一点儿帮助,那就是快伸手去拉住她。牡丹没把这件事隐瞒他,总算万幸。
  素馨可不了解这些个。她对姐姐的坚定不移的忠实,却使她把对牡丹这方面所知道的情形,对孟嘉隐匿不言。她知道的不少——比如牡丹不留心时流露出的只言片语,吃饭时她脸上故意掩饰的神气表情,和孟嘉在一处时压制下去的呵欠,她那么时常的独自出去,她对妹妹说的那些知心话,那些话有的使一个普通的小姐听到会脸红发烧的。那些话,都是闲谈的好材料,却在素馨和孟嘉之间,一个字也不能提起。一半因为素馨要保护自己的姐姐,因为毕竟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自己才能住北京,并且她自己还十分愿意再继续住下去;另一半因为那些话是一个未婚的小姐不宜于向男人说的。而孟嘉呢,他心里认为和牡丹感情之深,关系之亲密,不适于和别人谈论她,即便是她的亲妹妹素馨,也是一样;另一方面,他认为一个高尚的男人,是不应当那么下流去侦察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所以在这一家这么个重要的变故上,竟由一片幕布遮盖住了。
  又好像默默无言中看一出戏,不到剧终幕落,观众是不许表示感情,不许互相比较意见的。
  孟嘉对这位堂妹的了解,只把她主要看做青春期的爱苗滋长,正如朝阳的初旭点染在刚刚绽开的玫瑰的花瓣儿上。他认为牡丹在她现在的二十二岁,已经到了女性充分觉醒的时候儿,而很多女人在三十岁时居然还没有到。但是她的爱却显示有尚未真正成熟的样子,只是表示青春纯粹的强烈而已;对于经验丰富美感度更高的性的享受那种极致的精美,她还不真正懂。她现在只知道男女之事,而不知其间之艺术。譬如饮酒,只知举杯一饮而尽,殊不知尚有细饮慢品之境界。孟嘉觉得有趣的是,在她初到北京时,他几次提起,去看皇宫的太和殿,她居然置若罔闻;直到后来,孟嘉几次催促,她才答应去,后来,好像如梦方醒,说了一句:“噢,是啊,我得去看看太和殿。”也可以说,她还是宁愿到那平民娱乐场所天桥儿去游逛。不过,这是年轻人因为过去生活上遭遇的挫折而引起的。因为牡丹在孟嘉眼里是那么可爱,不管牡丹的行为如何,孟嘉总是从牡丹的观点去衡量;深以为她的行动是不无原因,未可厚非。
  一天晚上,大约十点钟光景,牡丹轻轻走进里院儿。她正要穿过六角形的门进入自个院子时,看见书房灯光还未熄灭。像往常一样,她走进去要与孟嘉闲谈片刻。毫无疑问,她对堂兄还有一种友爱在。俩人的目光在默默中相遇。孟嘉向她微笑说:“今天玩得痛快吧?”
  “很痛快。”
  牡丹过去坐在床边儿,她说:“你干什么用功?轻松一点儿不好吗?”
  “噢,我一个人儿的时候儿,总要找事情做,好占住身子,消磨时间。”
  牡丹把堂兄撇下孤独一个人儿,有些觉得良心负疚,于是说:“很对不起。”
  随后沉静了一会儿,显得很不自然。孟嘉做了个要吻牡丹的姿势,牡丹摇了摇头,站起来,把外衣脱下,像往常的习惯一样,屈身倒在床上。孟嘉停了一下儿,然后流露着怀念之情说:“你现在不想吻我了,是不是?”


  “不想了。你不怪我吧?”
  孟嘉说:“我不怪你,回去睡吧。”他这话,当然是使人无法相信。
  牡丹说:“跟我说明天见。”
  孟嘉说:“好,明天见。”
  牡丹由书房的后门儿走出去,又是老习惯,把上衣忘记带走。忽然想起来,微笑着走回来,在孟嘉前额上冷不防偷偷儿的一吻。
  孟嘉看着堂妹的影子在门外消失,那时,堂妹的头发披散在肩膀儿上,像一个梦中富有凄凉之美的幽灵。
  孟嘉的心情陷入寂寞凄凉的愁云惨雾之中了。
  最使孟嘉痛苦的是,如果牡丹他这位堂妹现在若还爱他,他已经想出一个方法,使他们俩可以结婚。只要把姓一改变,便毫无困难。在一个宗族之中,一家若无后代,收养另一家的儿子,是常见的事。这样是为了继续祖宗的香烟。表亲之间过继,自然牡丹可以改姓,比方她若由苏姨丈收养,牡丹过继之后,就要改姓苏。当然,这种过继,都是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继承财产。像这种为了兄妹结婚而过继,好避免同姓不婚,这可是前所未闻的。
  这是孟嘉出外旅行时,在路上想到的,本打算向牡丹说。虽然是有点儿背乎常情,却未尝不可如此办。有几次,孟嘉已经话到舌尖儿想对牡丹说,可是牡丹对他那么冷淡,结果他犹豫未决。他又把话咽了下去,再也没提起。
  第十四章
  凉秋九月,即将来临。树叶萧瑟,日渐枯黄,大自然警告人寒冬将至,提醒人季节正在树心中搏动,告诉一切生物要保存,要储蓄,要预做准备,要耐过漫漫长冬,以待大地春回。西山和北京城的庭园之中,树木的颜色应时变化,呈红、紫、金、棕各色,如火吐焰,艳丽异常。草木已失去夏季的柔韧,脆而易折,寒风吹来,作干枯尖瑟之声,不复如夏季浑厚钝圆之音响。墙隅石缝之中,甚至卧床之下,亦有寒蛩悲吟。山坡之上,羔羊渐渐披起厚重之长毛。而牡丹则亦随之进入了人生中最为悲伤的岁月。
  孟嘉每天都要去见张之洞大人,以备咨询。京榆铁路通车典礼定于十五日举行,各国外交使节都要应邀前去观礼。
  一天,孟嘉要在六点出去,参加一个英国工程师的宴会。那位工程师急于把孟嘉介绍给他的一些朋友。因为去年春天同去游历明陵,孟嘉对那些英国人已渐渐有了好感。英国人的翻译不在时,孟嘉和英国人之间的谈话便告终止,但是在两人不能把意思精确表达出来时,双方无可奈何的姿势和微笑,以及满肚子的友善之情,反倒增强了二人之间的情谊。至少,孟嘉学会了英文中的got it(听懂了),英国人也会了“懂得”了。所以他俩说话时,话里有好多这两个小短句。他俩是互相倾慕。工程师的名字是Peter Cholmeley,翻成中文却翻得很妙,是“查梦梨”,他的名片上就是这三个字。查梦梨很佩服这位清朝官员的聪明(当然他是丝毫也不懂“翰林”两个字的含义),尤其喜爱孟嘉多方面的兴趣,他那求知欲的强烈,还有他那理解力的快捷。中国翻译官,是上海人,英文的语汇并不够大,实在不足以表达“翰林”这个名词的含义,只告诉洋人“翰林”是了不起的名称,是独一无二的大人物。在孟嘉这方面,对这个跨越重洋而来的洋人,既敬慕他,又在设法研究他,了解他。觉得洋人胳膊上那软蓬蓬的金黄|色的毛,还有他那长瘦而带有忧伤神气的脸上的雀斑,实在怪有趣。他以前还没有离洋人这么近过。洋人的每一个手势,洋人嘴唇上每一个表情,都有一种意义。他那位耶稣会的朋友,至少长的是黑头发,总算不足为奇。在长城顶上劳累的步行,英国工程师穿卡叽短裤皮靴子和他闲谈,彼此之间的过从渐渐亲密。所有英国人快速的步履,轻捷的活动,以读书人而表现出来的那种体力,捻转烟卷儿的动作,两唇之间一边叼着烟卷儿一边说话的样子,对工头直截了当的指挥差遣,是读书人而不身穿长衫,使他感到惊异,急于要了解这种能造火车头,望远镜,照像机,能绘制精确地图的洋鬼子的一切一切。
  在赴英国工程师的宴会之前,孟嘉向牡丹说:“你和我一块儿到北京来,我实在很感激。我觉得我没有权利和你这么亲密。可是我们俩当时那么疯狂般相爱,实在是难舍难分。不过,最近,我发现你已经变了……”
  “没有,我们俩还是像以前一样要好,有什么改变呢?”
  “我当然还是。可是,我知道那种事不能勉强。原来盘算好的想法,事实不见得就正好符合……可是,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初恋跟我说说呢……”
  真是出乎孟嘉的预料,这时牡丹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片惨白。随后,她浑身哆嗦,脸上显出的是悲惨失望的痛苦。孟嘉坐在椅臂上以无限的温柔弯下去抚摩牡丹的头发和脸,牡丹冷不防伸出两个胳膊抱住孟嘉的脖子,抱着不放松,可怜兮兮的瘫软做一团儿,抽抽搭搭,像个孩子一样号啕大哭起来。
  她哭着说:“我们俩是情投意合,誓不相离……但是别人生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她心灵深处的痛苦似乎全从这么简短的几句话里倾泻出来。然后她抬起苍白的脸说:“请原谅我。你要好心肠帮助我。”
  听到这些话,孟嘉非常痛心。牡丹话说是就像个孩子。在那一刹那,孟嘉立刻明白。他明白为什么牡丹不能再真心爱另外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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