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的脸蒙在阴影中,只听见他的声音穿透暗夜,好似开放的一株芍药,“夏月曲。”
未央兴奋地说道:“真好听。要是现在有筝,我定要与你合奏一曲。”
男子惊讶道:“你会弹筝?”
未央点点头,“恩,我筝弹得可好了,下次弹给你听。”
“好。”男子应声道。
未央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对男子说道:“你再吹几首给我听吧。”
男子看了眼未央,又吹了悠扬的小曲。这首曲子未央知道,是梅语曲,千叔曾教过。这首曲子赞颂的是梅花的高洁,喜欢这首曲子的人必定也是品德高尚之人。恍惚间,未央仿佛看到自己和男子合奏此曲的情景。在白雪皑皑的梅花林里,自己坐在筝前,男子站在旁边。男子看着自己,自己看着他。他吹着箫,自己弹着筝。
很多年以后,每当未央想起这时的情景,想,大概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喜欢他的吧。他那样风姿挺拔,站立在那里对着月色吹梅语曲。只吹给她一人听,再无旁人。
第二天一早,未央还在睡梦中,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敲门声。她用被子蒙住头,还是听得到那一声声的敲门声。她又用枕头盖住头,怎奈敲门声依然那么有规律地传入她的耳中。她无奈地坐起来,睡眼惺松地打开门。她倚靠在门框上,缓缓睁开眼看着门外的人。可就是这一眼,让她吓得差点跌坐在地上。因为此时,门口站立的,是她自己。
她和男子又换魂了。
未央觉得这真是晴天霹雳,刚想过正常的生活,结果自己又跑进了男儿身里。她一把把男子拉进房间,关上门,急切地问道:“怎么回事啊,昨晚不是已经换回来了吗?怎么睡了一觉,又换回去了?”
男子思忖着,说道:“也许是每天到了固定时间,就会换回来。每次换,大约是六个时辰。从昨晚到现在差不多六个时辰了。”
“天哪,还让不让人活了!”未央郁闷的坐在椅子上,整个身体都瘫软在一旁的桌子上。
男子理了理思绪,说道:“先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还是一起走,先回去救人要紧。”
未央没理会男子,心想,千叔既然知道桑荀子,也许有办法帮我们换回来。于是未央对男子说道:“我千叔,他是个医术高明的药师。他一定有办法帮我们换回来。反正我们都要回采育,等先去找我千叔,把我们换回来之后,你再去救人也不迟。”
男子想了想,终于开口说道:“也好,那我们走吧。”
未央出门已经十几日了。这些日子以来,牧之依旧天天卧病不起,千叔每天只在一旁照看着他,却无计可施。牧之有时醒来,会拉着千叔问自己是不是快死了。千叔只是笑着摇摇头,说等未央回来,一切都会好了。
“是真的吗?”牧之总是忍不住怀疑。
千叔却深信不疑地点点头,“一定的。”
牧之叹口气,无比悲观地说道:“我怎么总是不信呢?”说完他又不省人事了。每到这时,千叔总是摸摸牧之的额头。其实连千叔自己也不是十分肯定,未央到底能不能将桑荀子采回来,毕竟,那桑荀子可是难求的神药。
这日已近傍晚,千叔依旧坐在牧之床边照看他,却隐隐约约听见门外传来一男子的声音,“千叔千叔,我回来了,我采到桑荀子了。”
千叔走出门外,看见未央回来,身边还跟着一位蹦蹦跳跳的男子。千叔正觉诧异,未央就开口道:“千叔,我采到桑荀子了。”说完,未央伸出手,将桑荀子递到千叔的面前。千叔讶异地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一时说不出话。未央拉过千叔的手,把桑荀子放在千叔手中,说道:“千叔,我是未央。这事说来话长,您先把桑荀子让牧之服下吧。”
牧之服下桑荀子后,未央把如何跟男子换魂这事从头到尾跟千叔讲了一遍。千叔听完未央讲的故事,眼神中似乎有某种不具名的忧伤,他顿了顿,问道:“你们采的可是并蒂桑荀子?”
未央点了点头。
千叔说道:“那就没错了。桑荀子本就难求,这并蒂桑荀子更是难有。但若两人同时采摘,便会换魂了。”
男子听千叔这么一说,忙问道:“敢问千叔,可有办法换回来?”
千叔思忖着,良久,才缓缓说道:“我曾在古书上看到,说有一种药方,配制出来,让两人同时喝下,即可魂归真体。”
未央高兴地跳起来,“太好了,那千叔你会不会配制这药方?”
千叔点点头,道:“看看古书,研究一番,应该可以。”
未央听此,得意地看着男子,说道:“看,我就说千叔有办法吧。”
男子笑着,然后转头对千叔说:“那就拜托千叔了。”
谈话间,时间飞逝,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已过去。黑色重又笼罩大地,透着黑暗的迷离。未央和男子又同时感到了一阵眩晕,一会儿,魂已归体。未央瞧瞧自己,又瞧瞧男子,然后开心地拉着千叔道:“千叔,你看,我又换回来了。”她又对男子说道:“你先在这住下吧,等千叔配好药方,你再回去。”
男子并没有马上答应未央的邀请,而是转而问千叔:“敢问千叔,这药方配好需要几日?”
千叔思索半晌,答道:“估计要十天半个月。”
男子听此,立马说道:“那来不及了,我爹还在等桑荀子救命。未央,明日你跟我一起走。等救了我爹,我们再回来喝下药方。”
未央心想,这样也好,救人要紧,于是便答应了。
谈笑间,未央听见有人叫自己。再仔细一听,又听见一微弱的声音:“千叔,未央”。未央这才发现原来是牧之的声音,牧之醒过来了。未央兴奋地跑至牧之床边,拉着牧之的手说,“你个死胖子,你知不知道你吓死我和千叔了,千叔快急死了。你要死了,我去阴间把你抓回来。”
牧之干涸的嘴唇一张一闭,虚弱地说道:“我是想着你做的千杯盏,所以才醒过来的。”
未央拍着牧之的手臂,“死胖子,就知道吃。”说完她和牧之都笑起来。
男子看着牧之、未央和千叔三人谈笑甚欢,笑着默默走出了房间。
这已是未央来到男子家的第二天了。这男子家不是别处,正是宁国大殿。
一天前一大早,未央又跟男子换了魂魄。千叔还没有配好药,未央只能先跟着男子回来救父。男子带着未央策马赶路,却在宁国大殿的宫门口停了下来。未央看着宏伟的城楼,不敢相信男子就住在这里面,许久,她才开口问道:“你家住这里面?”
男子只是稍稍应了一声,然后继续向前走。未央却停下了脚步,她迟疑着不肯走近。男子见未央并没有跟上,转头问道:“怎么了?”
未央想,住在宫里面,能自由出入,还能带人入宫的,除了宁国世子、宁国公,还有谁呢?这男子的年龄也不像是宁国公,那只能是宁国世子了。但她还是忍不住想再次确认,“你到底是谁?”
男子看着未央,没有直接回答,却仿佛看穿了未央的心事,“就是你想的那样。”
未央心里的事得到了证实,却依然忍不住再问一遍,“世子程希?”
程希点点头。
未央心想,是啊,哪有人会无名无姓。即使真是什么山野村夫,也肯定是有名有姓的。无名无姓只不过这个名这个姓太过知名,而不方便告诉他人罢了。未央又指着马问,“那它叫什么?”
程希笑着回答:“它确实叫应天。”
☆、第7章 换魂序曲06
进宫前,程希叮嘱未央说:“我们换魂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现在你就是我了,既然要装必要装得像。你袖中是我的腰牌,等入宫时你给门卫看一下就行。我就是你带入宫贴身伺候你的下女。你尽量少说话,看我眼神行事。”
未央点点头。
入宫后,人人都给未央请安。未央不习惯,总是忍不住要去扶起请安的宫人。这时,程希总在身边咳嗽一声,未央才又直起身,装作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程希带着未央来到了宁国公的殿厅。宁国公正卧在榻上,旁边一端庄女子正在照顾宁国公。此女正是程希的阿姐程洛衣。
程希看着病重的父王,悲从中来,忍不住叫了声 “父王”。程洛衣惊讶地看着这位不知名的下女,不明就里。她困惑着这位口中喊着父王眼中似乎还有泪的下女是谁,忙问:“阿希,这是……”
未央看着程洛衣的眼睛盯着自己,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是程希。于是她忙走上前,拉开程希,对着程洛衣说:“这是我的下女,宫外碰到的,觉得乖巧,就带进来了。我救过她一命,她说我的父王就是她的父王,所以刚才才那样叫。她刚入宫,不懂规矩。回去我好好教她。”
程洛衣看了一眼程希,就对未央说:“你终于回来了,桑荀子采到了吗?”
未央点头道:“采到了。”说着便从衣服里掏出桑荀子递给程洛衣,程洛衣忙喂宁国公服下桑荀子。未央想,程希一定很想陪伴宁国公,但此时程洛衣在身边,而程希又装在下女的皮囊里,总有不便。于是未央对程洛衣说道:“母后,您先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就行了。”
“母后?”程洛衣惊讶万分,自己从来没有孩子,怎就成了母后。
程希大惊,忙在一旁说道:“公主,世子刚才说是让您回去休息,世子和国公有奴婢照顾就行了。”
未央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把公主当成了国母,闹出了大笑话,忙打哈哈说道:“阿姐,刚跟你开个玩笑。这些天你照顾父王也累了,先回去吧。”
程洛衣说道:“也好。”
程洛衣走后,未央长嘘一口气,说道:“吓死我了,我刚也在纳闷怎么有这么年轻的国母呢。”程希笑着看了眼未央。他走到榻边,守着宁国公。一会帮宁国公掖好被角,一会帮宁国公换额巾。
未央看着程希和宁国公如此血浓于水的深情,倒是十分感动。于此同时,她又觉得有些伤感。因为她想到了自己。从她记事开始,就从没见过自己的爹娘,甚至连自己的爹娘是谁都不知道。从小她和牧之一起在羊村长大,她的世界里就只有牧之和千叔。她也曾问过千叔自己的爹娘是谁,但千叔从来都不回答,只是用一种带着沧桑的嗓音说道:“他们都是很爱你的人。”有别于未央的身世不明,牧之的身世就明朗多了,每次千叔都会重复着说道:“牧之,你的爹娘在你两岁的时候病逝了,他们之前可就住在这里啊!”每每这时,未央总觉得牧之比她幸福一些。
她胡乱地想着往事,不想打扰程希和宁国公之间,于是默默地走到房间左侧的桌旁坐下了。许是赶路有些疲惫,她靠在桌子上,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等未央一个激灵醒来,自己已经换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
外面夜色渐浓,也不知过了多久,而宁国公却还是没有醒。程希走到榻边,看着宁国公。未央抬头看着程希,问道:“这么久,国公都还没醒吗?”程希摇摇头。未央接着说道,“你去休息会吧,我来守着,一会国公醒了我叫你。”
程希微微一笑,“还是我守着吧。”说完也在榻边坐下。
程希看着宁国公,目不转睛,仿佛眨一下眼,此人就会从眼前消失。未央看着程希,心情有点复杂。眼前的这个人,昨天还是狗儿蛋,又或者猪大宝,而到了今天,就成了宁国的世子。单是“世子”两字,就无形间多了一道屏障。
“阿希。”宁国公终于睁开了微弱的双眼,虚弱地喊道。
程希看到宁国公终于醒了,有些激动,“父皇,你醒了。”未央见状,赶忙跑到桌边倒了一杯水,递给程希。程希扶起宁国公,喂宁国公喝下。
桑荀子虽然将宁国公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但他毕竟年事已高,经过这么一折腾,身子还是很虚弱,他潺潺弱弱地说道,“阿希,你回去休息吧,寡人再休息会。”
“父王,那你好好休息。”说完程希扶宁国公躺下,给宁国公掖好被子,就拉着未央出了大殿。
程希边走边对未央说道:“今天已晚,你先在宫中住下。明日我们再回去找千叔。你就住在夜凝阁吧,那是我的住处,没人敢随便进入。”
未央点点头。
她一路跟着程希穿东走西,好似走了几个时辰才到了夜凝阁。到了夜凝阁,程希命人送来了许多饭菜点心。程希把饭菜往未央面前推了推,说道:“那你吃完早点歇息吧。”
未央点点头,夹起一块糕点刚要放入口中,却见程希站在他面前,没有动。她抬头看着程希,问道:“你不吃吗?”
程希微微一笑,“我还有事,先不吃了。”
未央又问道:“那你住哪里?”
程希淡淡说道:“我自有去处。”然后他双手背在身后,走了出去。
未央吃完饭后,才有时间仔细地看看这夜凝阁。房间的左边是张书桌,桌上摆放了许多书籍。书籍旁边是一只端砚,砚台上雕刻着荷塘春色,甚是精致。未央想,程希平时应该就是坐在这里看书的吧。
她转头一瞧,一眼看见了墙上挂着的一幅《赏雪图》。这幅画意境悠远,远山重叠。雪中站着一人,有种清冷的孤傲,又透着悲怆的大气。未央想,这人会是程希吗?她被这画吸引,忍不住走到画前,伸手去摸画中人,却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寒意,一直凉到心里。她忍不住缩回了手,只是站在画前,怔怔地盯着画看。那夜,她不知道自己看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何时入睡的。她只知道,那股寒意一直在她的身体里,让她一夜都感觉到寒冷。
第二天一早,程希便来找未央,说他去办点事。办完事后就跟未央一起出宫去羊村。不想,说话之间,魂魄又换了。未央看着程希,问道:“你现在要这副样子去办事吗?”
程希低头看了看自己,抬头说道:“无妨,我对宫中熟悉,很快就回来。”
程希走后,未央在夜凝阁百无聊赖。她却又不自觉地被《赏雪图》吸引,她忍不住内心的好奇,又伸出一根手指触碰了下画中人。果然那股寒意又随着她的血液传遍了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