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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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人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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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一个警察躺在乔脚边的池塘内。在充满沙子的池底,那尸体仰天躺着,左半边身体跟他的伙伴同样焦黑,右半边的肉凝结了,但仍然是白的。他跟乔的年龄相仿,或许大一岁。他的右臂往上举。大概原先是用那只手臂把自己拖出焚烧中的车子,然后往后跌进水里,死的时候就保持那个姿势。
  但那只手臂,看起来很像还在指着乔,讯息很清楚:
  是你害的。
  你。不是别人。反正不是其他的活人。
  你是第一只白蚁。


  4 中心的洞

  回到波士顿,他丢掉在兰诺斯镇偷的那辆车,换成一辆道奇二一六型汽车,是他在多彻斯特发现停在宜人街边的。他开到南波士顿的K街,来到他从小长大的那栋房子前,坐在车上思考自己有什么选项。结果并不多,等到天黑之后,大概连一个选项都没有了。
  下午版的报纸上全都登了:

  三名匹兹菲德警察殉职(《波士顿环球报》
  三名麻州警察被残忍杀害(《标准晚报》)
  西麻州警察遇害(《美国人报》)

  乔在池塘里发现的那两名警察是唐诺·布林斯基和维吉尔,欧腾。两人都已婚,欧腾还有两个小孩。审视过他们的照片后,乔判定欧腾是开车的,布林斯基则是在水里往上指着他的那个。
  他知道他们死掉的真正原因,是他们的一个警察同僚太蠢了,竟然在一辆行驶于凹凸不平路面的警车上,拿出汤普森冲锋枪开火。他知道是这样没错。但他也知道自己是席奇的白蚁,要不是他和巴托罗兄弟跑去那个小城抢一家小银行,唐诺和维吉尔就绝对不会葬身在那片田野。
  第三个死掉的警察杰可布·佐伯是麻州州警,在十月山脉州立森林的边缘拦下一辆汽车。他肚子被射中第一枪,于是弯腰,接着第二枪从他脑壳顶端穿入,让他送命。凶手加速离开时,车子辗过他的脚踝,把腿骨辗断。
  这个开枪的手法很像迪昂。他打架就是这样——先朝肚子来一拳,让对方弯腰,然后打脑袋,打到对方倒地不起。据乔所知,迪昂从没杀过人,不过有几次差一点,而且他恨警察。
  调查人员还没查出任何嫌疑犯的身分,至少没有公开。其中两名嫌犯被证人描违为「壮硕」和「有外国血统和臭味」,但第三个——可能也是外国人——则脸部中枪。乔看着后视镜里的自己。严格来说,这个说法没错;耳垂就连在脸旁边,或者以他的例子来说,曾经连在一起。
  尽管还没有人查出他们的名字,但匹兹菲德警察局已经找了人像素描专家,画出他们的模样。所以大部分报纸都在头版的下半版登了三名警察的照片,上半版则登了迪昂和保罗和乔的素描画像。迪昂和保罗看起来下巴太宽了,另外乔得问问艾玛,他的脸看起来是不是真的那么瘦、那么像狼,除此之外,的确画得非常像。
  警方已经针对麻州等四个州展开搜索。联邦调查局也正在联系中,据说会加入追捕行列。
  到现在,他父亲应该看到报纸了。他父亲,汤马斯·考夫林,波士顿警察局的副总警监。
  他的儿子,参与了一桩杀警案。
  自从两年前乔的母亲过世后,他父亲就一星期工作六天,总是忙到筋疲力尽。现在警方对他儿子布下了搜索网,他就会把行军床搬进办公室,在结案之前,大概都不会回家了。
  他们家是一栋四层楼的连栋房屋。屋子的结构优美,各层楼中央房间的弧形窗面对街道,构成了整栋建筑外凸的红砖正面。屋里有桃花心木楼梯、拉门、拼花地板、六间卧室,两间浴室都有抽水马桶,豪华的餐厅就像英格兰城堡的大厅般。
  有个女人曾问乔,像他这样出身高贵家庭、家世良好的人,怎么还会变成帮派分子?乔的答案有两个:(a)他不是帮派分子,而是法外之徒;(b)他是出身于高贵的住宅,而不是高贵的家庭。

  □

  乔进入父亲的房子,用厨房的电话打到顾尔德家,但是没人接。他随身带着那个皮革书包,里面装着六万两千元。就算只有三分之一,只要省着点用,也可以过个十年,或许十五年。乔不是节俭的人,所以在正常状况下,他猜想这些钱够自己过个四年。但如果是跑路的话,顶多只能撑十八个月。到时候他应该可以想出一些办法。反正他很擅长随机应变。
  毫无疑问,他脑海冒出一个声音,很像他大哥。到目前为止,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他打电话到柏柏大叔开的那家地下酒馆,也一样没人接。然后他想起艾玛今天晚上六点要去参加史泰勒饭店的开幕酒会,于是从背心里掏出怀表看:差十分就四点了。
  眼前,这个城市正在追杀他,而他还有两个小时要消耗。
  两个小时太够了。足以让警方查出他的名字、地址,列出他已知熟人和最常出没地点的清单。他们会锁定所有火车和巴士站,甚至是郊外地区的,而且会在每条道路设下路障。
  路障有双向,警方应该以为他还在城外,所以只会对针对入城的方向设路障。没有人会想到他人在这里,正打算再溜出去。因为只有全世界最蠢的罪犯,才会在犯下五、六年来这个地区最大的罪案之后,还冒险回到自己家里。
  所以他是全世界最蠢的罪犯。
  或者是最聪明的。因为现在警方唯一不会搜索的地方,很可能就在他们眼前。
  至少他是这么告诉自己的。
  他还可以销声匿迹,之前在匹兹菲德他就该这么做的。不能再等两小时,而是立刻。他不该留在这里等一个女人——以目前的状况,那个女人很可能选择不跟他走。他应该拿着手里的钱,赶紧离开。所有的道路都被监视了,没错。火车和巴士也是。即使他有办法跑到城市南边或西边的农场偷一匹马也没有用,因为他不会骑马。
  于是只剩海路了。
  他需要一艘船,但不是精巧的游艇,也不是运私酒的平底小船。他需要一艘渔船,系缆楔生锈、缆索磨损的那种,甲板上高高堆着破烂的龙虾篓,停泊在赫尔或绿港或葛洛斯特。如果他七点前上船,大概要到凌晨三点或四点,渔民才会发现船不见了。
  所以他还要偷渔民的东西。
  但是船上有牌照资料,他会挑一艘有牌照的船下手偷。牌照上有地址,他会寄一笔钱给船东,让他足以买两艘船,或够他退休不必再捕龙虾了。
  他忽然想到,自己有这种思考方式,难怪以前干了这么多票,口袋里却老是没什么余钱。有时他从这边偷了钱,好像只是为了把钱白送给那边。但他偷钱也是因为好玩,而且他很擅长,何况偷钱让他得以接触其他擅长的事情,比方制造和运送私酒,这也是他会熟悉船只的缘由。去年六月,他从加拿大安大略的一个小渔村驾驶一艘船,横越休伦湖到密西根州的贝城—十月又从杰克森维尔驾船北上到巴尔的摩。刚过去的这个冬天,他还曾驾船从佛罗里达州的萨拉索达出发,把一桶桶刚蒸馏出来的兰姆酒经由墨西哥湾运到纽奥良,然后一个周末就把刚赚到的钱在纽奥良的法国区花得精光,至于怎么花的,他到现在还是只记得零星的片段。
  所以大部分的船他都有办法驾驭,这表示他几乎什么船都能偷。走出眼前这扇门,他三十分钟内就可以到达南海岸。北海岸比较远,不过在这个季节,那边大概有更多船停泊。如果他从葛洛斯特或岩港出发,三到四天就可以抵达新斯科细亚。两个月后,再把艾玛接过去。
  两个月好像有点长。
  但她会等他。她爱他。没错,她从来没这么说,但他感觉得到她想说。她爱他。他也爱她。
  她会等的。
  或许他就经过饭店一下,很快看一眼,看能不能找到她。如果他们两个都消失了,警方就没法追踪了。如果只有他消失,然后又想办法把艾玛接过去,到时候警方或联邦调查局就已经查出她的身分,晓得她对他很重要,等她到了新斯科细亚,警方早就跟在后头。他开门迎接她时,两人就会双双惨死在枪林弹雨下。
  她不会等的。
  如果不现在带她走,就永远不要想了。
  他站在母亲的瓷器柜前,看着玻璃门板上映出自己的镜影,想起自己一开始为什么来这里——无论他决定要去哪里,如果不换衣服,他就走不了太远。他大衣的左肩处被血染黑了,鞋子和裤脚都沾了泥巴,衬衫在树林里钩破了,上头还有点点血痕。
  在厨房里,他打开面包箱,拿出一瓶芬克牌兰姆酒。他脱了鞋,带着那瓶酒走送货楼梯上楼,到他父亲的卧室。在浴室里,他尽可能洗掉耳朵上干掉的血,同时小心不要动到结痂的伤口。等他确定不会再流血了,便后退几步,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尽管耳垂不见了,只要没有血痂,就不会引起任何人注意。即使是现在,他耳朵的下缘大部分仍然结着黑色的痂,虽然会引人注意,但不像打伤的黑眼圈或断掉的鼻子那么显眼。
  他喝了几口芬克牌兰姆酒,同时从他父亲的衣柜里挑西装。里头总共有十五套,一般警察的薪水顶多只买得起两套。鞋子、衬衫、领带、帽子也一样。乔挑了一套Hart Schaffner & Marx的糖褐色单排扣条纹西装,配上白色Arrow牌衬衫。丝领带是黑底,每隔约四寸有一道红色斜纹。黑色的tletons皮鞋,帽子则挑了一顶滑顺如鸽胸的黑色Knapp…Felt毡帽。他把手枪和鞋子放在衣橱顶,换上他父亲的衣物,然后把手枪插回后腰里。
  从长裤的裤管长度判断,他和父亲的身高毕竟不是一模一样。他父亲稍微高一点点。另外他的帽子尺寸也比乔小。乔把帽冠往后推一点,看起来比较时髦。至于长裤,他把裤脚翻边往上多折一道,然后从他母亲缝纫桌上找来安全别针,把翻边固定好。
  他拿了换下来的衣服和那瓶兰姆酒下楼,到他父亲的书房。即使现在父亲不在场,要踏入那房间时,还是挥不去那种冒犯的感觉。他站在门口,听着整栋房屋的声音:铸铁暖气片的滴答声,客厅里那座老爷钟要敲响前、钟鎚举起的嘶嘶声。即使他很确定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却还是觉得有人在看他。
  时钟敲响时,乔踏入了书房。
  俯瞰着街道的凸窗前,放着他父亲的书桌。这张装饰华丽的维多利亚时代双人大书桌,是上个世纪中期在都柏林制造的,以一个出身爱尔兰柯克郡克朗纳奇提镇那种穷乡僻壤的佃农之子来说,是不太可能梦想自己能拥有的。同样的话也适用于窗下的矮柜、地上的东方地毯、厚厚的琥珀色窗幔、瓦特福水晶玻璃醒酒瓶、橡木书柜、他父亲从来懒得阅读的皮面精装书、铜制窗帘杆、古董皮沙发和安乐椅,还有核桃木制作的雪茄盒。
  乔蹲下身,打开书柜底下的一个橱子,眼前是一个保险柜。他转了号码——三—一二—一〇,是他和两个哥哥的出生月分——打开了柜门。里头有一些他母亲的珠宝、五百元现金、房契、他父母的出生证明、一叠乔懒得检查的纸张,还有一千多元的国库债券。乔全都拿出来,放在柜门右边的地上。那个保险柜的背墙跟整个保险柜一样,都是厚厚的钢所制成。乔两只大拇指用力按了上方的两个角落,让保险柜弹出,放在地板上,然后面对着第二个保险柜的转盘。
  这个转盘的号码组合要难猜得多了。他试过了所有家人的生日。都不对。又试了他父亲这些年工作过的分局电话号码,一样不对。他回想起父亲有时说到好运、坏运、死亡都会连三次出现,就试了各种有「三」的排列组合。还是不对。他从十四岁开始,就会跑来父亲的书房偷翻。十七岁那年,他发现了父亲留在书桌上一封写给老友的信——对方已经成为缅因州路易斯顿市的消防队长。信是用他父亲的昂德伍德打字机所打的,里头充满了一个又一个谎言——「爱伦和我很幸运,依然如初遇时那般彼此倾心……」「在黑暗的九一九事件之后,艾登恢复得相当好……」「康诺的状况大有进展……」「看起来乔瑟夫秋天会进入波士顿学院。他说想做债券交易的工作……」在信的最末尾,他签上了您诚挚的,TXC。他所有签名都是这样,从不写全名,好像写了全名就是一种妥协。
  TXC。
  汤马斯·柴维尔·考夫林(Thomas Xavier Coughlin)
  TX。
  字母顺序是二〇—二四—三。
  于是乔转了这个号码组合,随着铰链发出一个尖锐的吱呀声,第二个保险柜的门打开了。
  这个保险柜大约有两尺深。其中一尺半装满了钱,一叠又一叠像砖头似的,用红色橡皮筋束紧了。有的钱是乔出生前就放在里头,有的大概是上星期才放进去的。一辈子的贿赂和回扣和分赃所得。在号称「美国的雅典」、「山上的城」、「宇宙的中心」的波士顿,他父亲是个中坚分子,但他却比乔所曾渴望要成为的那种罪犯还可怕。因为乔面对这个世界,向来不晓得要如何拿出第二张脸,但他父亲却有好多张脸,让人搞不清哪张是真的、哪张是假的。
  乔知道如果他搬空了父亲的保险柜,这些钱就够他跑路十年。或者他逃得够远,不必担心有人追捕,就有钱投资在古巴的炼糖厂和糖蜜蒸馏厂,三年内就能成为海盗王,余生不必再为生活而操心。
  但他不想要他父亲的钱。他偷父亲的衣服,是因为他很想穿得像那个老混蛋的模样离开波士顿;要他花老爸的钱,他宁可剁掉自己的双手。
  他把折叠好的衣服和沾了泥巴的鞋子,放在他父亲的那堆脏钱上头。本来想过要留张字条,但想不出要写什么,于是他关上柜门,转动号码锁。接着把第一个保险柜放回原处,也锁上了。
  他在书房里转了一下,好好再从头考虑一次。在一个全市名人云集、宾客搭着礼车、只能凭邀请卡进入的社交场合,他竟想跑去找艾玛,真是疯狂到了极点。在这个冰冷的书房里,也许某些他父亲的务实、冷酷终于褪去了。乔必须接受上苍赐予他的退路,赶紧离开这个大家以为他要进入的城市。时间对他不利。他得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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