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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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人生-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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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艾玛的手轻轻擦过他的手。她说,「狗屎,狗屎,狗屎。」
  他又按了一下钮。
  一名侍者砰地推开他们左边的厨房门出来,手里高举着一个托盘。他从旁边不到三尺处经过,却始终没看他们一眼。
  那些哈佛佬走过去了,还是听得到他们在唱:
  「然后战斗!战斗!战斗!因为我们今晚要赢!」
  艾玛也伸手按了向下钮。
  「老哈佛万岁!」
  乔考虑要从厨房溜出去,但怀疑那个厨房只是个小房间,里头只有个笨侍者把食物从两层楼底下的主厨房送上来而已。回想起来,之前应该让艾玛下楼跟他会合,而不是自己爬上楼来。但愿他当时脑袋清楚点,可是他实在想不起自己上回脑袋清楚是什么时候了。
  他又伸手要按钮时,听到电梯上来的声音。
  「如果里头有人,背对他们就好。」他说。「他们会很匆忙的。」
  「如果他们看到我的背,就不会匆忙了,」她说,他被逗笑了,尽管满心忧虑。
  电梯到了,他等着,但电梯门还是没打开。他数了自己心脏跳了五下,然后先拉开电梯门外的栅门,再打开电梯门,里头是空的。他回头看了艾玛一眼。她先走进去,他随后跟上。他先拉上栅门,再关电梯门,接着转动曲柄,于是电梯开始往下降。
  她手掌平贴在他胯下,同时吻住他的嘴,他立刻硬了起来。他空着的那只手滑进她礼服内,来到两腿间,她在他嘴里呻吟。她的泪水落在他脸颊上。
  「你怎么哭了?」
  「因为我可能爱你。」
  「可能?」
  「对。」
  「那就笑吧。」
  「没办法,我没办法。」她说。
  「你知道圣雅各大道那个巴士站?」
  她眯起眼睛看着他。「什么?知道,当然知道。」
  他把置物柜的钥匙放在她手里。「以防万一有什么事发生。」
  「什么?」
  「万一在我们得到自由之前。」
  「不,不,不,不,」她说。「不,不。你拿着。我不想要。」
  他摇摇手。「放进你皮包里。」
  「乔,我不要这个。」
  「那是钱。」
  「我知道那是钱,我不想要。」她努力想把钥匙还给他,但他两手举高。
  「你收好。」
  「不要,」她说。「我们会一起花这些钱。现在我跟着你。我跟你在一起了,乔。拿着钥匙。」
  她又想把钥匙还给他,但电梯来到地下室了。
  电梯车厢的窗子看出去是黑的,外头的灯出于某些原因没亮。
  然后乔明白了,那些灯没亮不是出于「某些」原因。原因只有一个。
  他伸手要去转曲柄时,栅门从外头打开了,布兰登·卢米斯伸手抓住乔的领带,把他拖出去。他从乔的后腰抽出那把手枪,扔在一片黑暗的地板上。然后他揍乔的脸和脑袋侧边,揍了好多下,乔来不及数有几次,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他的双手几乎还来不及举起。
  他举起手后,立刻回头找艾玛,想着无论如何都要保护她。但布兰登·卢米斯的拳头像一把屠夫的肉鎚,每回打到乔的头——啪啪啪啪——乔就觉得自己脑袋变笨,视野转为一片白。他的目光滑过那片白,无法固定住。他听到自己的鼻子断掉,然后——啪啪啪——卢米斯又在同一个点连捶三记。
  等到卢米斯放开他的领带,乔整个人趴倒在水泥地上。他听到一连串持续的水滴声,像是漏水的水龙头,然后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血滴在水泥地上,一滴滴就像五分钱硬币那么大,迅速累积成变形虫图形,然后又成为小水洼。他转头,看艾玛会不会趁他挨揍的时候,设法关上电梯门跑掉了,但电梯不在原处,或者他不在电梯口,因为他只看到一面水泥墙。
  此时布兰登·卢米斯踢了他肚子一记,力道大得他整个人都离地飞起来。他以蜷缩之姿落地,觉得找不到空气了。他张嘴想吸气,但吸不到。他设法想用膝盖撑地跪起,双腿又软下去,只好双肘撑在水泥地上,抬起胸部,像条鱼似地大口吸着,想把气灌进气管内,却看到自己的胸膛像一块黑色石头,没有开口,没有缝隙,什么都没有,只有那块大石头,容不下其他的,因为他妈的他没法呼吸。
  那块大石头从他的食道往上推,像个气泡通过钢笔的墨水管,挤着他的心脏,压扁他的肺,封住他的喉咙,然后,终于,硬挤过他的扁桃腺,从他的嘴冒出来。后头还跟着一声哨音,加上几声喘息,没关系,这样很好,因为他又可以呼吸了,终于可以呼吸了。
  卢米斯从后方踢他的鼠蹊。
  乔脑袋顶着水泥地咳嗽着,可能还吐了,他不晓得,那种疼痛是他以前从来无法想像的。他的睾丸被塞进肠子里—火焰燃烧着胃壁;他的心脏跳太快了,一定很快就会停摆,一定的;脑壳感觉上好像有人用手硬撬开来;眼睛在流血。他吐了,确定吐了,把胆汁和火焰吐在地上。他以为自己已经吐完,但接着又吐了。他倒回地上仰躺着,看到了上方的布兰登·卢米斯。
  「你看起来,」卢米斯点了根香烟,「一副倒霉相。」
  布兰登跟着房间一起左右摇晃。乔躺在原地没动,可是其他一切都像在钟摆上似的。布兰登往下看着乔,同时掏出一副黑手套戴上,手指在里面弯曲着,直到戴得妥贴含意了。亚伯·怀特出现在他旁边,也在同一个钟摆上,两个人都往下看着乔。
  亚伯说,「恐怕呢,我得把你变成一个讯息。」
  隔着眼里的血,乔望向身穿白色晚宴服的亚伯。
  「有些人不把我的话当回事,我得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晓得这个讯息。」
  乔想找艾玛,但一切都摇来晃去,他找不到电梯在哪里。
  「这不会是个美好的讯息,」亚伯·怀特说。「我很遗憾。」他蹲在乔面前,面容哀伤而疲倦。「我母亲总说,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确定她是对的,但我的确认为,一个人会走上哪条路,往往是天生注定的。我本来以为我注定要成为警察,但市政府开除了我,我变成现在这样。大部分时候我不喜欢,乔。我真不想说出实话,但我不能否认,我天生就该做这一行。非常适合。至于你天生适合的,我恐怕得说,就是搞砸。本来你唯一要做的就是落跑,但你偏不。所以我确定——看着我。」
  乔的脑袋已经缓缓转向左边。他又转回来,看着亚伯同情的目光。
  「我很确定,你死的时候,会告诉自己说,你这么做是为了爱情。」亚伯朝乔露出凄惨的笑容。「但这不是你搞砸的原因。你搞砸是因为那是你的天性。因为在骨子里,你对自己做的事情有罪恶感,所以你想被逮到。只不过在这一行,你每天夜里都要面对自己的罪恶,你要把它在手里转来转去,捏成一个球,然后丢进火里。但是你啊,你偏不,于是你短暂的一生都在期望某个人会来惩罚你的罪孽。好吧,我就是那个人。」
  亚伯站起身,乔双眼忽然失去焦点,一切都变得模糊了。他看见一道银光,接着又一道,然后他眯起眼睛,直到模糊的影像变得鲜明,一切又对上焦了。
  而他真希望没有。
  亚伯和布兰登还是有点摇晃,但钟摆不见了。艾玛站在亚伯旁边,一手挽着他的手臂。
  一时之间,乔不明白。然后他懂了。
  他往上看着艾玛,身上所有的伤痛都无所谓了。他觉得自己死掉也没关系,活着实在太痛苦了。
  「对不起,」她轻声说。「对不起。」
  「她很抱歉,」亚伯·怀特说。「我们都很抱歉。」他朝乔看不见的某个人打了个手势。「把她带走。」
  一个身穿粗毛外套、头戴毛线帽的粗壮家伙抓住艾玛的手。
  「你说过你不会杀他的。」艾玛对亚伯说。
  亚伯耸耸肩。
  「亚伯,」艾玛说。「我们讲好的。」
  「我会遵守的,」亚伯说,「别担心了。」
  「亚伯,」她说,声音哽在喉咙。
  「亲爱的?」亚伯的声音太冷静了。
  「我本来绝对不会带他来这里的,要不是——」
  亚伯伸手给了她一耳光,然后另一手抚平自己的衬衫。那个耳光出手很重,她嘴唇都破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衬衫,「你以为你很安全?你以为我会让一个婊子给我难堪?你还以为我对你很痴情。或许昨天是这样,但我一整夜没睡,已经决定把你甩掉了。懂了没?走着瞧吧。」
  「你说过——」
  亚伯用手帕擦掉手上的血。「他妈的把她弄上那辆车,唐尼。快点。」
  那个胖壮家伙从后方熊抱住艾玛,然后倒退着走。「乔!拜托别再伤害他了!乔,对不起!对不起!」她又踢又叫又猛抓唐尼的头。「乔,我爱你!我爱你!」
  电梯栅门轰然关上,然后电梯往上升。
  亚伯在他旁边蹲下身,把一根香烟塞进他嘴里,划了根火柴点燃香烟,然后他说,「吸两口吧,这样你脑袋会清醒点。」
  乔照办了。有一分钟,他坐在地板上吸着烟,亚伯蹲在他旁边抽他自己的,布兰登则站在那儿看。
  「你打算怎么处理她?」乔总算有办法开口了。
  「怎么处理她?她刚刚出卖了你耶。」
  「她有个好理由,我敢说。」他看着亚伯。「有这么个好理由的,对吧?」
  亚伯低声笑了。「你还真够迟钝呢。」
  乔扬起一边眉毛,血流进他眼里。他擦掉了。「你打算怎么处理她?」
  「你应该更担心我会怎么处理你。」
  「我是很担心,」乔承认,「不过我问的是你会怎么处理她。」
  「还不晓得。」亚伯耸耸肩,把舌头上的一小根烟丝用手指拈起来弹掉。「不过你,乔,你会成为那个讯息。」他转向布兰登。「把他弄起来。」
  「什么讯息?」乔说,同时布兰登双手从后头插入他腋下,提着他站起来。
  「如果你敢违抗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那么发生在乔·考夫林身上的事情,也会发生在你身上。」
  乔没说话。想不出该说什么。他二十岁了。他从这个世界所得到的就是这样——二十年。他从十四岁开始就没哭过,眼前他也只能这样,看着亚伯的双眼,不要崩溃求饶。
  亚伯的脸柔和下来。「我不能留你这条命,乔。如果有别的路,我一定会想办法的。事情也跟那妞儿无关,你听了或许会好过点。要找婊子到处都有。我已经找了个漂亮的新姑娘在等着了,只等我把你料理完。」他审视了双手一会儿。「可是你不经我允许,就跑去一个小镇乱开枪,抢了六万元,还弄死了三个警察。搞得我们全都很难看。因为现在全新英格兰地区的警察都认为,波士顿的黑帮是一群疯狗,所以得像对付疯狗一样杀光光。我得让每个人明白,事情实在不是这样的。」他对卢米斯说。「彭斯人呢?」
  他指的是朱利安·彭斯,亚伯手下的一个枪手。
  「在巷子里,车子发动了。」
  「走吧。」
  亚伯带头走向电梯,打开栅门,然后布兰登·卢米斯把乔拖进去。
  「把他转过去。」
  乔原地旋转半圈,卢米斯抓着他的后脑勺,把他的脸压在电梯内的墙壁上,香烟从他嘴里掉出来。他们把他的双手拉到背后。卢米斯用一条粗绳绕着他的手腕转,随着每一圈都拉得更紧,最后在尾端打了个结。乔在这方面也算是个专家,感觉得出牢靠的结是什么样。他们可以把他丢在这个电梯里,等一个月后再回来,他还是没办法挣脱的。
  卢米斯又把他转回来,然后去转动曲柄,同时亚伯从一个白鑞烟盒里拿出一根卷烟,塞在乔的双唇间,帮他点燃。在火柴的光亮中,乔看得出亚伯一点都不乐意做这些,看得出当自己脖子套着一条皮绳、脚上绑着装满石头的布袋、沉入神秘河底时,亚伯会对这个肮脏行业的代价感到后悔。
  至少今夜吧。
  到了一楼,他们出了电梯,沿着一条空荡的送货走廊往前,隔着墙壁传来晚宴的声音——双钢琴和一组管乐队演奏得正热闹,还有阵阵欢乐的笑声。
  他们到了走廊尽头的门。门中央有黄色油漆刚漆上的「送货」字样。
  「我先出去看一下。」卢米斯打开门,外头的三月夜晚变得湿冷多了。天空正飘着毛毛雨,淋得防火铁梯冒出一股铝箔气味。乔还闻得到这栋建筑物,是一种刚装潢好的崭新气味,仿佛电钻凿出的石灰岩粉尘还悬浮在空中。
  亚伯把乔转过来面对自己,帮他调整好领带。他舔了舔双掌,抹平乔的头发,一脸凄凉。「我从来没打算长大后要为了维持利润而杀人,但我就是变成这样。我从没有一夜睡得好——他妈的就是一次都没有,乔。我每天起床都很害怕,晚上睡觉时也怕。」他拉好乔的领子。「你呢?」
  「什么?」
  「想过要走别的路吗?」
  「没有。」
  亚伯拣起乔肩膀上的一个什么,用手指弹掉了。「之前我告诉她,如果她把你交给我们,我不会杀你。其他人都不相信你会笨到今天晚上跑来,我反正就赌赌看。所以她答应要带你来找我,是为了救你。或者她是这么以为的。但你知我知,我得杀了你,不是吗,乔?」他看着乔,泛泪的双眼哀伤至极。「不是吗?」
  乔点点头。
  亚伯也点头,凑过来在乔耳边低声说,「然后我也得杀了她。」
  「什么?」
  「因为我也爱她。」亚伯双眉扬起又垂下。「而且因为,你居然晓得在那天早上去抢我的扑克场子?唯一的可能就是她给你通风报信。」
  乔说,「慢着。」他说,「听我说,她绝对没跟我通风报信。」
  「你当然会这么说,」亚伯整理好他的领子,抚平他的衬衫。「你就这么想吧,如果你们两个是真爱,那么今晚你们就会在天堂相会了。」
  他朝乔的肚子揍一拳,力道往上直窜腹腔神经丛。他痛得弯下腰,再度无法呼吸。他扭着手腕的绳索,想用头去撞亚伯,但亚伯只是揭开他的脸,打开通往巷子的门。
  他抓住乔的头发,把他身子往上拉直,于是乔看到等着他的那辆车,后车厢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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