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僧人依旧平静地伸出手来，笔直的食指，点向将塔矢亮包起来的墙。
“施主，你看，人生的路，就像这纵横的纹路，有千千万万。每个人的人生，总会不自主地交汇在一起。”
“磨练心境的道路，有千条万条，无论过程如何，终究通往的是同一个极点。”
“而黑棋，白棋，你来我往，总有一方胜，一方负，抑或不论胜负。但那，不过是人生境界的交汇罢了。361个点，总有一点，属于自己。”
“施主，好好想想吧。”
老僧人说完，闭上眼睛，再次开口诵经。
在那滔滔不绝的梵文声中，塔矢亮盯着棋盘一般的墙壁，目光里，开始生成一丝奇异的成分。
忽然他摇了摇头，苦笑着说——
“大师，我还是住下来吧。”
老僧人停住梵唱，点了点头。
“一时不能通透，就再待一些时日吧。”忽然，老僧人那枯井无波的脸上，显露一丝慈祥，“那孩子也很想念你。”
“啊哈。”塔矢不由也笑了起来。
跟着老僧人走向自己的房间，塔矢亮的内心，有一根线渐渐明晰地发出光芒。
——在这里，我将尽最大努力，超越你。
进藤光，等着我。
在本因坊的座位上，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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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局 暖暖的春风
第2局暖暖的春风
天野诚的阴影已经过去数月。
终于……
2003年（平成15年）3月5日，来临了。
备受瞩目的新一轮名人战预选赛正式开幕！
日本全国的围棋天才开始从东京都各地，赶往千代田区五番町——那里，便是名人战举行地点，日本棋院本部！
************
秋川。
和谷从旅馆急急忙忙跑出来，拦住一辆计程车。“小伙子，很忙的样子嘛，赶去约会吗？”开车的络腮胡子大叔打趣道。
和谷这时候好不容易把西服穿好。
“哟呵，还穿的挺正啊。”大叔点了点头，用欣赏的眼光盯着他。
和谷的嘴角有些抽搐，不知为何皮肤做出了恶心的反应。“怎样都好，马上松我到千代田区五番町！”他连忙跳进车内。
“啊……和谷你怎么丢下我了，等等啊~”一个瘦小的身影也从旅馆门口冲了出来。
“我的天……”和谷一听那声音便用手扶住额头，苦笑着扭头看去。一名穿着春裙的少女嘟着嘴，勾起手，愤慨地大步走到车窗前。
来人正是索饭不偿还的森下茂子小姐。
七天前休假，他就被茂子拖着跑来参加同学聚会旅游了。这七天来精力差点被榨干。要不是他昨天晚上坚决把茂子踹飞跑回房间睡觉，今天绝对起不来。
“我的茂子大人，你知不知道我要去参加名人战预选啊？”和谷面对怒火冲天，恍如阎魔夜叉的茂子小姐，不得不低声下气。
这个火药罐引爆了，估计他也就跪在这里了。
“哎，我当然知道。”茂子纠结得可怕的脸忽然一松，嫣然一笑，一瞬间妩媚动人。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将藏在背后的手伸了出来，扭过头将手上的物品猛地推到和谷面前，撞得和谷鼻子发红。
“呜啊痛痛痛……”和谷揉着鼻子，看清了那铁盒，然后不敢相信地左瞧瞧右瞅瞅。
“这是给我的？”
“哼嗯……”茂子小姐的脸红得冒气。“没……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爱子她让我做便当给她，不过她又反悔跟男朋友出去吃饭了……所以……所以我才给你的。只是转送啦！知道没有！”
茂子忽然回过头，眼神有些失落。
“你，你要是不要的话，我就丢了吧……”
“哦……哦哦！怎么会！万分感谢！”
和谷连忙收下，塞到怀里。
“咦……嘿嘿。”茂子露出了笑容，朝他可爱地大力挥手，“那，祝你顺利，要加油哦！”
“嗯。”和谷郑重地点了点头。
车子缓缓开动了。
“少年啊，好好珍惜固有的一切吧。”大叔轻轻地说。
“大叔，你说什么？”
“没什么，你要是在车子上吃女朋友的便当我就杀了你。”
“谁会啊笨蛋！”
和谷苦笑着吼完，不禁回头望去。
少女依然守候在路边，身影渐渐缩小，变成一根线钻进他的心里。
*******
江户川。
一丁目地铁站前。
“伊角前辈，行李拿好哦。”御园游美小心地递过行李，娴静地站在一旁，人流从她身边窜过。她的目光却只盯着一个人。
“嗯，谢谢。”伊角有些腼腆地笑了，接过有些沉重的行李，轻轻掂了掂，掂的不是行李的分量，而是那份心情的重量。
他开始探寻自己真实的感情。
“那个……”
“怎么了？院花大人也有支支吾吾的时候啊，祭典表演的时候可是光彩耀人呢。”伊角微眯起眼睛，不由俏皮起来。
“讨厌，不要开人家的玩笑。”游美红着脸说，双手绞在一起，“名人战预选结束以后，跟人家去看电影好吗？”
唔。
人生十八年，第一次被反搭讪了。
英国的绅士们啊，告诉我此刻是应该接受还是婉拒吧！
可恶……作为一名绅士，难道还会有拒绝的想法吗？
“好的。”伊角笑着点头。
“诶诶诶，真的？”低着头等待回应的游美，欣喜地抬起了头。
轻轻的，她所钟爱的男子，用额头碰了她的额头一下。
“勾手指我不习惯，就用这个来约定吧。”伊角转过身，早已浑身发热。不自觉地声音都颤抖起来。
（哇哦真的假的我真的做了……）
“嘻嘻……谢谢前辈。”游美上前轻轻推了他一把。
“前辈快走吧，不然要赶不上了，要加油哦！你一定可以的！要打败进藤光跟塔矢亮！”
“好。”伊角回头挥手告别少女，身影飞速远去。
“前辈……”游美慢慢跟着列车前行，最后奔跑起来。
“前辈，一定要努力哦！我永远支持着你！”
伊角感动得不知道如何回应。
看着少女渐渐缩小成点的身影，他只记住了一句话。
——要努力哦！我永远支持着你。
*********
进藤宅。
藤崎明替少年系好领带，细细捋平了衣领，轻轻拍了拍，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好了，现在的小光比以前帅多了。”
“什么嘛……”进藤光苦笑起来，“明明你越来越啰嗦了。”
“呜呜……人家在关心你呢。”藤崎明委屈地撇了撇嘴。
“啊，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小光最笨了。等我一下！”藤崎明转身蹬蹬蹬地跑进屋里，又哒哒哒地跑出来，将爱心便当盒递上前。
“这个不是……”
一年前的那个便当盒嘛。
真怀念啊，那次的街道围棋赛。光的眼中露出一丝暖意。
“好啦，快拿去啦，人家还要去上学的。”藤崎明嘟着嘴说。
光连忙接过便当盒，笑道：“哦，那么轮到你等我了。”
“咦？”
不等藤崎明反应过来，他就跑进了后院。不一会儿，叮铃铃的声音传了出来。
“这是……车铃声？”藤崎明瞪大了眼睛看着光推着自行车走出来。
他要载我上学？
“这这这这……”
这不是真的吧，这……
“真的……假的？”
藤崎明好像看到了日落烟痕一般的奇妙场景。
光已经跨上车座，骑到了她面前。“喂，再不上车就把你扔在这里了。”
“诶诶诶！讨厌，等等嘛！”藤崎明手忙脚乱地爬上了车后座。小手迟疑了一下，才小心地伸到光的衣角下，攥住。
“抓紧一点，待会把你甩掉了怎么办。阿姨要找我算账了。”
“才不会甩掉呢！”少女只好轻轻揽住光的腰部。
“嘿嘿，这还差不多。”
光稍微感觉温度上升了。
“今天阳光真猛……”
“明明是春光明媚，哪里猛了哦。”明明反驳道。
“我说猛就猛啦！走咯！”少年骑车开始疾驰！
青春就这样在大街小巷流窜。
他们身后紧跟着，手挽手的藤原佐为和奈濑神户子。
【真是幸福的年轻人啊。】佐为笑道。
【我们也不能输呢。】神户子轻笑着说。
两人对视一眼，手挽得更紧了。
【春天真好啊。】
【是呢。】
两人的目光，又回到了前方的两位少男少女身上。
藤崎明正一脸安详幸福地将脸轻轻靠在光的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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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局 寒气阵阵
嬉戏已经结束……温暖逝去，大战开始。
一个个忍不住抚弄衣领的男女棋手，紧张地张望，走进那扇高大的锈红木门。
今天，所有人都是主角，所有人也都是配角……不知谁先被淘汰，谁先走出剧场，谁先不慎陷入泥潭。所有的可能性都在一瞬间超越了百分之五十。忧心忡忡，如面前抖动着伺机而动的巨蟒，它那波光流转的细眸紧盯着自己一般紧张。
屠蛇……抑或被蛇一口吞噬……
“唔……”进藤光站在门前，握住手，又张开。
啪。佐为的折扇在进藤的头上敲了一下，并无声响与实感，却使心灵震颤，心瞬间平静，眼睛瞪得恍如大梦初醒。
【小光，从这里开始新的征程吧。】佐为轻笑道，目光烁动，如北极星闪，【我说过了，你的未来，并非在日本，不要止步于日本。】对了……韩前辈曾说过……“希望跟你在三星杯见面。”
“三星杯么……”眼前的地板，延伸出无限的舞台，聚光灯下，唯有世界最强棋手云聚一坛，有进藤光认识的亮，韩老，桑原本因坊，绪方十段……还有他并不认识的，将来在他座下的……日本六大超一流……
虽然，他却深信，自己会站在那里。是一定，不是可能。
傻愣愣地盯着地板，不知是在怯弱，还是祈祷——在别人眼中，进藤光就是如此。
有人跟他擦肩而过，看到他怪异的举动，只是掩嘴偷笑，心道他也跟我一样呢，然后放松下来大步继续向前。路过他身边的和谷，也在其列。他不知道光在做什么，也许是很重要的事，他不想打扰，于是没有打招呼。只是笑完以后，充满感激。
这束光一直闪烁着，即使在无意中，依然会照耀他人。
“走吧。”
要开始了。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的第一个头衔本战。
昂起头，樱花摇曳，花的缝隙间露出蓝天下的白云，浮动如游鱼，自在一方。
*******
噼啪的金石之声在棋室里层层叠叠，错落有致。但那动作实在是轻，职业棋手的素养灌输下的金石之声，与外界的业余棋手所点落的，天壤之别。那声如一匹绸缎抚过胸前，柔软轻巧如斯。
所有棋手及观战者，都处于一种神秘的状态，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然而却实实在在从面上表露一种舒服至渣的情感来。对局棋手们严肃，观战者们紧张却开心。这便是名人战预选的景况。
进藤光首战的对手，是和谷。
见面的时候，和谷已经开始苦笑。并不想输给光，输给亮，输给任何人……但是，现实比梦想多了一丝严厉，以至于夙兴夜寐地冲刺棋力的他，还不能在今年打破笼牢脱胎换骨重获新生。
“要败在这里了吧。”仰望天空，说出这句话，说不定会很帅气。和谷一边苦笑着，一边说出了请多指教。
进藤光在他眼中依然是那么镇定，恍若这次预选战，对他而言只是一个过场。是啊，他毕竟是当今日本围棋界最强新人之一，如今塔矢亮又莫名缺席……这次预选战他必定毫无悬念出线的。
自己，恐怕又要被刷了吧。
“第一场就对上进藤，也真是没办法啊。”他不想失落，但真实的情感由不得他，内心一股酸楚不可抑制。
布局——中国流对二连星。进藤光猜中白，没有用秀策流，而是用了他几乎不用的二连星。
和谷又一次震颤。“这小子又突破了。”每一次，进藤光都会给他惊喜，给他压迫。
无法追逐的身影，就在他的面前，一直走，一直走……直到世界的尽头（*1）。
在那个尽头，有花，有山，有水，还有光环。站在那里的人，没有和谷。
酸楚更甚。
“可恶。”突然就忍不住，低吼起来。
第五十一手应该扳的，居然随手跳了……被进藤抓住了机会……
（希望更小了。不，本来就没希望吧。）感觉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愚蠢地在挣扎，只为摸到那条根本无法触碰到的救命绳索。
仰望，挣扎；挣扎，仰望。
永远，永远也无法到达的彼岸，割裂出内心深深的痛苦。
那道天堑，那么宽，那么长……
“啊，怎么又失误了……”为什么会找错劫财啊！可恶，这个劫输了，差距更大了……
“可恶……右下角又被掏了。”进藤光，你的攻杀能力什么时候上升到这个等级了？这分明已经超越三段不知多少了吧？
棋盘上，攻杀得昏天黑地；棋盘外，一个冷汗直流，一个沉稳如山。
******
“多谢指教。终于结束了。呼。”光松了口气。
和谷黯然一笑，起身离去，没有说话。光有些错愕，不过心里却总是有那么一种感觉，他感觉自己是能理解和谷的。所以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和谷的身影消失在会场。
“不知道塔矢他们怎么样……”
忽然想起来，今天还没见到过塔矢，这是怎么回事呢？
光一边疑惑着，一边环视周围，总算找到了社。
“还在下啊……”心中嘀咕了一句，他站在一旁观战，社执黑棋，那熟悉的套路，应该是天元流变式……话说回来，这个就是我教他的吧？
白棋……光苦笑起来，“竟然是伊角，社，你也真不走运。”
要问为什么的话……那自然是——
“这个时候是叫将军，象棋的话。”伊角嘴角轻掠，以低不可闻地声音说道。
庞大的白龙盘曲起来，像巨大百合一样绽放在棋盘中央，将根茎俱断的“黑莲”含在口中。
盘面2目半吧，打劫——劫财不够，没希望了。
光摇头离去的同时，社也握着拳头，投子认输了。他扭过头看着进藤光远去的背影，无奈一笑——“你这个家伙，我还真是很难追上你呢。”
“但是，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你的身边，跟你并驾齐驱。”
对着棋盘，不为人知地轻轻发誓。
*******
午饭，手捧青梅竹马欢喜地送过来的便当，光在一片杀意之中，淡定地开饭。
“有女朋友的家伙都去死。”
喂喂，说这种话的到底是谁啊？光瞟了一眼。
伊角一脸淡然地回望过来。
你不要那么若无其事好不好！
伊角淡淡地说，“这种事……天经地义，坦然如斯啊。”
可恶……
进藤光忽然注意到了一个人的手上也捧着便当，不由猛地的嘴角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