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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角儿-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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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到牤子和十里香家里,看到戏班子里那些行头还在,却蒙上了一层灰尘。三个人凑在一起,话题自然离不开戏班子,牤子还是以前的老样子,他们自然地提到了牤子和春芍唱对手戏时的种种情形。不知为什么——提起这些春芍的脸就红了。几个人说兴奋了,牤子就提议唱一段,久不唱戏了,浑身都憋得发痒,于是,牤子和十里香就唱,虽不是在舞台上,但他们的举手投足还是那么有味,春芍坐在一旁看着看着,她竞突发奇想:要是此时,站在牤子身旁的不是十里香,是自己将会怎么样呢?清醒过来之后,她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从那以后,只要她一有时间,便往牤子家跑。哪怕她只听到忙子哼上几句,心里也是妥帖的。

丈夫谢伯民照例早出晚归,每次丈夫回来都要和她说上好大一会儿学校里的事,刚开始她还觉得新鲜,渐渐地,她就有些厌倦了,丈夫再说时,她就没好气地打断谢伯民的话头说:你能不能说点别的?谢伯民说不上别的,于是就沉默着。这时,她就愈发地想见到牤子,只有见到牤子她才有许多话要说。

每到傍晚,丈夫和孩子回来了。这时她早就做好了饭菜,她估计牤子也该下班了,她精心地把自己收拾一番,头梳了,衣服换好了,然后冲丈夫和儿子说:我出去一下呀。

她匆匆地走出家门,仿佛已经听到了牤子正在字正腔圆地在唱那曲《大西厢》。她又一次义无反顾地朝着牤子家走去。

·3·

绝命快枪手

1

著名的快枪手马林,在腊月二十一那一天回到了靠山屯。

马林回来了,他要在腊月二十三那天,大张旗鼓地做两件事。第一件事他要先休了秋菊,接下来要名正言顺地再娶一回杨梅。

秋菊走进马家的门坎已有些年头了,那一年秋菊才十二岁,马林十岁。马林和秋菊圆房那一年,马林十六岁,秋菊十八岁。也就是在那一年,十六岁的马林离家,投奔了张作霖的队伍,当上了一名快枪手。

马林回到故乡靠山屯匆匆忙忙扯旗放炮地要休了秋菊是有原因的。那是因为秋菊被胡子鲁大奸了,奸了也就奸了,最让马林无法忍受的是秋菊还生了胡子鲁大的孩子,且那孩子已经三岁了,叫细草。著名的快枪手马林无法忍受这些,他要在腊月二十三过小年那一天,张张扬扬地把秋菊休了,然后明媒正娶地再和杨梅在乡人面前风光一回。

杨梅是马林从奉天城里带回的一名学生,今年芳龄十七。其实早在奉天城里时,马林已娶过一回杨梅了,两人在奉天已同居了半年有余,这次马林重返故里,杨梅自然跟随一同前来了。杨梅不仅一个人来了,确切地说,她还带来了他们的孩子。杨梅已怀孕五个月了。有了身孕的杨梅依旧漂亮,齐耳短发,很前卫也很新潮的样子。最让马林骄傲的是杨梅那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只有城里的女学生才有这样一双眼睛,在靠山屯一带绝难找到这样一双女人的眼睛。

马林这次回到靠山屯不打算再走了,原因是奉天城里来了日本人。不仅来了日本人,他们还偷偷地把大帅张作霖炸死了。少帅出山了,快枪手马林以为东北军会和日本人拼上一家伙,为大帅报仇雪恨,没想到的是,东北军一夜之间撤离了奉天。快枪手马林的心冷了,他决定离开队伍,回故乡靠山屯过平安宁静的日子。

马林在没回靠山屯以前,是不知道故乡的变故的。

腊月二十一那一天,满天里飘着大雪。沿途之上,马林已看到了村村屯屯到了年关的景象,四处赶集的人们,脸上露着喜气之色,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故乡的温暖。马林只有在故乡的土地上才能看到这些,在奉天城里他永远见不到。他带着杨梅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便在心里热热地喊出一声:他奶奶的,千好万好不如老家好哇,我马林不走了。

在一面坡城里,马林租了辆雪橇。雪橇是三只狗拉的,狗快风疾,狗拉雪橇箭似的射到了靠山屯。

马林这次回乡先是惊动了父亲马占山。在马林的记忆中,父亲马占山的气管不论冬夏没有好的时候,随着呼吸,父亲的气管会发出风箱一样的声音,于是父亲在这种伴奏声中艰难地说话。

父亲马占山见到马林那一刻,愣愣怔怔足有十几分钟。在马林的耳畔,父亲的气管之声,有如山呼海啸。

马林就说:爹,爹,你这是咋了?

马占山就说:毁了,毁了,这个家毁了。

马林的心脏就慌慌乱乱地狂跳了几下,他的脸就白了一些,他预感到了什么。

上次回靠山屯他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和胡子鲁大开了一仗。那一次,他是想全歼鲁大这绺胡子的,没想到的是,却让鲁大和一个小胡子跑脱了。那一次算鲁大命大,他一枪射中了鲁大的左眼,他眼见着鲁大一头从马上栽了下去,他想补第二枪时,那些个亡命又仗义的小胡子们前仆后继地向鲁大扑去,他们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快枪手马林,他们知道快枪手一枪又一枪地会要了他们的命。快枪手马林的枪仍在响着,射中的不再是鲁大,而是那些小胡子们,在匆忙之中,一个小胡子背起鲁大慌慌乱乱地跑掉了。

马林那时曾想,也许这一次鲁大伤了元气,再也不敢来靠山屯了。同时他也担心,胡子鲁大会来报复,但他没想到鲁大会来得这么快。

马林不用问父亲什么,他已从父亲的脸上看到鲁大来过了。

父亲一边山呼海啸地呼吸,一边说:这时候你不该回来呀,你回来干啥呀?鲁大正四处打探你呐,老天爷呀,这下可咋好哇——

快枪手马林的预感得到了应验,此时,他的心里反倒安静了,他甚至冲父亲笑了笑,笑得是那么轻描淡写,仿佛父亲的惊乍和担心不值一提。快枪手马林对自己充满了信心,他知道自己是个神枪手,百步之内百发百中,虽说他人已不在东北军了,可他这次回来,却不是空着手的,跟随了他这么多年的那两把二十响快枪就在他腰里插着。快枪手有了枪还怕什么呐,他马林是什么也不怕的。他怕的只是在自己没回来以前,鲁大向父亲下毒手,当他看到完好的父亲在自己的眼前愁眉苦脸时,他的心踏实了。父亲与几年前相比,基本上没什么变化。马林在父亲的身上还有一条奇妙的发现,人要是老到一定程度,再老也老不到哪里去了。

其实马占山的年龄并不大,六十刚出头,但他的精力似乎已经耗尽了,都耗在了那片土地上。马占山几十年如一日,牛马似的在自家那片土地上挥霍着生命和力气,刚过六十岁,终于油干水尽了。马占山在感到力不可支之时,儿子马林回来了。

马林的到来,并没有给马占山带来一丝一点的快慰。相反,他觉得马林的末日到了,昔日还算平静的马家,还会平静下去么。

2

马林在没有见到秋菊以前,在他的脑海里并没有产生休了秋菊的计划,他下定决心休了秋菊,那是见了秋菊以后的事。

在马林的记忆里,秋菊就是秋菊。

秋菊初来马家那一年,是一个又瘦又黄的小丫头。秋菊是马占山拾回家的,秋菊是随父母闯关东来到靠山屯的,一路上的奔波劳顿,让秋菊的父母染上了伤寒,他们一家三口走到靠山屯时便再也走不动了。秋菊的父母躺在街心的十字路口上,望着头顶那方陌生的天空,他们知道自己逃荒之路已走到了尽头,他们逃离了饥荒之地,却没有逃脱死亡,可恶的伤寒和饥饿劳累已使他们的生命到了尽头。令他们欣慰的是他们终于逃离了饥荒连年的故乡,他们不放心的是年仅十二岁的秋菊,他们有千万条理由死不瞑目,他们不能把孤苦无依的秋菊独自一人抛在陌生的异乡。

秋菊坐在他们的身旁干干瘦瘦地哭着,无力苍白的啼哭之声是秋菊父母死不瞑目的缘由,秋菊的啼哭之声,同时引来了靠山屯的男女老少,他们对眼前这一幕已不感到陌生了,那年月,逃荒逃难的人们,潮水似的从关里涌到了关外。

秋菊父亲看到了围拥过来的靠山屯男女,仿佛为女儿秋菊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他使尽浑身的力气说:老……老乡……求求你们了……把这丫头领回去吧,给她一口吃的……当牛当马……随你们了……

母亲也说:求求好心人啦,给……俺闺女一口吃的……别让她饿死就行……求求了……

那年月,靠山屯的父老乡亲也是有那个心没那个力。唯有马占山有那个心也有那个力,他觉得眼前降临的是一个天大的便宜。那一年马林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该给儿子张罗媳妇了,早张罗晚张罗,但那是迟早要张罗的,今天一分钱不花白白拾一个丫头回家,且不说日后给自己当儿媳,就是给她口吃的,把她当牛当马地用上几年也不亏什么。精明的马占山就把哭喊着的秋菊的手握了,冲已迈向死亡线的秋菊父母点点头说:你们的孩子我收下了,日后有我马占山一口吃的,就有这丫头吃的。

秋菊的父母没有理由不闭上自己的双眼了,终于父母就牵肠挂肚地去了。那一次,马占山在后山挖了个深坑把秋菊的父母埋了,也是算对白拾了丫头的回报。

在马林的印象中,秋菊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女人。谁也没想到,瘦小枯黄的秋菊在来到马占山家不到半年的时间,就变得今非昔比了。十三岁的女孩到了发育的年龄。不管吃好吃坏,秋菊总算能吃饱肚子了,在秋菊的眼里,自从来到马家是天天过年,在她幼小的记忆里,还从来没有过上这般日月。于是秋菊竟神奇般地胖了起来,先是胖了脸,接着就是全身,该鼓胀的地方都长开了,个头也长了几分。

秋菊比马林年长两岁,女孩子发育成熟得又早,在马林的目光中,秋菊已经是个大人了。秋菊来到马家之后,里里外外一把手,不仅做饭还要喂鸡喂狗,几年的时间里,秋菊俨然成了马家的主妇。

秋菊能出落得这般模样,令马占山暗自高兴。没花一分钱,白白拾来个劳动力,今天的劳动力,未来的儿媳妇,这是马占山灰暗生活中灿烂的一笔。在那些日子里,马占山一看到秋菊,便顺心顺气,暗自得意。

马林的母亲是个多病的女人,在马林五岁那一年,突发心绞痛就已经去了。身为壮年的马占山再也未娶。在马占山的观念里,赌、毒、色是男人的三大天敌,男人要成气候,离这三样越远越好。当初娶马林娘时,他考虑更多的是传宗接代,既然儿子已经有了,还娶女人做什么?况且半路里家里多了一个外姓女人,他活得不踏实也不放心。于是,马占山把所有的心思都花在了侍弄那片土地上。土地就是他的命,他的事业,人要想过日月没有土地是万万不行的。这就是马占山的人生信条。

在马林童年的记忆里,秋菊带给他更多的是温暖和安全感。那些日子,秋菊不仅给他做饭,晚上还要给他铺被子,就是夜里用过的尿壶,也是秋菊早晨给倒掉了。在马林的眼里,秋菊是高大的,像母亲,又像姐姐。在马林缺少女性关怀的童年里,秋菊是马林寒冬里的一盆炭火。秋菊在马林童年的记忆里,不仅是温暖的,同时也是美好的。

在马林年满十六岁那一年,马占山提出让他和秋菊圆房他也没提出过异议。在马林的印象里秋菊和自己多早就是一家人,圆不圆房其实都是一样的。

也就是在马林十六岁那一年,靠山屯一带闹起了胡子,一时间鸡犬不宁,乡人们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也就是在这种环境中马林的命运发生了变化。

主宰马林命运的仍然是马占山,土财主马占山已充分地认识到,在这鸡犬不宁兵荒马乱的日子里,仅有土地是不行的,要想使生活过得美满踏实,家里没有一个拿枪的,那是万万不行的。于是马占山求遍了三亲四邻,终于在东北军里巴结上了一位团长,花了他五十两白银为马林买了一个排长的头衔。

马林在十六岁那一年,也就是在他和秋菊圆房不久的一个日子里,他当上了东北军里的一名排长。

这是马林一生中的大事,也是马占山一生中的一次壮举。这一次出走,彻底地改变了马林的命运。

如果说当初是马占山为马林买了一个排长头衔的话,那么以后的一切变故都是马林自己努力取得的。

马林到了东北军不久,很快又被张作霖的警卫营选中了。在军阀混战的年月里,东北军大帅张作霖自然把个人的安危看得举足轻重。在张作霖的警卫营里做一名警卫,马林学会了很多,不仅学会了双手打枪,同时马林也由于见多识广,明白了在靠山屯一辈子也无法明白的道理。

许多东北军将士都知道快枪手马林的名字,他的名字差不多和大帅张作霖一样的著名。

著名起来的马林果然给马占山带来了许多好处。不少盘踞在靠山屯一带的胡子,不管是大绺的还是小绺的,很少有人胆敢骚扰马占山。胡子们都知道,马占山的儿子马林在给东北军大帅张作霖当着贴身侍卫,且是一名百发百中的快枪手。那些日子,小财主马占山曾为自己这一大手笔而暗暗得意。他觉得那五十两白银没有白花,要是没有昔日的破费,哪来今日的安宁。

3

再后来的变故都缘自鲁大。

那一次,快枪手马林没有杀死鲁大。鲁大很快就开始报复了。不仅奸了秋菊,还让秋菊怀上了孩子,在鲁大百般要挟下,秋菊痛不欲生地生下了鲁大的孩子。是个男孩,秋菊给这个孩子取名叫细草。

马占山无法正视马林的突然归来,马林却出其不意地回来了,仿佛从天而降。马占山觉得并不平静的日子已经到了末日,于是他的气管愈加的山呼海啸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说:毁了,马家的日子毁了。

马林见到秋菊的时候,秋菊正搂着细草在下房的炕上抖成一团。马林坐着狗拉雪橇驶进院子时,她就看到了马林和杨梅。那一刻她就觉得眼前的天塌了,地陷了,表面上的宁静生活也该有个结果了。她知道,马林无法宽恕她,那时,她想的不是自己,而是怀里的细草。孩子是她和鲁大的,如果说当初她恨鲁大恨怀里的孩子的话,那么现在,她只剩下恨鲁大一人了,她已经离不开细草了。细草是自己的骨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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