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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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着-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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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饭,他们沿着在淡淡的阳光下发亮的铁路走去,一边谈着闲心,一边用脚随意地踢着枕木上的雪。他们要一直巡逻到北大桥,再从北大桥往回走。

在他们的前面,远远的点缀着黑松林的白米山,衬着天空,像一溜儿白色的波浪。铁路一直向黑松林向北大桥延伸而去。路边的松树在朝霞的映射下黑里发红,在雪地上铺着纤细的青色的影子。

没有什么能追得上青春的脚步。他们很快就走到了北大桥。沙河像一条洁白的哈达披在沙河集的颈脖子上。风息了,天地之间静悄悄的。一阵温和的安宁仿佛跟着雪花一同落下。这儿的雪干净得很。小野兽细瘦的脚丫子印在上面,留下了一行行可爱的花纹,透露出生命顽强的信息。而从雪底下冒出来的松树果子像些个出土的青铜器皿。到了这里,他们的巡逻就到了终点,该往回返了。等他们一转身,只见一个围着蓝色围巾的女孩正站在离他们二十米远的铁路中间,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身穿红棉袄黑裤子的安姐姐,两只手在胸前摩挲着自己的辫子。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在她食指间不停地卷着卷儿,像一只红蝴蝶忽闪着翅膀栖息在一朵黑玫瑰上。

父亲一下子愣住了,只感觉阳光在他的眼睛里不停地跳跃,闪闪地晃眼。

一种没有理由的病叫相思(3)

父亲不相信似的揉揉自己的眼睛,傻傻地站在那里。曹明仁和胡德玉两个哥哥默不作声地转身向东圩子方向走去了。

天地一片洁白,父亲的头脑在那一瞬间一片空白。

黑色的铁路,褐色的枕木,白雪,茫茫四野,只有父亲和安姐姐,还有无处不在的风,以及那些散发着芳香的黑松树。

在父亲渐渐清晰的视线里,安姐姐像电影慢镜头一样春风般温暖地向他扑来。洁白洁白的雪在她的脚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一颗颗碎雪随着安姐姐脚步的起落在空中飞扬,如繁星。迎着红彤彤的朝阳,安姐姐的辫子像两只喳喳叫的喜鹊站在梅花的枝头,一蹦一跳的。安姐姐疯一样扑过来搂住父亲的双肩,一头深埋进父亲的怀里,哭了起来:

“小弟呀,俺好想你呀!”

安姐姐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

“你瘦了,是俺害了你啊!”

安姐姐泪流满面。

父亲紧紧地把安姐姐搂在怀里。他低着头含着泪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但只看得见她玲珑挺拔的鼻尖和一绺随风披拂的刘海儿。他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低下头把脸埋进那茂盛的黑发中。他想告诉她他在那里闻到了沁人心脾的如新锯开的松木的香气。但他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父亲紧紧地搂着安姐姐,轻轻拭去她的眼泪,自己的眼睛却怎么也不听话,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父亲恍恍惚惚,像是一半醒来一半在梦中。

他们站在那里,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像两人的眼睛都在努力要把对方吸进去牢牢地锁在自己的心房里。父亲心里有好多话要对安姐姐说。他知道这里是他和安姐姐第一次牵手的地方,是安姐姐第一次亲吻他的地方。在父亲心里,北大桥的这一段铁路,是个害羞的秘密又温存的地方,既充满着无言的温馨又充满着难言的忧愁。

“姐姐,俺也好想你呀……俺喜欢你,俺做梦都在想你……”

安姐姐抬起头来看着父亲,她的身子哭得一抖一抖的。

“舅妈跟俺说了,为了将来的相聚,你只有现在离开岗楼,回到沙河集去另找事干……”

父亲轻轻地抽泣着,默默地点着头,把胳膊搂得更紧了。他感觉到她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声,两只胳膊把他抱得更紧了。她湿透的脸蛋她冰凉的泪水与温润的唇在他脸上摩来摩去。

“俺会等你的,小弟,在这里,对你对俺都不利呀!”

安姐姐一把抱住父亲的脖子,紧紧依偎着,像两只靠互相取暖的小动物。安姐姐的话像是从他自己心窝里掏出来的一样。他一把把她的头埋进自己的心窝窝里。他的手摩弄着她的头发,在淡淡的松香味中,父亲要把这个感觉吸进他的手心,埋藏在那儿,像种子藏在冬天的地里。

安姐姐轻轻地从父亲怀里松开,拥抱着父亲的头在父亲脸上亲了又亲……

“小弟,时候不早了。这次是舅妈安排让俺俩在这里见面的。”

说完,安姐姐就将蓝围巾把自己的脸包了半边,又轻轻地亲了一口父亲的脸,匆匆地走了……

在空旷的天空下,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西边的白米山那一片黑松林映出一片冷红。雪地里一簇一簇的小灌木丛怕冷似的挤成一团,像把头缩在翅膀底下的鸟雀儿似的。起风了,不远处传来一两声野鸟的鸣叫,大地显得更寂静,似乎还在沉睡。父亲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铁路上,像冬天里的一株枫树……

一种没有理由的病叫相思(4)

这次见面后,一回岗楼,父亲又病倒了。

我这次病得不轻。

看我这个样子,曹大妈就跟贾正炳说:

“小成子病在这里也不是事,又快过年了,俺看呀,还是让他回沙河集去诊。他还是一个孩子,他奶奶也老了,让他和奶奶在一起过年,等病好了再来上班,反正岗楼上多一个少一个也不碍事的。”

贾正炳也就同意了,说:

“那明天就让明仁和德玉用压道车送成子回沙河集吧。”

第二天一大早,曹大妈就炒了三碗鸡蛋饭,让我们三个人吃着赶路。我感到前途渺茫,不知道这一走,我还能上哪里去。我心事重重,实在吃不下去。曹大妈就安慰我,叫我不要着急,人是铁饭是钢,先好好养病。

吃完饭,二哥和三哥扶着我上了压道车,不一会的工夫就到了沙河集。他们把我送到程跃庭青年诊所。

程跃庭医生是个好心人,很慈善。他忙着给我望闻问切,开了些药。

这时,我奶奶来了。是三哥胡德玉去喊的。

奶奶看见我瘦成这个样子,老泪纵横,伤心地哭了。

二哥曹明仁从身上掏出十元钱交给程跃庭医生,又将二十元钱送给我奶奶,说:

“奶奶,小弟的病只要打针服药,就会好的。”

他们安慰奶奶几句就走了。

打完针,奶奶搀扶着我慢慢地往家里走。路上奶奶不停地问这问那,我只是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转过街口就是我的家。其实这哪里算什么家哟,就是一个茅草窝子,还是奶奶向一个姓陶的人家租来的。

我们祖孙俩相互搀扶着转过街口,一转弯,我就隐隐约约地看见我家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正是我朝思暮想的安姐姐。我大吃一惊。血顿时从脚后跟一下子涌到了脑门心,脚步似乎轻快了许多。

安姐姐看到我们过来了,就把手中提的东西放在门口,小跑着向我们走过来。她半扶半抱着我,跟在奶奶后面,进了我简陋破旧的家。她扶着我上床。我和奶奶睡的床是用土砖搭的草铺子,下面垫着的是用麻绳和竹竿子编起来的床板。安姐姐扶着我躺倒,拉开破旧的棉被把我双腿盖好,找来衣物垫在我的背后让我靠起来躺着,又转身跑出去将放在门外的一个小口袋拿进来,对奶奶说:

“奶奶,俺妈叫俺送点糯米和绿豆来给你老人家煮着吃。”

安姐姐的一举一动,奶奶一直看在眼里。掉了牙瘪了腮的奶奶笑着拉住安姐姐的手:

“哎呀!伢呀!你的手冻得冰冷的呀。”

奶奶走到灶门口一边点火一边说:

“俺来热点大枣汤给你暖暖身子。”

安姐姐马上跟过去拉着奶奶的手说:

“奶奶,俺不冷,俺心里热乎着呢!”

说着,安姐姐接过奶奶手中的火柴,点着了火。奶奶把大瓷罐里的大枣倒在锅里。不一会儿枣汤就熬好了。安姐姐站起来从碗架子上拿了一个大碗盛了满满的一碗端到我面前,一勺一勺地喂我喝。

当着奶奶的面我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但安姐姐非要喂我不可。

一种没有理由的病叫相思(5)

年过古稀的奶奶站在旁边看着,疑疑惑惑地问:

“唉!真难为你这位姐姐了,你是哪家的伢呀?”

安姐姐一边喂我,一边跟奶奶聊了起来:

“奶奶,俺是东圩子李万富的侄女,俺叫安子,小弟和俺大哥拜了把兄弟,俺妈喜欢小弟,听说小弟病了,俺妈就叫俺来看看小弟的。”

奶奶看着,实在有些过意不去,就站起来拿个碗去给安姐姐盛碗大枣汤。可安姐姐说什么也不让奶奶盛。

“奶奶,俺不喝,这枣汤你留着给小弟喝吧。”

说着,安姐姐又坐到我床边。我知道安姐姐肯定有话要对我说,而我心里又是多么渴望着和安姐姐两个人单独相处一会儿,说说悄悄话呀。我怕奶奶絮絮叨叨地说下去,就说:

“奶奶,安姐姐不吃大枣,你去兰妹家搞点菜,让姐姐在俺家吃午饭吧。”

奶奶笑了笑说:“哎!哎!唉,俺这真是老糊涂了。”

说着,奶奶放下碗把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就转身走出门了。

奶奶一走,安姐姐就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在我怀里一边流泪一边亲我一边说:

“俺好想你呀,小弟呀,你没动身前,舅妈就告诉俺了,让俺来沙河集看你。你看,你瘦很了。”

安姐姐趴在我怀里,呜呜地抽泣着,既令人伤心又让我疼爱。

我心里一阵发紧,酸酸的涩涩的,翻江倒海般的不是滋味。我抚摸着安姐姐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样来抚平她那颗忧伤的心:

“安姐姐,你也瘦了。曹大妈跟俺说了,你也生病了……姐姐,你对俺太好了!”

“腊月十五,俺舅来俺家,他对俺说了好多不中听的话,俺很生气就和他顶起来了。”

“你舅说些啥呀?”我急切地问。

“还不是为贾少求提亲的事。”安姐姐说,“肯定是俺大伯让俺舅来劝俺的。”

安姐姐接着把她舅舅说的,跟我重复了一遍。

他舅跟她说:“安子,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也该找个婆家了,不要任性子,听说贾家托你大伯来讲亲,你给大伯顶了回去?你不该对大伯无礼啊!”

“他是大伯,大伯也该讲理,俺不同意,他非要强迫说什么‘不行,俺是你大伯,俺就说了算,不行也得行,除非不姓李,量你也逃不出俺的手掌心’。”

“你大伯他是为你好,你嫁给贾少求,他家好,不愁吃不愁穿,总比小成子那个穷小子强多了,他连家都没有,一个奶奶都养不活,无业游民,当个穷兵有啥出息呀!”

“大表哥不也在岗楼当兵吗?俺不管,俺爱的是他的人,穷无根富无苗,俺信他,俺爱他聪明,将来一定有出息。他在外面干差事,俺把奶奶接到俺家来过,俺种田,[奇++书网//QISuu。cOm]保险饿不死。”

见安姐姐不理他这一茬,舅舅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用食指指着安姐姐发火了:

“你这丫头,真是贱骨头,放着有财有势的人家你不嫁,非要嫁给那个穷小子,将来你一定不得好结果的。”

安姐姐也耍起了脾气,毫不相让:

“你喜欢有钱有势的,把表妹把你女儿许给他不就行了。俺有没有好结果,用不着你操心!”

一种没有理由的病叫相思(6)

……

“丁奶奶,你家来了什么贵客呀,还舍得称肉……”

不知是谁在外面和奶奶打招呼。

听到奶奶回家来了,安姐姐连忙抹干眼泪,装成没事人一样抢着到门口接奶奶。

“呀,奶奶还破费称肉做么事呀。”安姐姐从奶奶手中接过来,“奶奶,你塞火,俺来做饭。”

奶奶高兴地笑着,乐滋滋地应着:

“哎!”

一老一少有说有笑地忙着做起了饭。我坐在床上,看着她们在土锅灶上忙碌的背影,看着这个平时没有什么生机的家里忽然有了从未有过的温暖祥和,我心想,要是有这样一个家该有多好啊!这就是书中所说的天伦之乐吗?这就是幸福吗?水蒸气很快就从锅台上袅袅升起来了,安姐姐窈窕的身影就在这水蒸气中在我的眼前晃动着,好像一个笼罩着轻纱的梦……可是一想起刚才安姐姐和她舅舅说的一番话,可也是句句在理字字是真呀!我是个连家都没有连奶奶都无法赡养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穷小子,我拿什么给疼爱我的奶奶,拿什么给疼爱我的安姐姐呀?!我心顿涌无限辛酸,下一步该怎么办呀?!

“伢呀,你今年多大了?”奶奶问。

“十九啦。”

“妈妈好吧?”

“俺妈好着呢。”

“你是怎么认识俺家小成子的呀?”

“和俺大哥拜把子时认识的。小弟和俺弟小平子同岁,俺弟很小的时候得痨病死了,俺妈伤心了好几年。后来俺妈听说小弟的妈被土匪害了,心里难过,总跟俺说小弟可怜,那么小就没了娘。俺妈说,小弟小时候她抱过,一看小弟就是聪明的孩子,讨人喜欢,俺妈就把他当成俺的弟弟小平子了。还说要是小弟肯认她当干妈就好了,俺也就把小弟当成俺自己的小弟了。”安姐姐回头看了我眼,喜滋滋地递给我一个眼色,“俺妈听说小弟病了就让来了。”

“真是难为你妈妈了。这样挂念着俺小成子。”奶奶用衣袖拭了拭因烟熏火燎而红肿的眼角,“俺小成子是个苦命的伢,我一个老婆子……唉!”

“奶奶,俺们现在就是一家人了,相互依靠着,会好起来的。”安姐姐羞羞答答地安慰着奶奶说。

“哎,哎!”坐在灶堂后面塞火的奶奶看着伶牙俐齿干净利索的安姐姐,脸上浮现一丝霞光。灶堂里熊熊燃烧的柴火像冬日灿烂的阳光,映红了奶奶千沟万壑般满是皱纹的脸庞。“伢呀,你可讲婆家了?”

“俺还早呢,三年五载也不迟呀,俺妈舍不得俺,俺也舍不得俺妈呀。”安姐姐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

这时,我姑妈和兰妹看我来了。我给安姐姐作了介绍。我们一起吃了饭。姑妈一边吃一边用眼睛仔细打量着安姐姐,那眼神好像在数天上的星星一样,认真又专注。姑妈的眼光像一束耀眼的光芒刺得安姐姐不敢抬头,只是默不作声地把头埋在碗里吃着饭。奶奶欢天喜地地给安姐姐夹着菜,安姐姐总是小声谦抑地推让着,只是简单地吃了几口,就放了碗。

我看得出来安姐姐的心情既沉重,又拘束,没什么话可说。我靠在床上,喘着气对安姐姐说:

一种没有理由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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