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作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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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作孚- 第6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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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仪,我是舍不得啊!她才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十来天,连这个世界花儿朵儿都没看到一回……就走了,连一声爸爸妈妈都来不及喊出来……就走了。”第二天,1930年3月8日,天空阴暗。卢作孚率民生公司、北碚峡防局考察团,赴华东、东北考察。这时的国内,军阀混战,津浦,平汉两线被梗断。卢作孚取道川江,出夔门,去上海,走的是十六年前去寻孙中山、求救国真理的老路。

1930年6月20日,卢作孚考察团结束在上海的考察。

次日,田仲写下跟踪报告:“今晨,卢作孚坐大连轮赴青岛。”

大连轮三等舱,舱中早已被中国乘客摆满铺席,卢作孚一行刚把行李放下,又被人挤到过道上去。

卢作孚放下行李便带着李果果去看俄国人的轮船。来到二等舱,见陈设待遇远远高过统舱。其中住着外国人与中国富人。“天堂地狱,还在哪里去寻求,只在一个船中,隔一屋舱板而已。”

是夜,卢作孚失眠。趴在被迫铺在过道边的铺席上,就着昏灯,写下日记:六月二十一星期六天雨

好友恽代英主张阶级争斗。争斗我不敢苟同,但我很叹息当今中国阶级之彰明昭著而森严,恐怕首先要在这轮船上来找了。只要几块钱和十几块钱的差异,便把它显然划分出来!这是我们经营航业的人应该留意的一点。

到了大连海边,卢作孚指着码头与船舶,向一个中国职员询问。

这职员麻木摇头,一问三不知。

这天,田仲写下的跟踪报告是:“老师,今天,卢作孚好像对大连码头颇感兴趣……”

接下来,卢作孚去了大连埠头事务所,拿相同的问题问一个日本职员。日本职员头头是道地指点着码头,向卢作孚讲述着。

1930年6月27日卢作孚日记:“我们听了日本职员这一段谈话,不禁有深切的感想。第一是日本人的经营,以满铁会社为中心,取得东三省的无限利益,其规模是何等伟大,前进是何等锋锐!第二是中国机关的职员,只知道自己的职务,或连职务亦不知道,绝不知道事业上当前的问题,问题中各种的情况;而这一位日本人能够把码头上的一切事项,详举无遗,是何等留心问题留心事实!中国人何以一切都不留心?”

1930年6月27日田仲助教写下的报告是:“卢作孚由埠头直接雇汽车去了我国创办的满蒙资源馆——这可是老师您得意的一笔啊!多年前您刚到支那便开始筹划!……馆内,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我们搜集来陈列;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我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我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可是,这个卢作孚,此前他参观我国各地,义愤填膺,对随从大发感慨,这一回,从入口到出口,他紧闭着嘴,没说一句话。学生实在看不出他有何观感。田仲判断,一定有什么东西,让他看了,动魄惊心!他一个陈列室也未放过,甚至一件陈列物都不忽略,全过程中,却只对他的随从,那个好像在北碚便追随于他,在围困云阳丸时曾扛着枪杆子在朝天站码头上站岗的光头青年说了三个字。当时,他站下了。是站在满蒙资源馆的东北物产调查表前,示意随从把这张表抄下来。是何用意,田仲暂时还没摸清。他身后那个长着一颗硕大无朋光头的随从也摸着大头搞不清。”

田仲所言是实。他没看清也没听清的卢作孚在满蒙资源馆内言行,被卢作孚自己记在了当天的日记中。是:——卢作孚站在那张表前,示意李果果把这张表抄下来。李果果摸着光头,困惑地望着卢作孚:“小卢先生,这表,有啥名堂?”

就是在这时,卢作孚对李果果说出了田仲隔远了无法听清的那“三个字”——“微生物!”

李果果听得一清二楚,却没听懂:“微生物?日本人的这个中国资源馆里,大豆高粱金银矿,人参貂皮乌拉草,满蒙地下埋的,地上出的,一样不少,还就没有小卢先生你说的这东西!”

卢作孚不答,转身就走。田仲追随其后发现,后来卢作孚参观了工业博物馆……后来,回上海,几天后,买船票搭英国人的万流轮。此行田仲跟踪报告的结束语是这样的:“学生想,再考察下去没价值,为避免跟踪太久会暴露,便另船回川。”

1930年8月21日,卢作孚结束考察乘万流轮自上海返重庆,这是卢作孚最后一次坐上万流轮。

“现踩在你我脚下的这条轮船,四年前,在万县撞沉我川江多条木船,导致数十人死亡。杨军长万县驻军扣押此轮船当夜,英军军舰两艘,炮轰万县,当时笼统统计并见报的是‘死伤千余中国人’,事后查实,是死604人,伤残398人,被毁民房千多间。”

李果果抬头看时,一愣,他从未见过卢作孚这张脸:“小卢先生,万流轮为什么这样做?”

卢作孚痛心地说:“果果啊,我叫你把问题提到国家那样大,你老是做不到。所以你才什么都搞不懂,一开口就是‘为什么’!果果可记得万县惨案发生当年,就在前前后后那几个月里,这条江上,你我的国家发生了什么样的大事情?”卢作孚却等不得李果果回答,道:“北伐。广东国民革命军在长江流域节节获胜,打击了谁的势力?”

“列强的势力。”

“尤其是英帝国主义的势力!”

“我明白了,所以他们才强行干涉,利用商轮在这条江上挑衅闹事!”

“这就说到点子上了!”

李果果明白过来,卢作孚记下这些数字,并非因为他对数字天生有惊人的记忆力,而是中国船工、居民、士兵的一条条人命,令他刻骨铭心。

船猛地一晃,李果果站立不稳,卢作孚连忙将他紧紧抱住。万流轮正闯险滩。李果果盯着险恶的江岸上一块礁石,叫道:“柴盘子!”

万流轮正对着这块礁石冲去。将到,忽然转舵,险象环生。礁石在卢作孚眼前飞晃而过,卢作孚看清了,礁石上,刻着警示船工的民谣:“该死不该死,船过柴盘子!”

“此仇真能报么?”李果果突兀地问出一句。

“肯定!”

“几时?”

被李果果这一问,卢作孚沉默了——卢作孚自己也没想到,几年之后,他今日在万流轮前无言以对的这一问,便得到解答。而为他提供报仇机会,让他得以一雪国耻的,竟是“万流轮”自身。

田仲回家后,升旗对田仲没跟上万流轮大不以为然:“田中君啊,你该继续跟!他这一趟水,在上海等候好几天,偏偏选中万流轮,有深意焉……这是他卢作孚的一块心病!中国人讲究‘快意恩仇’,你既知他卢作孚没有私仇,当知他与万流轮结下的是国仇,既是国仇,他的复仇心理,比谁都强悍。同时,他又最懂既报国仇,又做大自己的双赢之道。只不过他这人,自有他的游戏规则,他讲究的,恐怕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升旗正遐想着,窗外传来一声汽笛,万流轮进了朝天门港口。

田仲问:“都说日本武士报复心世界最强,难道这个中国商人的报复心会更强?就为了一个公司同人?”

“错。封锁日清轮时,我从旁观察过此人。一泡痰吐到脸上,他可以全然不问,但是收拾吉野,出手之狠。他只怕是为了他二十年前追随孙逸仙干同盟会时便认定的——民权,他的国家的国民权利,当然也包括他这个中国商人打着为国人争取民权的旗号做生意赚大钱的权利。因此我才敢说,哪怕再等十年,他也会向这条英国旗的轮船——寻仇!”升旗望着窗外,似乎看到万流轮,“孙子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田中君,你听好了。从现在起,我们就必须下大工夫了解这个对手性格的方方面面……”

“老师您不是判定他就是一个打着爱国旗号做大生意赚大钱的商人么?”

“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是这样判断的。不过,我不能不防万一……因为我要为之做好一切准备的后面将发生的那件事太大了!”

“您是说——我国向中国大打出手……”

“正是。等到我国向中国大打出手的时候,万一我对中国实业界的卢作孚这样的人物判断有误,万一他不止是个商人,万一他真是个敢舍了一切家当甚至拼将性命去爱他的国家、保卫他的国家的人,那可就太危险了。”

“这种可能,有多大呢?”

“万分之一……哦,田中君,你先把行囊放下吧,我是不是话说得太多了?”

“这几天话说得太多,把声气都说嘶了。”1930年9月4日,刚回重庆的卢作孚便在民生公司演讲。会场中,多是民生同人,有人呆望着卢作孚,显得麻木。卢作孚见状,提高声调:“此次考察,几个人一同出去鬼混了五个月十三天,带回来的东西只有一样——”他出示李果果抄下的东北特产表。

看着表,众人议论变得激烈起来:“日本人,太厉害了!简直让我们中国人……”

“动魄惊心!”卢作孚接过话头,“凡满蒙所产之动植矿物,通通被他们搜集来陈列起了;凡满蒙各种出产之数量,通通被他们调查清楚,列表统计,画图说明,陈列起了;凡满蒙之交通,矿产区域,形势,都被他们测勘清楚,做成模型,陈列起了。在满蒙资源馆中,我们边走,边看,边想:东三省的宝藏,竟已被日本人尽量搜括到这几间屋子里,视为他之所有了。是日本人都知道,都起经营之念,中国东北的这点家当,日本人比我们还搞得清楚。我们的家务事,却叫日本人先做了去!中国人怎样办?”卢作孚声音嘶哑,“在工业博物馆里,凡属机械工业的机器零件,模型,说明,都有陈列。必须使人看清楚机器之转动和使用的,更用电力发动。展品上标明日本一个个大学与企业的品牌。于此,我们见着日本是如何以实际的事务刺激日本的人民!其学校,其实业团体,又是如何联络,帮助此等社会教育的机关!中国情形又怎样呢?我们愈看愈……”

卢作孚哽住。

全场听众鸦雀无声。

李果果见抄回来的表产生如此震撼效果,悄声说:“小卢先生,李果果这才明白了,你为啥叫我抄这张表。可就是还不明白,你为什么这叫——微生物?”

“微生物的力量不可抵挡!”

顾东盛望着卢作孚手头的表,摇头一叹:“惭愧啊!”

“这一趟,我们带回来的心情也只有一样——惭愧。”卢作孚面带愧色,坦诚地对全体股东、职工和听众低下头。

“那么只是惭愧又说什么呢?只好把惭愧暂时收折起来,不说我们的事,而介绍我们所看见的,德、日两国人办的几桩事情,与各位听罢。世界上的民族,不单德国人最强,中国人也是最强的。勤与俭是国人的特长,外人是不能与我们竞争的。但是德国的商业、科学进步迅速,而中国还是一塌糊涂,与德国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卢作孚在九江轮船公司的经理与水手面前抬起头来,东北考察回来后的日子里,卢作孚登上川江上别的华资公司的轮船演讲,“……欧战后的德国,打得破碎无余,可是到现在,不满十年,德国的情形是怎样呢?拿商业来说,从前在上海的德国颜料厂,有几十家,到现在呢?只一家了。并不是其他的都停歇,是把其他的都联合成一家独营了。其次如钢铁、化学药品,”卢作孚望着头顶上的灯泡,“乃至于电灯泡子,全国都联合成一家了。他们在中国的市场,已完全恢复。民生公司的民生、民用两轮船,九江公司这条九江轮船,完全用的德国电灯泡子!”

九江公司经理邓华益颇有触动。

“福全”是一艘老派的中国轮船,船头照旧张贴着老式对联:财源茂盛通四海

生意兴隆达三江

对联也许是去年春节的,已老旧,被江风吹得哗哗直响。

领江台上,船长一推车钟。机舱中,轮机工听得钟声响起,遵命加速。卢作孚早已登船,正在行进中的轮船上演讲,见此,即兴加了一段:“德国新发明的汽船的机器舱里不用司机,一切开关都在领江台上,进退快慢,机器自会动作起来。德国受了那样大创之后,进步这样之速,中华民国有了十九年,还是一塌糊涂!两相比较,真有天渊之别哩!”卢作孚望一眼福全轮职工中的穿中式长衫的福川公司连雅各经理,“你我在这条江上跑船的,要想生意兴隆——通四海,有无可能?”

连雅各经理使劲摇头。

卢作孚在通江轮上的演讲是这样的:“对比德国、俄国、日本这三个侵略国家,我认为,德国已成过去,俄国尚有所未知,日本则方进取未已,为东北最可顾虑的问题,十分紧迫。我们就再说日本人吧,我问日本驻渝领事,他说重庆只有九户日本人。可是,重庆人谁也知道,日本是东亚一个小而强的国家。大连有个日人经营的埠头事务所,有码头五个,去年一年,进出口的轮船有五千余只,日商占二千余只。南满铁路一年赚的钱到两万万。重庆一家轮船公司,比如贵公司,比如我民生公司,至多不过两三只船,一家公司一只轮船的最普遍,至大的船,载重不到五百吨,资本自然也就有限。至于营业方面,很多公司只图赚得到钱,丝毫未替顾客着想,这样一来,与经营有方,服务到堂的日本轮船竞争,譬如以空拳与枪炮搏战,可有胜利可言?你我在这条江上跑船的,要想财源茂盛——达三江,可有前途?”

通江公司经理(佚名)不动声色。

刘湘与何北衡乘炮艇夜巡川江。

探照灯光柱所向,二人顺着刚驶过的通江轮,放眼望去,两江交汇处,不只一艘中国轮船,与或停或驶的悬着外国旗的洋船比,全都显得很小。

何北衡手头拿着一本峡防局刊印赠阅的卢作孚所著《东北游记》:“卢作孚说,他今生一定要一统川江。”

刘湘手头也拿着这本书:“东北回来后,他好像火烧火燎般的急!昨天送书来,声音都嘶了,还不停地讲。”

何北衡:“他这人办事,从来决立即行。不过,这一趟回来,他是比从前还急了!”

刘湘望着满面上探照灯划出的那根光柱画下的一晃即逝的“一”字:古往今来,这条江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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