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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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概论讲义-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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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三种人喜欢讨论文学的起源:(一)研究院的学者,(二)历史家,(三)艺术论的作者。
(一)研究院的学者对于研究文学的起源及衍变,是比要明白或欣赏文艺更关切的。解剖与分析是他们的手段,统计与报告是他们的成绩;艺术之神当然是不住在研究院里的。
(二)历史家的态度是拿一切当作史料看的,正好象昆虫学家拿一切昆虫,无论多么美或多么丑,都看成一些拉丁学名。历史家一听到“文学”一词,便立刻去读文学史,然后一直的上溯文字的起源,以便给文学找出个严整固定的系统。
(三)作艺术论的人必须找出历史上的根据为自家理论作证。文学是干什么的?是他所要回答的。为回答这个,他便要从原始的艺术中找出艺术的作用,从历史上找出艺术革命的因果;他必须是科学的,不然他自己的脚步便立不稳。
这三种人的态度是一样的,虽然他们所讨论的范围是不同样的大。他们都想用科学的态度去研究文学,这是他们的好处。可是他们也想把研究的结果作得象统计表一样的固定,这是他们的错误。文学根本是一种有生命的东西,是随时生长的。用科学方法研究它正是要合理的证明出它怎么生长,而不是要在这样证明了以后便不许它再继续生长。把文学看成科学便是不科学的,因为文学不是个一成不变的死物;况且就是科学也是时时在那里生长改进。只捉住一些由科学方法所得来的文学起源的事实而去说文学,往往发生许多的错误。柏拉图的艺术理论是不对的,自然这可以归罪于他的方法,因为他的理论是基于玄学的而不是科学的。我们也可以同样的原谅或处罚托尔斯泰。但是,近代的以科学方法制造的艺术论,又是否足以为艺术解决一切呢?需要是艺术的要素,这足以证实艺术的普遍性。是的,我们承认这比柏拉图、托尔斯泰都更切实得多了。为什么需要是艺术的要素呢?因为原始的艺术都是有实用的。这在近代的人学民俗学中可以得到多少多少证据。野蛮人的跳舞是打猎的练习,歌唱是为媚神,短诗是为死者祈祷,雕刻刀柄木棍是为慑服敌人,彩画门外的标杆是为恐吓禽兽,……都很有理。但是拿这个原始人类的实用艺术解说今日的艺术,是不是跳得太远呢?是的,今日的艺术太颓败了,我们须要重新捉住“实用”,使一切艺术恢复了它们的本色,使它们成为与生命有确切的关系的。但是,今日的社会是否原始的社会?今日的跳舞是否与初民的跳舞有一样的作用?假如今日的跳舞是为有闲阶级预备的,因而失了跳舞的真意,那么,将来人人成为无闲阶级的,又将怎办呢?是不是恢复古代跳舞?
说到这里,我们看出来这种以艺术的起源说明艺术的错误。他们只顾找材料证实艺术的作用,而忘了推求艺术中所具的条件,所以他们的研究材料与结论相距的太远。初民的装饰,跳舞,音乐,确是有实用的目的,人学等所搜集的事实是难以推翻的,但是,初民的装饰,跳舞,音乐,是否也有美与感情在其中呢?假如没有这两要素,初民的艺术是否可以再进一步而扩大感情与美的表现呢?今日的交际舞确是既失了社会的作用,又没有美之可言,可是那艺术的跳舞不是非常的美么?这种跳舞不是要表现一点意义么?而且这点意义决不是初民所能了解的么?这样看,这种舞的存在是因为它美,设若需要是艺术的要素,必是因为艺术中美的力量而然;不然,今日的社会既不需要人人打猎,人人作武士,便用不着由练习打猎打仗而起的跳舞。古代的史诗是要由歌者唱诵的,抒情诗是要合着音乐歌唱的,这在古代社会组织之下是必要的。可是近代的诗只是供人们读诵的,因为今日的社会与古代的不同了。社会组织改变了,而诗仍是一种需要,因为人们需要诗中的感情与美;设若一定说这是因为文学的起源是实用的,所以人们需要诗艺,难道近代的人不听着歌者唱读史诗,不随着音乐歌唱抒情寺,便完全不需要诗艺了么?总之,需要是艺术的要素真是有意思的话,但是需要须随着社会进化而变其内容;不然,那便似乎说只有初民实用的艺术算艺术,而后代的一切艺术作品,便不及格了。真理,美,想象,情感,由这几种所来的需要必是最有力的条件;不然,我们便没法子理解为什么孔子闻《韶》就三月不知肉味,因为孔子既不是野蛮人,又不是犯了胃病。
文学的起源确是个有趣味的追讨,但是它的价值只在乎说明文学的起源,以它为说明文艺的根据是有危险的。社会的进化往往使一事的发展失去了它原来的意义,以穿衣服说吧,最古的时候人们必是因为寒冷而穿衣服。但是到了后代,不论天气是寒是暑,人们总要穿着点衣服了。这一部分是道德的需要,一部分是美的需要。道德的部分是可以打倒的;可是,在打倒羞耻的时代,人们在暑日还穿衣与否呢?或者因为要打倒羞耻,人们才越发穿得更讲究更美丽。筋肉与曲线美是有诱惑力的,但人人不能长得那么好看;即使人人发达得美满,皮肤到底没有各种颜色,打算要花枝招展还要布帛的光彩与颜色,况且衣服的构造足以使体格之美更多一些飘洒与苗条。那么,穿衣服的出于实用上的需要可以推翻,而为增加美感是使在打倒羞耻时期还讲究穿衣服的根本条件。把这比喻扩大,我们可以想出多少美在人生中的重要,可以想出为什么有许多艺术已失其原始的作用而仍继续存在着。这样推想,我们才会悟透艺术的所以是永生的。艺术的起源出于实际的需要只能说明原始社会物质上的所需,不能圆满的解说后代的在精神上非有艺术不可。假如原始人民因实用而唱歌,画图,雕刻,跳舞,他们在唱歌与画图时能不能完全没有感情与审美的作用?假如他们也有感情与爱好的作用,后代艺术的发展便有了路径可遵。反之,社会已不是渔猎的社会,为什么还要这些东西呢?我们可以找出许多证据证明出农村间的演剧,跳舞,是古代的遗风。但是这些历史的证明只足以满足理智上的追求,不足以说明为什么农民们一定要守着这些古代遗风。他们去演剧与跳舞的时候或者不先读一本民俗学,以便明白其中的历史,而是要演剧,要跳舞,因为这些给他们一些享受。
因原始艺术是实用的,所以需要是艺术的要素。这是近代由科学的方法而得到的新理论。这确比以前的摹仿说,游戏冲动说等高明了许多。摹仿说的不妥在第五讲里已谈过一些,不用再说。游戏冲动说也可以简单的借用一段话来推翻:“艺术是游戏以上的一种东西。游戏的目的,在活力的过剩费了时,或其游戏底本能终结了时的遂行时,即被达到。然而艺术的机能,却不仅以其制作的动作为限。正当意味的艺术,不论怎样的表现及形式,在一种东西已经造成,及一种东西已经失却其形式之后,也都残存着。在事实上,有一种形式,如跳舞,演技的效果,是同时被创造出,同时被破坏的。然而其效果,却永远残存在那跳舞者努力的旋律之中,那跳舞的观客的记忆之中。……所以,把那为艺术品的特色的美、旋律等的艺术底性质,解释为游戏冲动的结果,是很不妥的。”(希伦,引自章锡琛译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
艺术是要创造的,所以摹仿说立不住。游戏冲动说又把艺术看成了消遣品。只有因实用而证明艺术出于人类的需要,艺术的普遍性才立得牢。但是这只是就艺术的起源而言,拿这个理论作艺术论的基石而谈艺术便生了时代的错误。艺术是生命的必需品,而生命不只限于物质的。莎士比亚与歌德并不给我们什么物质的帮助,而主张艺术出于实用的人也还要赞美这两个文豪的作品,因他们的作品能叫生命丰满,虽然它并不赠给我们一些可捉摸到的东西。有了科学的文学起源说,我们便明白了文学起源的究竟;没有文学起源说,文学的价值依然是那么大;人类的价值并不因证明了人类祖先是猴子而减少,或人们应仍都变成猴子。
与文学起源论有同样弊病的,是以现代的文学趋向否认过去文艺的价值,前者是由始而终的,后者是由终而始的下笼统的评断,其弊病都是想证实文艺构成的物质部分,以便说明文学的发展是唯物的。可惜,文学的成形并不这样简单。无论谁费些时间都可以从历史上找出些材料来证明某书与某写家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作我们唯物论的根据;但是,谁能肯定的说清楚一本书的所以成功,或一写家的所以是个天才?时代与社会背景可以说明一些书中的思想与感情,传记与家族可以说明一些写家的性格与嗜好,这是研究文学应当注意的事。但是,一书的艺术的结构与想象的处置是应当由艺术的立场去看呢?还是由历史上去搜寻?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是由他的作品中所含的艺术成分而定呢,还是由研究他的家谱而定?由历史上能找出一些文艺结构与形式的所以成形,由作家个人历史能找出一些习性与遗传,不错,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不足以明白作品与作家的一切。我们一点也不反对主张唯物观者的从物质上搜求证据,正如我们不反对那追寻文艺起源的人;可是我们须小心一些,不要上了他们的欺骗,我们准知道文学的认识不只限于证实了文艺的时代与社会背景,我们准知道印象的批评与欣赏的批评等也是认识文学的路子。况且,思想,感情,甚至于审美,都可以由时代与社会而证实一些它们的所以如此如彼;对于解释自然怕就难以找时代与社会的关系吧?谁能证实了“及时小雨放桐叶,无赖余寒开栋花。”(陆游)的历史与社会背景呢?设若只说这一定不会在戈壁沙漠里作的,便太近于打诨逗笑。诗文里这样解释自然的地方是很多的,而且是文艺中的最精采处。难道我们不应当注意它们吗?
诗歌是最初的文学,在有文字以前便有了诗歌。最初的诗歌,与故事一样,是民众共同的作品,没有私人著作权。关于艺术的各枝是由诗歌衍变出来的,以后在讲“文学形式”时再说。

第七讲 文学的风格
按着创造的兴趣说,有一篇文章便有一个形式,因为内容与形式本是在创造者心中联成的“一个”。姜白石《诗说》云:“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①。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这是以实质和形式并提,较比专从形式方面区分种类的妥当一些。但是,如依着这些例子再去细分,文学作品的形式恐怕要无穷无尽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文学作品确有形式可寻:抒情诗的形式如此,史诗的形式如彼,五言律诗是这样,七言绝句是那样。一个作者的一首七绝,从精神上说,自是他独有的七绝,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与这完全相同的一首。但从形式上看,他这首七绝,也和别人的一样,是四句,每句有七个字。苏东坡的七绝里有个苏东坡存在;同时,他这首七绝的字数平仄等正和陆放翁的一样。那么,我们到底怎样看文学的形式呢?顶好这样办:把个人所具的风格,和普通的形式,分开来说。现在先讲风格,下一讲讨论形式。
风格是什么呢?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有这么几句:“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这里,在“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等句里,似乎已经埋藏着“人是风格”的意味;在所举的“八体”里,似乎又难离开这个意旨,而说风格是有一定的了。那还不如简单的用“人是风格”一语来回答风格是什么的较为简妥了。风格便是人格的表现,无论在什么文学形式之下,这点人格是与文艺分不开的。
佛郎士(Anatole France)①说:“每一个小说,严格的说,都是作家的自传。”(Thead venture of the Soul)②我们读一本好小说时,我们不但觉得其中人物是活泼泼的,还看得出在他们背后有个写家。读了《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就可以看出那两个作家的人格是多么不一样。正如胡适先生所说:“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和“《儿女英雄传》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儿女英雄传》的大部分真可叫作一部不自觉的《儒林外史》。”这种有意或无意的显现自己是自然而然的,因为文学是自我的表现,他无论是说什么,他不能把他的人格放在作品外边。凡当我们说:这篇文章和某篇一样的时候,我们便是读了篇没有个性的作品,它只能和某篇相似,不会独立。叔本华说:“风格是心的形态,它为个性的,且较妥于为面貌的索隐。去摹拟别人的风格如戴假面具,无论怎样好,不久即引起厌恶,因它是没生命的;所以最丑的‘活’脸且优于此。”(onStyle)①这个即使丑陋(自要有生气),也比死而美的好一点的东西,是不会叫修辞与义法所拘束住的;它是一个写家怎样看,怎样感觉,怎样道出的实在力量。客观的描写是应有的手段:只写书中人物的性格与行为,而作家始终不露面。但是这个描写手段,仍不能妨碍作家的表现自己。所谓个性的表现本来是指创造而言,并不在乎写家在作品中露面与否,也不在乎他在作品中发表了什么意见与议论与否。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家的创造物,他给予他们一切,这便不能不也表现着他自己。有人不大承认文艺作品都是写家自己的经验的叙述,因为据他们看,写家的想象是比经验更大的。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重要;写述自家经验也好,写述自家想象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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