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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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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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晚上,一行人在两侧冰石成排的洞穴里过夜,巴尔蒂人对这些洞穴的位置了如指掌,就像沙漠中的贝都因人对水源地一样清楚。每个洞里都堆放着干燥的灌木,以及引火用的鼠尾草和杜松。从笨重的岩石堆下头,他们把先前存放的豆子和米拿出来,再加上在热石头上烤的骷髅状面包“库尔拔”,继续打猎所需的食物也就够了。

四天后,他们终于发现了羱羊的踪迹——散乱在平坦岩石上的一副羱羊骸骨,早被胡鹫和雪豹舔得雪白干净。接着塔瓦哈看见,骨头上方高处的岩架上有十六只羱羊正在觅食,他连忙喊着:“斯金!斯金!”斯金即巴尔蒂语的“羱羊”。羱羊巨大的弯角在变幻的天空下形成美丽的剪影,但它们的位置实在太远太高。塔瓦哈推测那头死掉的羱羊应该是被雪崩冲下来的,因为这里离它们觅食的地点实在太远。他把羊头和羊角从脊椎上扳松扯下,系在摩顿森的背包上,送给他当礼物。

比亚福冰川在高峰间凿出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深的沟谷。他们往上走到冰川和拉托克峰北脊相遇的地方,这里的地形曾吓退过很多登山队伍。有两次他们都偷偷摸到了羱羊群下风处,但都被它们察觉,在他们来不及开枪时就逃开了。

第七天黄昏时,塔瓦哈看到一只公羊站在他们上方,距离只有不到二十米。他把火药填进毛瑟枪,把钢弹装好,摩顿森和其他人都趴在他身后,紧紧贴着悬崖底部,免得被机灵的羱羊发现。塔瓦哈扳开枪管的支架,在一颗大石头上架稳,然后轻轻扣动扳机——但还是太响了,羱羊忽地转身面向他们,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它竖起来的胡须。塔瓦哈扣下扳机,摩顿森看见他嘴唇蠕动,在默念祷词。

枪声震耳欲聋,震落了一阵碎石雨。火药喷得塔瓦哈满脸黧黑。摩顿森原本以为塔瓦哈失手了,因为那只羱羊还站得好好的——但几乎是马上,羊的前腿一跪,一股热雾从颈部的伤口喷到冰冷的空气中。它两次要挣扎着站起来,但终究还是慢慢安静了,最后一歪倒下。“安拉乎艾克拜尔!”科尔飞人齐声高喊。

屠宰工作在入夜后开始,他们把公羊的部分骸骨带进洞穴,升起了火。侯赛因熟练地操着和前臂一样长的弯刀,专注令他眉头微皱,给他睿智、瘦长的脸增添了一丝忧郁。他把羊肝切片然后分给大家。侯赛因是所有科尔飞村民中,唯一曾离开布劳渡河谷,在平原的拉合尔读到十二年级的人。但此时看到他在洞穴里弯着身子,两手沾血切着羊肉,摩顿森心想旁遮普省闷热平原上的学生生涯,对侯赛因来说早已远去——突然间他想到,侯赛因是最合适的教师人选,只有他胜任联结两个世界的工作。

狩猎队伍回到村子之前,季风雨已经彻底散去,天空晴朗无云。回到村里,他们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领头的塔瓦哈高捧羱羊头,押后的摩顿森则把他的礼物戴在头上——看起来就像是头上长了角。

一行人把小块羊肉分给挤在路旁围观的孩子,他们吮吸着这些珍馐,就像仔细舔着糖果。装在篮子里的上百公斤羊肉则平均分给所有参与狩猎的家庭。等到羊肉都下了肚,羊脑和着洋葱马铃薯都炖了汤,哈吉?阿里把外国儿子带回来的羊角挂在大门上方的一排战利品中间,那些都是他当年骁勇健壮的证明。

摩顿森把自己先前画的造桥设计图,带给吉尔吉特的一位巴基斯坦军队工程师看。工程师仔细检视之后,建议做些强化结构的修改,重画了一张详细的施工蓝图,清楚地标出钢索的位置。修改后的设计需要两座二十米高的石头桥柱,顶端加上宽度足够让牦牛车通过的拱形混凝土结构,还有距离水面十八点五米、全长八十六点六米的悬索桥面。

◎三杯茶 第二部分(14)

摩顿森从斯卡都雇了一班有经验的泥水匠来建造桥柱。石板很重,要四名村民合力才能抬起,而后平放在抹平的水泥上。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围观,在父亲或叔叔、舅舅扛石头扛到脸红脖子粗时,在一旁用力喊叫帮他们打气。一块又一块的石板,一点一滴的建造,两座三层石基的桥柱终于在河两岸立了起来,越往上变得越窄。

秋高气爽,辛苦的工作变得舒服多了,每天傍晚摩顿森清点完当天叠建的石板,都对工程的进度非常满意。整个七月份,男人们都忙着建桥,妇女则照顾庄稼。牢固的桥柱建起来后,比所有村民家里的屋顶都高。

在冬天来临,所有人被迫整天待在屋里之前,科尔飞的居民尽可能待在户外,大部分家庭都在屋顶上用早餐晚餐,忙完一天的工作后,让气味浓郁的“丹布洛茶”把一碗饭和豆子蔬菜汤“达尔”冲下肚。摩顿森最爱跟哈吉?阿里一家人在屋顶享受黄昏的余温,跟几十户同在屋顶上的人家闲话家常。

诺伯?霍吉曾赞美过另一个喜马拉雅国家的领袖不丹国王的观点——衡量一个国家成功与否的指标,不该是国内生产总值,而是“国民幸福总值”。在科尔飞干燥温暖的屋顶上,身旁尽是今年丰收的各种农作物,吃着晚饭、抽着烟、聊着天、享受着露天咖啡馆般的悠闲,摩顿森深深感觉到即使物质生活如此贫乏,巴尔蒂人仍然拥有保持纯真快乐的秘诀。如此单纯的快乐生活在所有发达国家里都正在迅速消失,就像古老的森林一样。

夜晚时分,塔瓦哈和摩顿森这样的单身汉会善用温和的天气,露宿在星空下。现在摩顿森的巴尔蒂话已经说得相当流利了,他和塔瓦哈常常聊到大部分村民连说梦话都会说到的话题,最主要的话题之一自然是女人。那时摩顿森已经年近四十,塔瓦哈也快三十五岁了。

塔瓦哈告诉摩顿森,自己非常想念妻子萝奇雅,自从她因难产而死、留下他们唯一的孩子嘉涵距今已经有九年了。他们躺在屋顶上,凝望着银白丝巾般的银河。“她非常非常美。”塔瓦哈说,“她的脸蛋很小,就像嘉涵,有时候她会突然唱起歌,或者突然笑起来,像只小土拨鼠一样。”

“你会不会再婚呢?”摩顿森问。

“喔,这对我来说是很容易的事。”塔瓦哈解释道,“有一天我会成为‘努尔马得哈尔’(村长),而且我已经有很多土地,不过目前我不爱别的女人。”他害羞地压低了声音。“只是有时候我……喜欢……”

“你不结婚也可以做那件事吗?”摩顿森问,这是他来到科尔飞后一直好奇的事情,只是总没有适当的时机发问。

“当然可以。”塔瓦哈回答,“跟寡妇,科尔飞有很多寡妇。”

摩顿森想到底下拥挤的住房,一家十几个人并排睡在垫子上。“你们都是在哪里……呃……”

“当然是在‘罕得霍克’。”塔瓦哈回答。科尔飞每栋房子的屋顶上都有“罕得霍克”,也就是储存粮谷的茅草顶小屋。“你要我帮你找位寡妇吗?我想已经有好几位爱上葛瑞格医生了。”

“谢谢你,”摩顿森敬谢不敏,“不过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你们村里有你喜欢的女人吗?”塔瓦哈问道。摩顿森于是开始讲述十年来主要的恋爱失败经历,包括同玛琳娜的感情。他惊讶地察觉在述说这一切时,心中的疼痛已经明显减轻了。

“啊,她是因为你没有房子离开你?”塔瓦哈问,“这种事在巴尔蒂斯坦也常发生。不过你现在可以跟她说,你在科尔飞有房子,还快要有座桥了呢!”

“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摩顿森说。他发现自己说的是事实。

“你最好快点找到你想要的女人。”塔瓦哈下了结论,“在你变老变胖之前。”

他们准备在两座桥柱间串起第一根钢索时,从巴托罗冰川回来的挑夫捎来消息,有一队美国人正往这儿走来。当时摩顿森手上拿着图纸,坐在布劳渡河北岸的大石头上,指挥两岸人马各自领着牦牛队拉直主钢索,在没有重机械的情况下,尽可能把钢索紧捆在桥塔上。身体最灵活的村民在工程师标注的固定点绑上一圈又一圈的支撑缆索,再用铁钳锁紧它。

◎三杯茶 第二部分(15)

一位拄着登山杖,头戴白色棒球帽,神情威严的美国人从河北岸下游方向走过来,身边跟着当地一位英俊的大胡子向导。

“我当时的第一个念头是:坐在石头上的那家伙块头可真大。”乔治?麦克考恩回忆道,“我搞不清楚他在做什么,他头发很长,又穿着当地服装,但很明显他不是巴基斯坦人。”

摩顿森从石头上滑了下来,伸出欢迎的手。“您是乔治?麦克考恩吗?”麦克考恩握住他的手,难以置信地点着头。“那,祝您生日快乐!”摩顿森笑着交给了他一个密封的信封。

乔治?麦克考恩曾与刘易斯?罗和德、埃德蒙?希拉里爵士一同担任美国喜马拉雅基金会的董事。他跟两个孩子唐和爱咪到乔戈里峰徒步,造访他曾赞助的登山队大本营,度过六十岁的生日。基金会董事们寄来的生日卡片抵达艾斯科里后,最终交到了摩顿森手上——当地官员以为,一个美国人总会有办法和另一个联系上。

麦克考恩过去是博伊西加斯凯德家用建材公司的总裁兼董事长,六年内将公司的营业额从一亿美元扩展到六十亿美元,随后脱离集团独立营运。他把商业这门功课学得很好,20世纪80年代在湾区门罗公园市成立了自己的创投公司,专门收购其他公司过度成长导致的难以管理的部门或子公司。麦克考恩做过手术的膝盖还没完全复原,又在巴托罗冰川上走了好几个星期,正在担心自己能不能撑下去,此时和摩顿森相遇,他高兴得难以言表。

“远离文明世界足足一个月,在堪称险恶的环境下,居然能和一位如此能干的年轻人说上话。”麦克考恩说,“我真的很高兴。”

这次的巧遇让两人都很高兴。麦克考恩说:“摩顿森一点儿也不机巧,他是个温柔的巨人。看到和他一起建桥的人,你就会清楚他就像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很爱戴他。我忍不住想,这个美国人靠什么本事做到这种程度?”

摩顿森用巴尔蒂语跟麦克考恩的向导自我介绍,当他用乌尔都语回答时,摩顿森才知道他叫费瑟?贝格,不是巴尔蒂人,而是来自遥远的阿富汗边境查普森河谷的瓦希族人。

摩顿森问他的美国同胞能不能帮他一个忙。“我觉得自己在科尔飞好像是孤军奋战,”摩顿森说,“我希望这些人知道,其实美国有很多人都关心他们,不是只有我而已。”

“他交给我一大叠卢比,”麦克考恩回忆,“要我扮演从美国来的大老板。我当然是卖力演出,像老板一样四处发薪水,称赞他们做得很棒,要他们好好干,尽快把工作完成。”

告别摩顿森和村民后,麦克考恩和家人继续他们的旅程。但就在那一天,缆索把南北岸两座桥柱连在一起的日子里,更奇妙的缘分也连接起来了。当日后外国人在巴基斯坦的处境日渐堪危时,贝格自愿担任摩顿森的保镖,麦克考恩则在他门罗公园市的据点里,成为摩顿森最有力的支持者。

八月下旬,在泥泞地上破土动工十周之后,摩顿森站在八十六点六米长的桥中央,赞叹着两端工整的混凝土桥拱,牢固的三层石基,还有将所有结构稳稳定位的钢缆网线。哈吉?阿里把最后一块建桥的木板递给他,请他安放就位,但摩顿森坚持让科尔飞的村长完成科尔飞的桥。哈吉?阿里将木板高举过头,感谢全能的安拉为村子带来这位外国人,然后跪下来,用最后一块木板挡住了桥下奔腾的河水。在河南岸高处观看的妇女和孩子们齐声欢呼。

摩顿森再一次花光了所有的钱,但又不愿动用盖学校的经费,他准备冬天回柏克莱赚钱,等赚够了春天再回科尔飞。回美国前一晚,他和塔瓦哈、侯赛因、哈吉?阿里坐在屋顶上讨论盖学校的计划,确定在夏天开工。侯赛因愿意将妻子哈娃拥有的一块平地捐出来盖学校,站在那里看“科尔飞的乔戈里峰”,一览无遗。

摩顿森觉得这是激励孩子们把眼光放高放远的最好地点,他表示赞同,唯一的条件是侯赛因要担任学校的第一任老师。

他们喝下为了庆功而奢侈地加了许多糖的甜茶,把手一握,达成了协议。接着几个人兴奋地讨论起盖学校的具体事项,直到夜深。

再低两百五十米的地方,河水反射着村民们手中提灯的光亮。他们兴奋地在桥上走来走去,一次次轻松跨过将他们和宽广世界隔离的天堑——而那个宽广的世界,却是摩顿森极不情愿回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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