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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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杯茶-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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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终于抬起头时,看到十几个孩子从一棵桑葚树后头远远盯着他。这些到山上放牧的孩子们,看到一个奇怪的“安格瑞兹”坐在地上哭,就好奇地把羊儿们抛在脑后,任它们在山上到处乱跑。摩顿森站了起来,用衣服擦擦脸,走向孩子们。

他蹲跪在年纪最大的孩子身旁。“你……是……什么?”孩子害羞地问道,然后伸出了手,马上被摩顿森的大手握住。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他回答。

“我是葛瑞格,我是好人。”孩子们异口同声地用英文重复。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他又试了一次。

“不是,我是葛瑞格,你叫什么名字?”孩子们边重复,边咯咯笑了起来。

摩顿森换成巴尔蒂语。“民它可波葛瑞格,恩嘎亚美利坚因(我是葛瑞格,我从美国来)。其瑞民它可波因(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们高兴地拍起手来,终于能听懂“安格瑞兹”说什么了。

◎三杯茶 第二部分(4)

孩子们一个个自我介绍,摩顿森也一一和他们握手;女孩们在和异教徒握手前,还特别小心地用头巾把手包起来。然后他站了起来,背靠在桑葚树上,开始给孩子们上课。“安格瑞兹,”他用英文说,然后指着自己,“外国人”。

“外国人。”孩子们齐声喊着。摩顿森指着自己的鼻子、头发、耳朵、眼睛和嘴巴,孩子们复诵着每一个陌生的音节,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半个小时后,常嘎吉终于找到摩顿森时,他正跪在孩子堆中,用桑葚树枝在地上画着九九乘法表。

“葛瑞格医生,回来,进屋吧!喝些茶,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常嘎吉请求着。

“在你把我带到科尔飞以前,我和你没话谈。”摩顿森说,眼神一直停在孩子们身上。

“科尔飞很远,而且很脏。你喜欢这些孩子,为什么不在这里盖学校呢?”

“不对,”摩顿森用手掌擦掉一个认真的九岁女孩的答案,然后写下正确答案,“六乘以六等于三十六。”

“葛瑞格,先生,求求你。”

“科尔飞,”摩顿森说,“在到那里之前我和你没什么好说的。”

河在他们的右手边,在房子般大小的巨石间奔涌着。丰田车一路在褐色的急流边浮沉,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一点儿也不像是沿着布劳渡河北岸的“路”行驶。

阿格玛路和将宗帕终于放弃了,决定不再一路追到布劳渡河谷,而是匆忙与摩顿森道别,坐上另一辆返回斯卡都的吉普车。坐丰田车到科尔飞需要八个小时,摩顿森有充裕的时间思考。后座的常嘎吉摊开四肢,靠在一袋印度巴斯马帝米上,用白色的羊毛帽盖住眼睛,在颠簸的车子里打起了瞌睡——或者至少看上去像是在打瞌睡。

摩顿森感到有点对不住阿格玛路,他不过是希望村里的孩子有一所学校而已。但将宗帕和常嘎吉耍心计、不诚实,让他很愤怒,这愤怒完全遮盖了他对阿格玛路的感激之情,把他所有的情绪都染成了沮丧的黑褐色,就像身旁的河水一样。

也许他对这些人太严厉了:他们之间的经济环境相差太悬殊了。一个连全职工作都没有、晚上睡在储藏室里的美国人,对这群身处全世界最贫穷的国家、最贫穷的地区的人们而言,有没有可能就像一块闪闪发亮的美钞招牌?他下定决心,如果这回科尔飞的村民也为这些财富争来夺去,他会更有耐性,听完所有人的话,把每一顿必要的饭都吃过,然后再坚持帮助孩子们盖一间学校,而不是独肥村长哈吉或任何一个人。

他们抵达科尔飞对岸时,天已经暗下来好几个小时了。摩顿森跳下车,眺望着遥远的彼岸,看不清楚对面是不是有人。在常嘎吉的指示下,司机打开大灯,又按起了喇叭。摩顿森走到灯光下,开始朝着黑暗挥手,直到河南边传来一阵叫喊声。司机把车转向,让灯光能照过河岸。他们看到峡谷上的缆绳吊着东摇西晃的箱子,里头坐着一个人,正用力拉着自己朝他们的方向过来。

摩顿森认出那是哈吉的儿子塔瓦哈,他跳下缆车,整个人冲向摩顿森,紧抓着他的手腕用力捏着,然后把头压在他胸前,整个人闻起来都是浓烈的烟味儿和汗臭味儿。塔瓦哈终于松开了手,他看着摩顿森,高兴地笑着。“我父亲,哈吉?阿里说,安拉有一天会送你回来,哈吉?阿里知道的,先生。”

塔瓦哈帮忙把摩顿森挤进缆车里。“那不过是个箱子,”摩顿森回忆道,“就像用几根钉子钉在一起的水果箱,你得抓着油腻的缆绳把自己往前拉,努力不去想它发出的叽叽嘎嘎声,不去想最明显不过的事实——如果箱子破了,你就会掉下去;如果你掉下去,就死定了。”

摩顿森在一百米高的缆车上缓缓把自己往前拉,箱子在刺骨的寒风中摇来晃去,他能感觉到下方飞溅上来的水雾。下方几十米深处,漆黑一片,他却可以听到布劳渡河猛力冲蚀巨石的声音。在吉普车大灯的映照下,他看到在彼岸远处上方的悬崖上,几百个身影正列队欢迎他,好像整个科尔飞的人都来了。最右边,也正是悬崖的最高处,有一个他绝不会认错的身影,双腿跨开站着,仿佛花岗岩雕出来的一般,蓄着大胡子的头颅像颗大卵石般协调地安置在宽肩膀上。那是哈吉?阿里,他正仔细看着摩顿森笨拙地把自己送过河。

◎三杯茶 第二部分(5)

哈吉?阿里的孙女嘉涵清楚地记得那个夜晚。“很多登山者都对布劳渡的人做过承诺,但等他们回到自己的家乡,就都把承诺忘了。祖父跟我们说过好多次,摩顿森医生和他们不一样,他会回来。但是我们很惊讶,他这么快就回来了。又看到他我很惊讶,他的身子长长的,与布劳渡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真的很……很神奇。”

在嘉涵和其他村民的注视下,哈吉大声赞美安拉将他的客人平安带回来,然后拥抱摩顿森“长长的身子”。摩顿森惊讶地发现,在他记忆中高大的科尔飞村长,身高竟然只到他的胸部。

在哈吉家中央大厅的炉火旁,摩顿森曾经历过失败、迷途和筋疲力竭,此刻,他觉得像回到家一样。过去一年里,努力写赞助申请书与募款信,辛苦寻找各种方法回到这儿的时候,他一直思念着这些村民。而此刻,他真的回到了他们中间。他急着想把学校的事告诉哈吉,但还得遵守主客的礼仪。

莎奇娜从屋里出来,为摩顿森送上饼干和酥油茶。甜饼干是她特别照着古老的食谱做的,放在有缺口的盘子里。摩顿森把饼干掰开,拿了一小片,然后把盘子传了下去,让其他人分享。

等到摩顿森喝了口酥油茶后,哈吉才拍了一下他的膝盖,露出牙齿笑着说:“奇咱哩?”和摩顿森一年前来到他家时问的话一模一样,意思是“怎么回事?”但摩顿森这回既没迷路也没耗尽体力,他努力了一整年回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他们一个消息,一个他急着要告诉他们的消息。

“我带来了盖学校的所有材料!”他用巴尔蒂语说出了这句练习过好多次的话,“所有木料、水泥和工具,现在都在斯卡都。”他看着正把饼干蘸进茶里的常嘎吉,兴奋得脸都红了。他对常嘎吉的愤怒已经消失,这个人虽然带他多绕了一些路,但毕竟还是把他带到了这儿。“我回来实践我的承诺,”摩顿森直视哈吉的眼睛说,“而且我希望尽快开始动工,如果安拉愿意。”

哈吉?阿里把手插进背心口袋里,若有所思地玩弄着羱羊###。“葛瑞格医生,”他用巴尔蒂语说,“在最慈悲的安拉祝福下,你回到了科尔飞。我一直相信你会回来,也说过好多次,多得像那经常吹遍布劳渡河谷的风一样。因此,当你在美国的时候,我们也一直在讨论学校的事。我们非常想给科尔飞盖学校,”哈吉?阿里两眼紧紧盯着摩顿森,“但是羱羊爬上乔戈里峰之前,必须要先渡过布劳渡河。因此,在盖学校之前,我们必须先造一座桥。”

“藏母巴?”摩顿森重复着,希望这只是个可怕的误会。“一座桥?”他用英文又说了一遍,想确定自己没听错。

“是的,一座大桥,石头的那种。”塔瓦哈说,“这样我们才能把学校扛到科尔飞村子里。”

摩顿森喝了一口茶,却时时咽不下去,他在思考。

他又喝了一口茶。

九 人民在说话

我的同胞,为什么自由不在美丽女子的美丽双眸中?

它们像子弹般射穿男人,它们像利剑般必然砍伐。

——世界上已知最古老佛教石雕上的涂鸦,

位于巴尔蒂斯坦沙帕拉河谷

旧金山国际机场,到处都是紧抓着孩子、神经紧绷的母亲。圣诞节将至,成千上万赶着搭机的疲惫旅客蜂拥而至,希望能及时回家与家人共度佳节。但航站楼的微弱广播一次又一次宣布班机延误的消息,机场大厅窒闷的空气里弥漫着明显的焦虑和恐慌。

摩顿森走到行李转盘,等待他那破旧的背包从成堆的行李箱中出现。把背包甩到肩上,脸上挂着入境旅客特有的微微笑容,摩顿森开始跟刚下飞机时一样,用期待的眼神扫视人群,希望能看到玛琳娜。但无论他怎么寻觅,都看不到玛琳娜乌黑的秀发。

四天前他们通过一次电话。他在拉瓦尔品第的电信局,通过充满回音和噪声的电话线跟她对话。摩顿森听她说要来接机,但还没来得及重复航班信息,他预定的六分钟电话就被切断了,担心花钱,所以他也没再打电话。此时他又在付费电话亭拨了玛琳娜的电话,不过回应他的是自动录音。“嗨,亲爱的,”他清楚地听到了自己声音里的欢喜,“是我,葛瑞格,圣诞快乐。你好吗?我很想你。我顺利到旧金山机场了,会搭湾区捷运到你那里——”

◎三杯茶 第二部分(6)

“葛瑞格,”她接起了电话。“嗨。”

“嗨,你好吗?”他说,“你听起来有点……”

“听我说,”她说,“我们必须好好谈谈,你离开后,事情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们能谈谈吗?”

“当然。”他感到腋下的汗水正刺得皮肤发痛,上次冲澡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我现在就回家。”他挂上了电话。

他很害怕在学校计划毫无进展的情况下返家。但在漫长的越洋旅程中,只要一想到玛琳娜、布莱兹和戴娜,所有的恐惧就减轻了。他想,飞离了失败,至少还可以飞回所爱的人身边。

他先坐巴士到最近的湾区捷运站,再搭捷运到旧金山市中心转搭去往外日落区的街车。他反复想着玛琳娜的话,一路忐忑不安,揣测着她话里暗藏的讯息。他知道,除了从拉瓦尔品第打的那个电话之外,他已经有好几个月没有跟她联络过,但她应该能理解,为了把建学校的费用控制在预算内,他不能总是花钱打国际长途电话。他会努力弥补的,他打算用柏克莱银行里仅剩的一点钱,带她和孩子们到什么地方度个假。

他抵达玛琳娜住处附近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之后,太阳早已沉入灰蒙蒙的太平洋中。他走过好几条街,越过装饰着圣诞灯饰的整齐的灰泥房屋,走进寒冷的海风里,然后爬上她的公寓楼梯。

玛琳娜开了门,单手拥抱了他一下,然后站在门口,清楚地表示不打算请他进去。

“我只想跟你说。”她说。他等着听,背包还背在肩上。“我和马利欧又开始约会了。”

“马利欧?”

“你忘了马利欧,那个从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毕业的麻醉医师?”摩顿森站着,茫然地看着她。“我之前的男友。我记得告诉过你,我们……”

玛琳娜继续往下说,内容大概是在提醒他,他曾经见过马利欧几次,他们一起在急诊室工作过,等等,但这个名字对他没有任何意义。看着她的嘴唇,丰满的唇,他想,那是她最美的地方。看着她的丰唇,他没有办法思考任何事情,直到他听到“……所以我帮你订了间汽车旅馆”。

玛琳娜还没说完,摩顿森已经转身离开,走进冷冽的海风中。天已经全黑了,他发现背包突然变得很重,重得他根本走不完另一条街。幸好,“海滩汽车旅馆”的红色霓虹灯招牌就挂在拐角,像个亟待处理的巨大伤口。

跟口袋里最后的现金告别后,摩顿森住进一间合成板装潢、烟味熏人的客房里。他冲了个澡,在背包里翻找干净衬衫,穿上其中最不皱的一件。昏暗的灯光和开着的电视让他昏昏欲睡。

一个小时后,敲门声将摩顿森从累得连梦都没有的熟睡中惊醒,他坐了起来,环顾四周,还以为自己仍在拉瓦尔品第。电视上一个叫纽特?金瑞契的人正在播报新闻,一个美国人说着他无法理解的话:“少数党党棍要求共和党执政。”

他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开门,仿佛房间正漂在大海上。玛琳娜站在门口,穿着他最喜欢的黄色大衣。“我很抱歉,这不是我想象的结果。你还好吗?”她一边问,一边裹紧原本属于他的黄色大衣。

“这真是……我想……不好。”摩顿森回答。

“你刚才在睡觉吗?”玛琳娜问。

“是的。”

“我并不想让事情变成这样,但你在巴基斯坦的时候,我没办法联络你。”房门大开,只穿着内衣的摩顿森被寒风灌得直发抖。

“我寄了明信片给你。”他说。

“告诉我屋顶材料的价格……喔,还有花多少钱租卡车到斯卡都……还真是浪漫啊!除了不断拖延时间,你从来没提过我们的事。”

“你什么时候开始和马利欧约会的?”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她的嘴唇。或许注视她的眼睛会好些,但他又觉得这还是太危险,只好把目光转开。

“那不重要。”她说,“你的明信片告诉我,打你离开后,我就不存在了。”

“不是那样的。”摩顿森说。心里却在问自己: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希望你恨我。你不会恨我,对吧?”

“还没。”他说。

玛琳娜放下叉在胸前的手臂,叹了口气。她右手拿着瓶儿爱尔兰百利甜酒,递给摩顿森。他接了过来,大约还有半瓶。

◎三杯茶 第二部分(7)

“葛瑞格,你是个好男人。”玛琳娜说,“再见了。”

“再见。”摩顿森把门关上,免得说出让自己后悔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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