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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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 [实体书精校版]- 第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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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干事不到三十岁,侧面看鼻子直挺,是西北回民的鼻子。他问老几家里还有谁,孩子们都多大了。老几想,你看,来了吧?这就是软性的“验明正身”,时代进步了,干部们风度好了,对敌人表现高姿态呢。老几回答,家里没有一个人了,前妻和孩子们在十多年前就跟自己中断了任何往来,一个字的书信往来也没了。叶干事似乎让老几的这个回答弄得有点不好意思,闷头走了一会路,才又开口。

“‘四人帮’倒台了。”叶干事说。

老几说犯人们都组织了集中学习,明白党内又来了一次你死我活的斗争。

“这次斗争以后,就再也不会斗争了。”

老几看着地,两只脚“一二一”地向前迈步。再斗争不会关他老几什么事了。本来也不关他老几任何事。

“当时,你是怎么被捕的?”叶干事问道。

老几告诉他,1954年春天,他就那么在小女儿的目送中被押上了一辆警车,判决书在抓捕他之前就预先填写好了。号子里呆了一个礼拜,他尚不知道自己的案由。同号子的狱友有大胆的,相互交头接耳地打听案由,但所有人都跟他一样,都弄不清自己的具体案由。入狱的第二个星期,他被传唤到了监狱的院子里。院子渐渐给各个监号的犯人填满,站成三列。监狱当局的干部开始照着一张名单点名,最先被点到的名字是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的犯人,一共有169名。接下来被点名的是30个无期徒刑犯人。第三批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有期徒刑15年,一个是20年。当时听到“陆焉识,有期徒刑15年”时,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脸上身上,就像他中了一等彩票。当然,后来他的徒刑被加了两次,一直加到死刑,又减成无期。他对叶干事笑笑,意思是,你看,人们在我身上做了那么多加减法。

他们到了礼堂正门口,高大的毛主席塑像挺立了近二十年,身边的空缺是林彪塑像留下的。石头林彪在1971年9月给凿碎搬走,毛主席就孤单单一个人站在那里,但身姿略微侧偏,似乎仍然有个无形的伴侣与他并肩。离礼堂不远,就是发电站,发电机轰轰的声音混在孩子、大人的叫喊嬉笑声里。人们赤红的面孔上不再有一对大黑鼻孔;从七十年代开始,每家每晚可以用两小时的电。

场部礼堂里木椅一排排的,跟过去自带板凳大不相同。因为是卖票的营业电影,场内对号入座,所以并不拥挤。叶干事领着老几坐在十五排正中间,告诉老几他用的是招待票,是政治部宣传科专门招待老几他们二十多个人的,可惜其他人都睡觉了。

他们刚坐下,一个熟悉的面孔从前面一排回过头,瞪了老几一眼。保卫科的河北干事。从那次调查了知识青年的死亡和火灾,就再没见到他。叶干事跟他打了个招呼,称他为“曲科长”。他升任成科长了。曲科长瞪老几,是因为终于要“君子报仇”,就在明天,公案私案都要一并结案。

就在曲科长雪亮的瞪视中,场内灯光暗下来,一个纪录片映上银幕。窗子仍然把西北高原的黄昏透进来,使黑白纪录片不黑不白。

电影结束后,叶干事把老几送回招待所的房间,并祝老几晚安。

根据天色老几判断此刻是十一点左右。他摸出那四张纸来,在第一页上开了头“亲爱的婉喻”,然后就停住了。他脑子里塞着那么多盲写的稿子,每一篇都是完整的文章,他在记忆里翻来翻去,挑花了眼。公鸡都开始打鸣了,他还在犹豫,挑不出一篇最合适的作为跟婉喻的永别留言。焦灼从五脏烧出来,烧到手心脚心,烧得他浑身冒汗。他为了最终徒劳的盲写而恼怒自己,也恼怒叶干事;行刑也该通知得早一点,好让他准备得充分一些。人一生只死一次,草草地就死了,比来到这世上还不由自主……

第二十七节 夜审

关于我祖父的加刑,我从他的回忆录上了解的情况是这样的――

1954年夏天,上海有个叫江帆的区公安局长被捕了。具体罪行模糊,抽象罪行是涉嫌军统。具体证据也模糊,但模糊证据是“有人”密报。当时叫做“有人”的证人到处都是,很有信用,也很受重用。江帆的被捕导致了江帆曾经着手办理的所有案子的重审。其实不是重审,就是推翻。既然江帆本人是军统嫌疑,在1951年的“镇反”1954年的“肃反”的量刑时,必然会包庇所有反革命――很逻辑的推理。1954年11月15日那天被宣布刑期的犯人绝大部分被加刑,死缓于是成为死刑,无期加成死缓。“陆焉识,改判为有期徒刑二十五年。”

陆焉识立刻大声回嘴:“等一等,你们加刑这么随便啊?!”

接下去是一场辩论,在陆焉识的卷宗里被叫做“大闹法庭”。陆焉识请坐在法官位置上的几位告诉他,这次加刑加到了二十五年,那么以后还会不会再加。假如现在给他加刑的某位首长在将来又涉嫌中统、军统或其他旧政府部门,又要推翻现在的改判,那么二十五年就还会加上去,给他加到死刑也是可能的。

监狱当局的干部问陆焉识是不是不服审判,不服是可以上诉的。陆焉识表示自己绝不上诉,因为就他所知,所有上诉的犯人都没再回到监狱来。他的要求很简单,就是请执法负责人在这次的加刑宣判书上签上名,盖上法院公章,注上一行字:“永不加判。”否则想改判就改判,想加刑就加刑,出尔反尔,没人对他自己行使的法律权力和造成的法律后果负责,这不成了草菅人命?

过了几个礼拜,加刑的宣布又来了:“陆焉识,死刑。十天内可以向本庭提出申诉。”

我祖父一辈子没发过脾气,那次可是有点疯了,咆哮起来,说几个月前他还期待旧制度被新制度替代,期待理性和法律会被新制度带来,现在他彻彻底底地失望了。那是很书生腔的话,尽管是咆哮出来的。咆哮的同时,陆焉识的眼泪下成了急雨。后来他一直为自己当时的书生腔发臊。后来他也明白,自己的眼泪不是像烈士那样激昂出来的,是给吓出来的;给“死刑”二字吓出来的。这次他没有放弃上诉。上诉是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败诉当然是可以想见的。同时上诉也被看成是进一步“不服审判,与人民政府为敌”。

陆焉识是在1954年12月3日被作为重刑犯押到监狱的底层的。似乎是地下室。他的回忆录并没有细写环境,因为担忧婉喻在阅读时精神承受能力是否足够。所谓的重刑犯人就是死刑和死缓犯人。但处死要一批批来,刑场的安排问题,行刑人员、行刑弹药的调配,刑场安全保卫的策划,以及各单位观刑代表的组织,都需要一些时间统一运筹,所以行刑不能像割草那么痛快,机枪一响,割倒一片。死刑犯们不知道行刑的秩序是怎么排的,每个人都可能今天被带到审判大会,然后直接带到刑场。偶尔有一两次,被带到审判大会会场的人又被带回来了几个,似乎是因为行刑人员和死刑犯的人数搭配给弄错了,但真实的原因是个谜。更是偶然地,一些被带回来的死刑犯最后又被减刑了。

陆焉识和同监号的重刑犯们都准备好一套体面衣服和鞋袜,时刻准备自己的名字在走廊上被叫响。陆焉识为自己准备的是一套深蓝的三件套西装,是弟弟焉得送给他的,恰好也是他被捕那天身上穿的。被捕那天傍晚,他穿戴完毕,正要出门去参加一个学术方面的酒会。除了西装,他手腕上还带着婉喻的礼物,那块白金欧米茄,领带和蓝宝石领带夹是韩念痕送的。那张全家福小照,是婉喻第一次探望时带给他的,框在椭圆形的袖珍玳瑁相框里,现在被放入了西装胸前的内兜。每天晚饭后,重刑犯人们都卷上自己的铺盖,把所有属于自己的东西都卷在被褥里,拖着重镣攀登到顶层五楼。五楼全是机动监号,关押临时犯人,等于是个犯人客栈。如果谁没有随着大伙搬上五楼,他必定在夜里被“验明正身”。

夜深人静,底层的某个监号会摆出长条桌,桌后坐着公安干部,桌面上摊着表格。问答开始了――“什么名字?”“×××。”“年龄?”“××。”每次回答之后,干部就在一栏里打一个勾,证明名字、年龄、籍贯和本人对上了号,生怕明天拉上审判台的人多,加上开大会的上万群众进进出出,乱哄哄的会毙错了谁。表格上的栏目被一个个勾画完毕,公案干部头一摆,狱警就把这人押出去,找个合适地方让他睡最后一觉。

搬到五层楼上的重刑犯们会在第二天早晨听见看守的大声通知:“关上窗子了,啊!……还在外面打扫卫生的值日生马上回自己监房了,啊!”这类扯开嗓门的通知是被一双快速行走、或小跑的腿带来又带走的,听见的人们都觉得它像通知山洪或地震或其他什么灾难。监狱的每个监号都要在早晨起床后打开窗户,排除一夜的污浊空气。

陆焉识总是坐在离窗子最远的地方。似乎这样他就离枪声更远了。从审判大会拉到刑场上的不止一个监狱的犯人,所有监狱的死囚都由卡车一车车地拉到刑场。有一个刑场离关押陆焉识的监狱很近,五楼的几个监号的窗子可以作为包厢观看行刑。假如谁想提前俯瞰一下自己几天后或几星期后所要走的步骤,或对自己的下场有个宏观认识,就可以把那些窗台当观望台。关紧了窗子,重刑犯们都坐在自己的被褥上,听着远处的枪声。自动步枪是一下一下地响,间隔均匀,那是因为当天挨毙的人不太多。步枪毙不过来,他们就会听到轻机枪。“嘎嘎嘎”的扫射有时会持续到午饭时间。最长的几次,枪声一直响到下午,一场歼灭战似的,从不拿枪的敌人手里又夺回了一次上海。

等重刑犯们排着队搬回底层监号,总是看见铁门对面的墙根下堆放着刚被机枪歼灭的人留下的被褥,里面裹着他们的私人财产和书籍。每个被褥上都别着纸条:×××刑于×年×月×日。

重刑犯的人数在上升,原先住三个人的监号住了六七个人。白天动一动要喊“报告”,看守同意后可以换个坐姿。夜里大家肩并肩,腿贴腿地躺着,谁要翻身也必须先喊“报告”。一个人喊“报告”翻身,所有人都利用机会跟着翻一次身,躺得那么紧密,你不翻别人也翻不透彻,如同一个平锅煎锅贴,煎着煎着,所有个体就变成了一体。就这样一夜“报告”声不断,所有人的睡眠被一个个“报告”截断,又被一个个“报告”穿起。

九点钟熄灯前,一旦听到那种急匆匆的脚步顺着走廊进来,重刑犯们就会气短,发抖,一身的血都霎时冰凉。这时你别去看他们,他们每一张脸都是丑陋的。假如那脚步走过了自己的监号,走向别的监号,那种丑陋会雾一样慢慢散开。假如脚步停在了自己的监号门前,并且被开锁的声音替代,这个监号里的面孔真叫你不忍目睹。

脚步就这样停在了陆焉识的监号门前。每个重刑犯人都不喘气了。三个人的监号关着六个人,用同样呆滞的目光看着看守的手指伸出去,定住:“你起来吧。”

人们看见他的手指尖下,不是自己,而是那个叫陆焉识的人。陆焉识请看守稍等片刻。看守不耐烦地站在一边,两手搁在腰上。见陆焉识抖落出一套深蓝西装,看守说:“你干什么?用不着的!”

陆焉识无法坚持,跟他出去了。就在铁门外,他腿一软,差点跪倒。等他出去,他的狱友小声说,不正常啊,一般会点名字的,也会给你时间换衣服的,怎么就是一个“你起来”呢?

看守见陆焉识的下肢成了漏了锯末的布娃娃的腿,滴溜当啷的,几乎走不了路,便叫他好好走,工厂里还等着他。

陆焉识说:“工厂里?”

看守告诉这个待毙的死刑犯,这所监狱有两个工厂,一个是袜子厂,做的袜子出口呢。另一个是铁器厂,做出的活络扳手也是全中国名牌。

“你上一次到袜子厂去做生活,讲你有什么短命的革新计划。你讲过没有啊?”

陆焉识说他讲过的。那是他第一次被判十五年刑之后。他在袜子厂工作了一个月,发现厂里出产的彩袜浸染工序太多,费时费力。他想了几天,想出了一个革新方案,可以省略一道浸染工序。但因为江帆事件,他被加刑,没有机会来验证他的革新。

到了车间,陆焉识被摘了脚镣手铐,但他一个人就占住一个看守。他从当夜十点左右一直干到第三天中午,实验基本成功了。他回到重监号里,发现少了两个老狱友,添出四个新狱友,夜里翻身喊“报告”的次数更多了,睡眠和苏醒相互夹杂,不分彼此。

将近新年的夜里,一个狱友半夜站起身,在监号里绕圈子溜达。不久,另外两个人也起来,以一模一样的水底走路的步子,跟着第一个狱友在两排铺位之间狭长空地上遛弯。再过一会儿,这个梦游人的队伍迅速成长,八个成员加盟进去。他们准确地从铁门的一端走到另一端,在碰壁之前准确地拐弯,谁也不绊在谁的脚镣上。等到打瞌睡的看守听到脚镣的声响,跑到这个监号门口,所有死刑和死缓犯人都走着水底步伐,不急不徐地行进,似乎在进行一种史前的神秘仪式。

看守吓坏了,对他们喊:“站住!……”

奇怪的是,进行仪式的人很服从地站住了。

“马上回到你们自己的铺位上去!”

这是仪式里没有的规定动作,所以他们不动。

“回去!”

仪式又恢复了,绕着那道神秘的规定轨迹继续行进。

我的祖父也加入了梦游者仪式。他在看守叫喊时其实已经醒了,但他摆脱不了梦魇,有种灵魂出窍的感觉:灵魂看着自己的肉体自行其是,无法去控制它。经历了巨大心理恐惧的人以这种方式逃避恐惧。那暂时失去灵魂的肉体是自由的,可以不顾约束和禁锢,连铁镣都失去了重量。所以他估计其他狱友也跟他一样,是半醒的,只是无法控制自己肉体的行为。

看守跑到第46号监房,取出长柄笤帚(我祖父的记忆力惊人,连哪间号子存放大扫除清洁工具都记得清清楚楚)。看守将长柄扫帚挥舞成某种原始武器,对着继续梦游的犯人们叫喊:“回去!回去!”

“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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