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一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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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一蓑-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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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子,想上哪?跟上!”一个士兵喝令父亲。

“稀里哗啦”过了一条冰冷的河,全部人马不允许脱衣服,爷爷、奶奶、大娘和所有的人下身的衣服几乎都被河水湿透了,都冻得哆嗦着。

到了刘家道子村南的天齐庙,队伍突然停下来,四周在清冷的黎明放了岗哨。父亲透过雾气能看到士兵提着M1卡宾枪、冲锋枪走动的身影。士兵七麻子留着洋头,戴着手表被绑了起来在抽打着。原来,七麻子家属刚才过河前偷偷地脱离队伍躲起来了,高连长大怒才让士兵将其绑起来。

“李仕昌呢?让他回村去放家属,怎么还不来?快,去喊他!”高连长命令传令兵。

传令兵一溜烟跑到刘家道子,一会儿和大爷一起出来了。大爷手里还拿着一条“别墅”烟。

“高连长,放了七麻子吧,好歹我们是一个村,求个情!”大爷把烟递给连长。“看在仕昌面子上,放了他!全连出发!”高连长命令。

“高连长,我爷和我娘让他们在这里先投奔亲戚吧?到了安丘也没地方住。”大爷向高连长请求。

“好!就这样!赶紧走!走慢了就让共产党包了饺子。”高连长说。

“二弟,你先和咱爷咱娘去老兵马营吧!我先回安丘,以后再说。”大爷告诉父亲。大爷说的老兵马营村就是指到二姑家。

天已放亮,地上结着漂亮的冰花,粘着猫狗杂乱无章的亲吻,满地爪痕,像是难以破译的文字。爷爷踏着冰花,披着晨霜,胡子拉碴挂着白色冰碴,大包小包,领着奶奶、父亲、四叔和五叔敲开了二姑家的门。

表爷爷张宪林一开门被爷爷一家吓了一大跳。

“兄弟,怎么啦?快进来!孩子们快进来!”表爷爷赶紧让爷爷进门。

“兄弟啊,我如今成了流亡户了,只能先在你这里呆一段时间再说。”爷爷把经过告诉了表爷爷。

“行!兄弟,你就在这里呆,有我吃的,就饿不着你们,就是共产党来我也不怕!”表爷爷吩咐二姑去烧点疙瘩汤给爷爷奶奶一家人喝。

“多放点姜!这大冷天的!”

表爷爷家共有三间屋,三个儿子各住一间,他和表奶奶住门楼子南屋,做饭都只好在院子棚里,一大家人住得很紧张。

当天,爷爷奶奶和表爷爷表奶奶住一起,四叔和五叔住二姑房间,父亲去了西兵马营村他姑家,也就是爷爷的亲姐姐。一家人暂时有了安身之地。

晚秋这个时候正是表爷爷忙着收割芦苇的时候,一家人就跟着表爷爷去水库收割芦苇。父亲在老姑家则帮着干农活,混碗饭吃。

表爷爷的村在牟山水库的南边,北边和东边一片浩淼寥烟,西边则是白茫茫的芦苇荡,一片连着一片,一丛连着一丛,一窝背着一窝,高低起伏,连绵不断,灰茫茫,雾蒙蒙,浩渺如烟。秋风吹来,如苗条的少女婉婉摇曳琵琶哀秋,刷刷作响,弹起十面埋伏,似有千军万马。深秋的芦苇、雪绒绒的芦絮,宛如一片片雪花随风漫天飘荡着,整个村庄、田野、河道都是芦花柔曼的舞姿。清风拂过,一阵阵白浪在浅绿色的山间此起彼伏。

表爷爷的芦苇主要用来编席。编席是表爷爷一家人传统的手艺,就如同爷爷的传统打火烧一样。表爷爷编的席子工艺精巧,远近出名。席子花纹又密又精细,鸳鸯、双喜、荷花、万福各样各色精美纵横交错的图案,色泽明亮均匀一致,紧密柔软平滑,无断草、断筋、断边,无白梢、结疤。除了席子,表爷爷还可以用芦苇编斗笠、芦苇筐、芦苇篮、门帘等。

落日天风,斜雁惊寒,西风渡头,斜阳岸口,残照铺水,菰蒲独秀,无限惨愁。爷爷趟着冰碴子,艰难地拔着每一步,弯腰割着坚硬的芦苇,奶奶在后面捆,四叔五叔跟着奶奶打下手,有时候抱有时候捆,倒还蛮乐趣的。爷爷很惭愧,自己挈妻带子,离井别乡,投奔他亲,竟不如天空寒雁,秋色蒹葭。芦苇的茎十分坚硬,锋快的镰刀割不下上百斤,就得换镰,爷爷一个人要带好几把镰刀,还有磨石。中途还要不时地把它再磨几下。芦苇体重,割不大的一小捆,就有上百斤。奶奶个小,蓬散的芦苇,能盖过奶奶的个头,幸亏有四叔、五叔帮忙。脚底下新割的芦苇茬子,锋利无比,一不小心就把鞋底戳透了,爷爷嘱咐四叔、五叔特别小心,即使这样他们俩还是扎得流血。

“人生草木不如!”爷爷直起弯累的腰,磨一磨镰刀,举目看着残阳染成血色的芦苇荡,无奈的心在无奈的深秋里发出无奈的叹息。

爷爷就这样拼命地干,以能维持这流亡的冬季。

半个月过去了,表爷爷仅有的5亩芦苇割完了,爷爷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了。表爷爷对待爷爷一家如同自己家人一样,可他那两个儿子和妯娌经常拿冷冷的眼光看着爷爷一家,吃饭刷碗老是摔打,背地里指点四叔。爷爷看在心里很明白,他感到住了这么长时间,也确实不是办法,特别是晚上硬挤和他们一家睡觉实在不方便。还有一个最棘手的问题是爷爷不想因为自己是国民党家属给表爷爷添麻烦。

“兄弟,再住几天,你这一走,到哪里是好?”表爷爷真心挽留。

“兄弟,不管你怎么挽留,我是不能再给你添麻烦了。”吃过早饭,再三谢过表爷爷,爷爷领着奶奶、四叔、五叔背着铺盖卷出了门。

“兄弟,你今天去哪里啊?再来啊!”表爷爷哽咽着,把准备好的几个地瓜面子锅贴掖到孩子手里,无奈洒泪相送。

呀,兄弟,你走好!

攥紧手中的打狗棒别让野狗咬了你的破棉袄。

兄弟,紧好鞋,向前走,

天寒料峭风萧萧,

点一把把野火对着寂寥仰天长笑吼的野兽跑。

呀,兄弟,你走好!

攥牢你的老婆,孩子,让心中辛酸悲火愤愤燃烧。

兄弟,北风紧,扎好腰,

水瘦山寒鸟孤叫,

找一堵厚厚的土墙别让淫风穿透你的破棉袄。

呀,兄弟,你走好!

跺跺冰脚震碎惨雪暖暖腰,面对寒冬你要狂啸,兄弟,路遥长,要挺住,仰天笑。

出村向西,面对寂寥刺入苍天的芦苇茬,爷爷背着铺盖卷,四顾凝望,满腹愁绪。黄叶斑驳,啼鸟无声,清冷晨风,送却断肠人,寂寞凄凉欲断魂。

父亲在他大姑家里非常小心,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不敢得罪一家人,以图一席之地裹身,一碗之饭饱腹。父亲人本来勤快,嘴也甜,只要能做的就尽量做好,甚至早上起来倒尿盆父亲都抢着干。大姑的孙子拉屎了,父亲赶紧抢着去给那孩子擦屁股。父亲睡在大姑家的西棚里,多铺些柴草,还能勉强御寒,吃饭时总是先让大姑一家人吃饱,自己再后吃。即使如此,大姑不好说什么,大姑夫和孩子总是对父亲的到来怀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唉!你也明白我们的家境,就这么两间房子,冬天没活,这又多口吃饭的,他们家里人再来不能要了。再说,现在共产党抓流亡户很紧,你弟弟若来了在我们家被抓住,我们可就从此没有安稳日子过了。”大姑夫对大姑说。

爷爷领着奶奶、四叔、五叔绕过芦苇荡,那朝天的芦苇茬子太可怕了!北涉汶河到了准戈庄找到他的一个老姑暂时投宿。爷爷的老姑和老姑夫已经死了,还有他的儿子和孙子。那本来是爷爷的老姑和老姑夫,到了他儿子和孙子亲戚关系已经疏远了。他儿子还算不错,腾出盛柴草的南屋给爷爷住,吃,是不可能了!

地方有的住了,四口人的吃怎么办?天苍苍,野茫茫,天不应,地不灵。没办法,爷爷只好领着一家人四处要饭。

“娘,我饿!”五叔说。

“啊啊啊啊!”四叔指指嘴巴,指指肚子。

冬天的太阳慵懒地像贴在炕头的老花猫慢腾腾地爬上东山。四叔和五叔一边喊着饿,一边跳跃着,迎接一个新的太阳,迎接新的一天。太阳出来了就可以依偎在草垛旁享受她的温暖,等到身上有暖意了,就可以挨家挨户要饭了。

冬日里大多数人家为了节省本来就不多的那点粮食,一般都是两顿饭。汶河以北还是国共两党拉锯战区,百姓日子都过得很寒碜。

爷爷和奶奶蜷缩着身子,袖口对袖口把手抄在一起背靠背偎依在一个谷草垛旁,晒着嫩嫩的太阳。

“昨天去了北小沟,那村是实在要不出来。不是人家不给,也实在没多余的。唉!我看人家本来也不够吃的。”爷爷说。他捏了捏干粮袋子,把昨天剩下的干煎饼翅子刮了刮,倒在手里,拉过四叔,放在他手里,四叔看了看,又拉过五叔来,给了五叔一半。

“我去的南小沟也差不多啊!要不是这样,现在我们也可以在家里给孩子摊煎饼吃了。”奶奶擦了擦眼泪。

“走吧!”爷爷看了看太阳,“人家吃饭差不多了,晚了更要不着了。今天我带小四,你带着五子,再换个村要,别老在这几个村转悠。”爷爷站起身,试了试要饭棍子。

“嗒嗒嗒嗒……”在汶河边芷坊,一个年近60岁的老人,一手执着呱嗒板,一手牵着个只会“啊啊”叫的孩子,佝偻着高大的身躯,一家一户地小心翼翼地敲着门。

“大兄弟啊,给点吃的吧?”

“大妹子啊,给点吃的吧?”

……

爷爷不厌其烦地敲着门,说的好话能让箩筐装,但干粮袋子里不见多少。大部分开门的人家还都是怜悯同情,特别是看到爷爷带着个哑巴,一般扔块煎饼就不错了。

“这位大哥,快进来,天这么冷!”爷爷要到一户妇女家,妇女一问是秦戈庄,还热情地让到堂屋,“大哥,进来,别客气!俺娘家是你邻村土山的,我小时候经常到你们村玩。可我们家里也实在没多少吃的,这样吧,今天是我孩子生日,早上给孩子擀的面条,还剩些面条水,我热一热,再放点姜,你们爷俩喝了暖和暖和身子。”

“谢谢!谢谢!大妹子,我真没想到要饭还能要到你这样的菩萨。”爷爷很感激,要饭一般是不能进家门口的。

“啧啧!长这么好的孩子怎是哑巴呢!”妇女一边切姜一边感叹。

汶河边另一个村李家园,一个老妪领着一个约七八岁的孩子,老人穿着单薄的衣服在瑟瑟的寒风中哆嗦着,孩子鞋子破得脚趾头伸在外面,破棉袄漏着破棉絮,一顶破帽子扣在头上,太小,帽子耳朵忽打着遮不过耳朵来。因为冷的缘故,孩子不断地吸溜着鼻涕。

“帮”老人刚敲门,“汪汪!”一只狗跑出来,老人赶紧用棍子吓唬着那狗,领着孩子快跑。

无奈,老人又去敲下一家。

“大爷啊,给点吃的吧?”

“大妹子啊,给点吃的吧?”

……

奶奶就这样呆滞地叫着,疲惫地叫着。要的干粮不够奶奶喊叫的力气。

“快回家关门,要饭的来了,要饭的来了。”几个小孩子老远看着奶奶领着五叔。

黯黯高云,萧萧冬月,北风吼叫,寒气袭人,雪花飞舞,无情地宣布着严冬的到来。

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雪花在寒风中肆虐,像扯絮般大朵大朵地飘落。风雪中,黄昏下,天地间,竟何之?两老两少抱在一起抵挡着严寒,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今天要的连半饱也没有啊!怎么办?”爷爷叹道。

“唉!挨吧!挨过冬天就好了。”奶奶知道爷爷的心。

“娘,饿!睡不着!”夜深了,五叔还在喊饿。

奶奶紧紧地把孩子揽在怀里。

“五子,睡吧!好好睡!明天我们多要!”奶奶安慰五叔。

共产党抓流亡户的形势越来越紧张。

一天,爷爷和奶奶刚出去要饭,村农会带着民兵到了他老姑家里。“老张啊,家里有没有藏着‘货’啊?”一个民兵问道。

“呀,是守云兄弟啊?家里瓦片朝天,你看我哪里藏什么‘货’啊?”爷爷老姑的儿子回答。

“我是说啊,你别窝藏国民党的流亡户啊!要是窝了,赶紧交出来,不然吃不了兜着。”

“兄弟,不敢!不敢!”老姑儿子答道。

笑吟吟地送走民兵,老姑的儿子抹了抹脖子上渗出的汗。

“效何啊,不是我不留你,村里到我家来清查流亡户,今天幸亏你们出去要饭了,不然就被抓走了。”晚上爷爷回来,老姑的儿子对他说。

“谢谢!不能再给你们添麻烦了。”爷爷知道不能在这住了,即使亲戚让住也不能住了,要是被抓回去那就惨了,还不知怎么个死法?爷爷想起刻在心中的那被乱石砸死的母女俩,那脑浆四迸的场面,不寒而栗。

“宁愿饿死!不被砸死!”爷爷又一次卷起铺盖卷。

野旷天低,黄昏独鸦。今夕何去?今夜何宿?野旷徘徊,爷爷想到了她姐姐家,也就是父亲所寄宿的他大姑家。

准戈庄离爷爷姐姐家约有15公里,茫茫原野晃动着4个人影。

“过河就到了。”爷爷舒口气。

宽宽的汶河结了厚厚的冰,爷爷涉冰迤逦而过,四叔、五叔呼扇着带耳朵的破帽子,不断地溜着冰玩。

爷爷看着他们的天真,想很快就到姐姐家了,他想到了跳动的火焰,想到了温暖的火炕,四叔、五叔、父亲一起捧着热气腾腾的黏黏的甜甜的地瓜,欢快地跳跃着,享受着难得的团聚。爷爷奶奶坐在火炕上,唏嘘着难得的温暖冬夜。

“爷!娘!你们来啦?!”父亲看见爷爷奶奶像只欢快的小鸟。

“大姑,我爷和我娘来了!”父亲喊道。

可父亲没想到,大姑死活不让爷爷进门。

“二弟,你到别地方吧!也别全怪姐姐。老二在这已经足够了,别再给我惹事了。”父亲的大姑挡着爷爷不让进门。

“姐姐,你就让我在堂屋蹲一黑夜也行啊!”爷爷禁不住老泪纵横。父亲大姑只有两间屋,也是实际情况。

“不行,你快走吧!”父亲大姑倚在门口,推搡着爷爷,半步不让。

“姐姐啊,这天都快黑了,你让我上哪啊?”爷爷哽噎着。

“二弟,不行就是不行!”大姑很强硬。

麻雀唧唧叫着已经上宿,天已昏黑了。父亲看大姑肯定是不能留爷爷了,赶紧快跑到表爷爷家里。西兵马营离老兵马营只有几公里。

“表大爷啊,呜呜!坏了!”父亲哭着告诉表爷爷。

“什么事啊?老二。”表爷爷问。

“我爷和我娘、哑巴回来,到我大姑那里,我大姑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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