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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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 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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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已经做过第四次化疗,杨教授您上次开的十二帖药吃完了,下星期二要做第五次化疗。父亲的情况稳定,血压,脉搏,体温保持正常。白血球偏高,但没有发烧现象。排泄通畅,能吃,能下床走路二十几分钟。以前有的腹胀气,胃闷疼,大致消除了。前天X光片显示,小细胞癌部分比第三次化疗前又缩小了些,甚至比去年X光片初发现的时候还小。不过每次做完化疗后三四天内会感到燥热,睡不好,舌干,无津,嘴跟舌赤红赤红的。而且因为口腔长霉菌,吞咽困难,会严重影响食欲,医生开了药膏擦,嘱咐用盐水漱口,不过只要霉菌消除,食欲就也恢复。还有,父亲的眼睛跟以前不一样,呈灰蓝色。现在传真两张检验记录表给您,请杨教授您示知药方。

是罢,无舌苔无味蕾的赤红舌,病至将亡的灰蓝眼。

在抑制着乱糟糟盲动,看似按部就班的作息表面但其实一片混沌厄运中,小女儿的声音,好清醒的声音。前社长由衷想赞扬一声小女儿,好观察,好条理,好描述。人间的智性之音,够跟病魔打成平手了。

此刻,好难得清醒的一刻,恐怕稍纵即逝,前社长想把握住交代后事。

前社长想请小女儿拿纸笔来,口述给小女儿写,写下,该怎么说妥当,写下遗言,是罢,就是遗言了。

遗言、

第一条,丧礼以基督教仪式举行,火葬于五指山军人示范公墓。登报周知,不发讣文,不收奠礼。

第二条,所有动产不动产均为我与我妻所有直到两人均逝。后者有分配财产权。子女接受财产后,相互礼让分配。

第三条,

前社长听见羽翅嚓嚓声。

一直听见,但好像只有他一人听见的,时微弱,时扬起,好奇怪的嚓嚓声?前社长定睛寻那声音去,原来,半点不奇怪那是一大张玻璃纸,晾在廊下晒衣架上夹着,风吹嚓嚓响。那些扎饰花束用的漂亮包装纸,一层裹一层浪费到碍眼,前社长每将之拆解归类,集叠了好多玻璃纸棉纸宣纸皱纹纸锡箔纸、不织布、网纱,绳线结带也卷妥收好,材质从奢华蕾丝到低调极简的草绳,前社长皆可惜不丢弃,如同从小教孩子们吃饭必碗里扒干净不许留一颗饭粒,还有那些花;兰花——

瞧呐,兰花虎头兰正开,一梗着花二十余朵,愣头愣脑一开两个月丁点不带香。洋兰加德利亚在打苞,粗短梗两支花鞘,这盆出鞘是黄瓣红唇,加德利亚就有三盆。全是捡来的,前社长家不大的院子,各种兰,全是回收来的。白花蝴蝶兰最多。石斛兰有浓紫,有纯白,有紫瓣白边,白瓣淡紫边,紫瓣白唇,白瓣紫唇,以及瓣细长卷曲如角的羚羊石斛,都有。文心兰是常见的亮黄色。自前社长从垃圾堆救回第一盆花已枯谢却叶片好健康的蝴蝶兰,善门难开,一开便再不可能视而不见的,乃至旧历年总要去花市逛逛报岁兰素心兰的应景兴致也免了,宁把配额留给诸多弃兰,捡不胜捡。最浮滥时候,千禧年交替,后来知是网络泡沫化前夕,三天两头新公司成立,志庆花篮用完一呼啦扔出来,跟装潢废材之类当做大型垃圾堆在街边待环保署来收,花皆鲜丽,真是美人落难唷触目惊心。晚上垃圾车来,新婚夫妇肯定是,惺惺忪忪手偕手出来倒垃圾,一盆翠生生叶不知碍着他们什么了也要往车里扔,前社长连声叱住劫下来,给当成疯老头就疯老头罢。一看,果然是达摩!多早年前达摩还得了,报岁兰的变种,叶短拙,叫价至上百万一株,如今花市千元内也买到了。满院弃兰啊,恳请善待之,所以遗言第三条——还有老铜,修鞋人老铜。

何时开始的,前社长取出绽口鞋拿给老铜修,自此修鞋修伞便从老妻手里移转了给他。每个星期六上午,“修理皮鞋呃——”如唱如喝,隔壁街巷喊,他们这条巷子喊,喊完便待巷角阴凉地里抽烟候着。生财家当,一台摩托车,一口工具箱,一张板凳,腰腹上挂的收音机切切嘈嘈播相声却什么也听不清,不过就是乡音伴随。大迁徙中失散的同代人,重逢于此。

前社长开始搜寻家中一双双鞋,鞋底耗薄的加底,鞋跟磨平的加跟,因此发现老妻左鞋跟的磨损度特大,反之小女儿是右鞋跟磨损成楔形,都交给老铜,老铜便橇掉鞋跟的胶块,新剪一方丁钉上。这样,鞋也修完了,伞也修完了,修到连老铜也说朽成这德行别修了划不来。修到提袋背包有的没的都拿出来请老铜缝补一下,修到家中委实也再无物可修了,就出巷子去马路对面小女儿家,女婿鞋,孙女孙儿鞋,坏伞朽伞,一一清出来修。前社长很会分辨,小女儿家有好鞋贵鞋是不能给老铜修的,小女儿自有百货公司里的修鞋部门会修。老铜的粗针粗线,铜臂铜掌在臂上留着刺青及一枚党徽,修他跟老妻的任何鞋都行,修小女儿家的有些鞋就不行。侍到连小女儿家杂七杂八也修完了,便只能端午中秋年节,前社长拜托老铜帮忙消化消化他的酒,好酒咧,茅台,大曲,高粱,红星二锅头,老铜住的宝藏岩自有一批嗜货酒友。又或是小女儿拿回来旅行社友人送的国泰航空月历,朱红底浮凸大大的泥金福字,多一册赠老铜,月历?老铜说月历没用,只要日历。

那回纳莉台风之后不见老铜,大水淹了政府官邸,临新店溪的宝藏岩坡底一片汪洋,前社长盯着电视报纸看,水源路成排停车没顶于水中像一只只甲壳虫。整冬天灰茫茫过去,等见老铜,每个星期六上午,前社长支起耳朵等老铜的唱喝声,等得心焦只听见天外鸟叫,怎么听都是“洗衣——洗裤——”听久了,又分明错不了是在叫“颖之——颖度——”孙女孙儿的名字可不是?春天来时,老铜出现了,就在墙外一声声喊,“修理皮鞋呃——”那股子确凿,那股子轻易,前社长抑住激动趿了鞋往外跑,差点跌跤,好久不见喽,这趟好久喽。

老铜说感冒从楼梯摔下,肋骨断三根,去三总看,七七八八扣除也花掉三千块。老铜扒开衣襟让前社长瞧,一把老骨头这么不经摔,差不多啦。

差不多啦,前社长欣悦应和之。

老铜好抱怨,年来白露秋起,就觉一股子杀气,只有挨着,挨过冬至,挨过小寒大寒,挨过立春,若过得了年,再过得了最后一个西伯利亚寒流,算是挨过来了。

是罢,两年前,旧历年前后走掉好几位,都说老总在那边点兵点将了。跑丧礼比跑街头超市买卫生纸还频繁,拿回来的毛巾多到可以开毛巾店,越做越高级尽是国际名牌。丧礼八竿子打不着的都去参加,细读讣文,思索自己属于哪个组织部门或哪个关系的名册而给抄了名字地址收到讣文?万分可怜这越来越稀薄的社会联系,互相参加丧礼,冀望礼尚往来彼此的后人互相支援,好歹丧礼场面不致太孤寒。或者像瑜公那样去参加教会,有庞大的教友们祝祷,有唱诗班诵歌。或者像年夜饭祭祖,两支香,一支祭父,一支祭母,还有一支,昔年受惠于卓爷,无后,卓爷祸故时前社长允诺为其点香奉祀。点到下一代罢,至多再一代,三代湮灭不可考矣。

所以老铜,月历没用只要日历的老铜,日子是一天一天撕去的老铜,不需预知两天之后没有行事历的老铜,那些酒,就让老铜拿去罢。老妻约莫会扣下木匣子精装的陈高,说是近来陈高紧俏,有钱亦未必能买到。但有几瓶束之橱柜一角布满尘网和蟑螂屎的酒,前社长要叮嘱老妻将之取出擦拭干净,物从其主,一定让老铜拿去才好。所以遗言第三条——

唉南机场的鲁仲连。

这个鲁仲连,前社长不敢想,已然七旬老翁不是半仙也是半鬼的人,两年前又生了一个女儿。在医院时鲁仲连带小学四年级的儿子来探病,问起来,羞愧说女儿可爱哦,会喊爸爸了哦。

每个月,前社长搭老人优惠公车到南机场公寓站下,径去里办公室,有一阵是下象棋。昔日排版印刷厂在附近,前社长熟门熟路,所以举凡沾上边的这类事情自然都到他这里,譬如唏嘘同学会完,通讯录就交他做。譬如老总退役,热闹聚餐毕,前社长负责编印纪念集:“永远的袍泽”,封面设计好专业水准典雅列着四行小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岂曰无衣,与子同泽。譬如挺兴旺经常联谊的同乡会,会讯由他管,鲁仲连好腿勤地联络东,联络西,联谊完跑印刷厂,跑完印刷厂便邀前社长走路至南机场家看字画。什么字画呐?郑板桥的竹和字“难得糊涂”,孙文的字“博爱”,齐白石的蔬果和虾,皆鲁仲连从一宅日式房屋清出来的成堆废物里扒回来,可值点钱?不值,是拓本和复制品。鲁仲连讪讪笑傻了,还以为捡到哪个败家子扔出来的传家宝唷。前社长安慰说真迹都在博物馆,还不见得能看到,一般也是看复制品看熟了的。尤其齐白石,伪作遍天下。不过说起字,你看看,老孙的字,是不是比老蒋的好?

因着编会讯,不能让鲁仲连白跑腿,前社长几百几百的给称是公费,也不报销,后来再给,就说给阿祥买尿布。病前最后一次去南机场,穿上克拉克气垫鞋,持一把长柄有塑胶壳伞套的伞让人错觉是拐杖,前社长一头醒目白发。走路,公车,走路,人行道已完成更新工程的路段确实宜于走路,可叹是,再无导盲砖矣。几年来前社长多次想市民投书,指出市内那些时断时续的导盲砖只会将视障者导到撞物或跌跤,建议市府去考察日本的导盲砖,那是某次赏樱团在东京解散自由活动一天,前社长跟随孩子们从丸之内地铁下车后左转右转,走长长的地下道回旅馆,那导盲砖道从第一脚踏上便坚定不移直直往前去,在阶梯底往上爬时,前社长仰望砖道一阶阶导往曝光的出口,吾心信其可行一定会导到要到的地方。站在果如其然到达的四星级旅馆门口,抗日分子前社长,在导盲砖道这件事上,由衷“对日投降”。是以去南机场的路,前社长带着替盲胞们不平的目光审视更新过的人行道,斜纹式砖面,对向来杖行于凸直纹砖的盲胞们,已表明全面拒绝。新砖道规划了无障碍斜坡道,因应越来越多菲印越看护工推轮椅散步,越来越多轮椅里戴帽覆毯宛如婴儿的老人。新砖道新设有机车湾让机车停放,却跟人行道之间无任何警示标志,以及十步数十步一坑行道树树穴,都叫盲胞们只好绊倒。前社长遂彻悟,与其导盲砖时有时无末了也是撞墙,索性拉倒皆无,无到一种地步索性连半点取代措施也无,日照炎炎,各自随缘好去罢。

是罢,各自好去。

那是前社长最后一次出门走街。

按例给鲁仲连送每个月该送的五千块,径至里办公室,托范里长转交。范里长有一口保险箱,锁着好几户独居老人的身份证存折,老人们屡被干女儿或落翅仔骗光钱。范里长好叹气,有钱找女人啦,榨干干才来找里长唉。用叹气当句点说话的范里长,活动力恁强,跑医院跑殡仪馆,里办公室变成了又是殡葬中心,又是送餐中心。

范里长之前,有独居老人病死发臭了才被发现。啃馒头度日,老人们送到医院一看皆谓营养不良,没病也病于营养不良。范里长当差后,开始给独居老人送午餐,一天有一顿正常餐的话,够一天营养了,范里长叹气又抱怨,帮他们还不就是替自己省麻烦唉。遂跟区内医院合作,一份营养餐七十块,老人自付二十,范里长负责五十,找了红十字会,找了城隍庙布施,治疗餐视病历量身定做要多两块钱,硬是向医院拗下来。范里长起先请社福志工送餐,如今就由里里独居老人组成志工队,搅和得老人们日日聚在里办公室好似一窝子鹌鹑。前社长见到送餐班班长,九十岁的任奶奶,分派指令不紊不乱,每天中午送出四十份餐。范里长又申办了紧急救护系统,给里里二十多名独居老人戴上感应表,脉搏若停,感应器传到消防局,立刻响铃救人。任奶奶腕上就戴一只。范里长把自己奔波得,大冬天也一额汗,逮住前社长便逢到知己般,舌灿生花抱怨不完。前社长没看过有这么在享受抱怨的人,耐烦奉陪。最后那趟,范里长摊开十几份卫生局长签发的公文让前社长看,说要设社区复健站,一年了,只见公文到,不见人钱来,健康城市个鬼,马市长出一张嘴巴啦唉。可范里长径自提报了,不但老人送餐,紧急救护,还要到家照护,送药到家,全部网到一块儿,不是我说,成果绝对惊艳到叫官方汗颜!

那是最后一次,前社长听见范里长对他夸下的雄图。

瞧呐轰轰烈烈芒果祭,行道树本岛土芒果足足一里长,全绑上了纸签纸鹤一派浓浓东洋风,那亦是范里长的雄图之一。可平白放着好好的节不说,说祭?到处都是祭,桐花祭鲔鱼祭蜂炮祭。不无血腥意味总之叫人不舒服的祭?前社长蹙眉走在芒果累累树底下,千羽鹤,千签结,南海路西藏路夹着中华路的芒果里。

里里三千户,范里长谓百二十户低收入,鲁仲连居其一。

低收入户补助,每月鲁仲连六千及老人津贴三千,太太六千,小孩一名四千。太太差鲁仲连三十来岁,小儿麻痹,兼领残障补助。但太太扫街每月有一万块,加加说是超过符合低收入户每人每月收入门槛,若丧失低收入户资格,则现金补贴以外各种全免,减免,小孩义务教育学杂费全免,高中大学学费免,都要没有了。太太只好放弃扫街工作,下月开始没有一万块钱喽。也罢,鲁仲连惟苦嘲,太太扫街有条巷子,两边人家都种九重葛,一下雨,九重葛叶最难扫,铜板大落叶一片片黏巴在地上,一长巷子扫完,可不去掉半条命。前社长听进耳里,从那时候起,每个月送五千块给鲁仲连。

鲁仲连自叹不识字,不能当门房。前些日子一批水沟铺板卖了五百块。最值钱的还是铜,再是铝门窗和胶皮缆线。运气好时,一整天都忙着削缆线胶皮,裸出红铜丝,一束束顺直捆成落,一公斤红铜卖到一百一十块。青铜嘿,比方水龙头,一公斤四十块。电池一公斤二十块。

无以回报前社长,鲁仲连便自认有义务随时向前社长报告交易行情。报纸每公斤一块七毛,纸箱硬纸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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