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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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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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晚将会发出王皎皎一般的叹息,这就是尽头?果若一个人站在世界的尽头,他会想什么?他要干什么?

男孩想去寻找金羊毛。

女儿化成了精卫鸟,衔微木以填沧海。

印象派画家哀号着:“我费尽心力和太阳搏斗,好个太阳!在这里我根本得用金子和宝石来作画。”

帝王派出一艘艘童男童女船去求长生不老药。

仿佛站在长实总部七十楼楼顶俯瞰玻璃帷幕脚下的香港,男人微笑说:“这是一个物质的社会。”

王皎皎爬上尽头。他是被一条狭仄的街坡吸引,天梯般通往高处的绝人之路,那路头看出去会是什么?他绝没想到,看出去是紫,紫到无栏无界的薰衣草田。

他大叫起来天哪!天哪!可是没有人听见。

未曾有过片刻像现在,他渴望极了旁边有一个人,一个伴,他们互相听见互相在叫喊天哪天哪。

没有人。没有回音。紫,在他发出惊叹的那一同时紫也消解无踪。没有人共同见证的紫,紫是不存在的。他内里的呼唤,因为没有人听见,一接触空气便氧化掉了。天涯海角,他濒临在顷刻间就可能会散失光光的饱和边缘。他好希望有一样什么能钉住他,不叫他氧化于驰荡的无边际之中。

这样,他开始寄明信片给友人。

一地一地,精心选购出具当地特征的明信片,贴好邮票,注上地址跟友人姓名,然后,然后在上头写些什么呢?不,不写什么了。没什么好写的,惟署上自己名字。就这么多的牵连,恰恰好就这么多,再多也不了。有时交柜台托寄,有时直接投邮,大概人都返家了这些卡片还在途中流离罢。无论如何,经由这样一串举措,他已把自己黏着于世间。

看哪在世界的尽头,人人皆配带手机的二十一世纪初,人人皆掏出他们的手机打给地球上某一个人。

打给谁?

心爱的人吗?刚刚学走步会响亮喊出爸爸让人真是甘愿一辈子为之做牛做马的小小女儿。在尽头,好渴望听见她在手机里叫声巴比!打给恋人?妻子丈夫?还是各种不伦之恋的对方?

还是打给老妈。永远唠叨的老妈却是聪明透了地抢前报告,每天都有按时喂花鬼消炎药,凹罐罐(猫罐头)跟凹干干(猫饼干)吃很多,吃完就跑到隔壁梁家门台上睡觉,饿了又回来吃……好贫乏的起居注啊然而叫人打心底放宽。很感谢老妈并发誓以后不要对老妈不耐烦。

打给酒党果然没有意外的这时间就在南楼。“喂炉主(倒数第一名)。”“你猪呀变态蛋白质(笨蛋+白痴+神经质)!”“你庄孝维(装疯子)。”“天使(天上的狗屎)!”“嘿嘿嘿我在普罗旺斯。”“3Q(谢谢你)!”“粉嫉妒喔。”“你种芋头(上大号)啦!”相乘的恶毒咒诅中切掉手机,快乐死了。

还是打给平常万万不敢打的暗地恋慕的女神。或颤抖,或云淡风轻状充满着禅腔,或镇定得不得了因此蛮像神经病。要不是在尽头,不会打的。

那时,假如王皎皎也有手机,他会打给谁?

没有谁。没人写信给上校。也没有谁他想要打,可以打,能够打。没半个谁,他想不出谁他想要打。也许那盆大麻叶子罢,托养在姊姊家,但心理上他已把自己建设好当做麻已枯死。

他奇怪的逻辑是,譬如某次他婉拒掉对方好动人的邀约而用了这样的外交辞令他说:“我不愿意出生,因为我不想死去。”譬如那位巨蟹座帅哥,为的好怕被人拒绝,遂戴起盲者按摩师墨镜先摆出拒绝人的架势。譬如惟一牵挂的大麻叶子,但每回他离家远行,就当麻已枯死。譬如他重塑自己变成一种人,随时,熄掉电脑,他即熄掉所有的联系。即飘蓬高飞,随便到哪里,撒哈拉,吉力马扎罗,西藏,佛陀涅地拘尸那迦罗,随便。事实上过去他苦苦在搏斗的,即在设法削去他自己跟世界的关系。

眼界大千皆泪海,为谁惆怅为谁颦?好狂诞的姿态,造成他,他演音法师出家前跟世界无比紧张的关系。

譬如这么说吧。生,老,病,死,一个起码是以年作为单位计算的代谢周期,在他,以分秒计。人们要用一生来走完的代谢所以平澜,平淡,平凡,平庸?而他,或他们,用时,用日。他们以云霄飞车的速度,代谢着一番番生老病死,这是炼狱。

记得吗,俊姐儿王娇蕊说:“年纪轻,长得好看的时候,大约无论到社会上去做什么事,碰到的总是男人。”王皎皎就是。根本,他走到哪里,都是男人。

他跟男人的关系,他跟世界的关系。他不能做什么事,除了全副精力都在对付自己这个男人身体的猛暴大兽。到后来,他知道关它是不成的,只得放它出柙,任其为虐四方包括也把他践踏如泥。他的自救办法是,如果他能把自己消除,那么这个寄身于他的大兽就也消除了。故而人生路上,他的同代和同侪都在拼加分的时候,他独自往减分去了。

一毫毫,一寸寸地减。很难很难的,减。直到他自己成为一条相反的路径——减之又减,万法惟减。

直到一天,是渐悟呢,是顿悟呢,留给世间去吵罢。一天他到友人的录音室取物,友人不在,外间一名少年百无聊赖坐那里摩挲着颈前吊着的皮绳银饰。大球鞋,雷鬼头。超大尺码衬衫,超大尺码裤子。敞着衫,露出锻炼过的褐亮胸肌腹肌。露出高腰内裤裤头,CK的。他静观少年,像蜥蜴学家观察一只新品种蜥蜴。少年抬头看他一眼,跟看屋里搬进来一棵马拉巴栗盆景没两样。而就在友人推门出现的一刻,他冷水灌顶猛明白,他看少年的,以及少年看他的,如何如何,身上的大兽如何已经离开他了,消失不见了。

他震惊莫名。少年,少年居然没有引起他生理和心理上的反应,这是不可能的。

浓发早稀,髀肉复生。颓危将倾的居所啊,大兽已经撤走了。突然间,世界变得好宽敞。宽敞得过分了,凉风呼呼地吹,他听见自己的空皮囊跟骨架相撞发出来恫吓人的咚咚声。

他竟不会和宽敞相处。就像演音法师面对亲人的诘责回答说:“就当我是患虎列拉病死了罢,便又能怎样?”几乎是负气。妻来山寺求见,演音也不见,哪有解脱?他还刺血写南无阿弥陀佛呢。以戒为师。减法之法,王皎皎的减法之路。他适应着这份宽敞?小心翼翼的?好拘谨,好寒简。有一阵传言他在尼泊尔剃度了。这样,他跑到世界的尽头。

那里是钟塔,望见古代贸易船从点渐渐浮凸为斑斓的面。那里是无罪圣胎圣母教堂的一帘静卧于明蓝大气层中。那里是八线道公路通往摩纳哥方向的转坡被一栋焰金大H字旅馆截住,车子开到那里一闪没有了,或是一闪,生出辆车子。

那里是毕加索的城堡工作室。持笛的半人马怪物,舞蹈的酒神女祭司,农牧神蹦跳,森林神吹排笛。他不画他所看见的,他画他所知道的。

好诡异的,那里是孤悬在,在他伫立的那个台阶一回首看过去的天涯海角,一座电话亭。

他不进不退保持不动,不敢再上一阶,因为恰恰好他所在的视角看过去,电话亭孤悬在天边。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钛银色调的电话亭。

那时,他觉得他可以打一通电话。打给去世的父亲。像时差是白天黑夜,黑夜白天的两个地区,电话里他会向父亲问候道:“你那里现在几点?”

第二章 巫时

不结伴的旅行者(3)

这是一篇告解。由于欲告解的内容,其过程太惨烈不忍卒听,告解者决定用他,而非我,来陈述。

一切从他接了电话开始,也许他不接,或没接到,就不发生任何事情了。所以电话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无非证明了一句实话:“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电话是家庭好友打来的。家庭,为什么?因为,他的社会关系是零,是鸭蛋。

煮蛙理论罢,蛙在渐温渐热渐滚烫渐沸腾的锅中而浑然不知死之将至。他初起婉谢各种社交活动的时候,多么为难,心虚,低声下气到说尽好话只差没把自己给卖了的奴婢态度啊,到他被对方理所当然的邀约口气所激怒遂打断说“对不起我不上电视”,到既然他如此之自绝于人,人又何必要来找他的于是没电话,没信件,到他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年末,第三年开春,他终于没有等到一本年历记事簿,连一本也没有,他父亲名字终于在几家机构的公关赠送名册上消除了,他才大梦惊觉,对照于即便已从职务上退休了N年的父亲,他自己原来是个无职称,无头衔,无一点社会关系的人。

他幸好还住在家庭里面,否则他肯定变成一个猫人,或狗人,这点自知之明,他是有的。

多年前,邻巷租居一名独身老外,酒精醺烘的脸已不知其本来肤色为何,每觉是一直处在灼伤后皮肉新生的赤赤状态中,不跟人打交道,照面时点头微笑,并非招呼,倒是防卫性烟幕。草木不修的门庭,蹲踞着五六只大肥猫,阉过的肥法,眯觑眼朝空嗅嗅时若有辽野之思。这些猫似曾相识,困扰他好久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某日的刹那,大放光明,蒙古人祖先可不是!在历史课本上见过他们的,成吉思汗窝阔台汗忽必烈汗,蒙古大汗们。未成为汗以前,就是说没有发肥前,铁木真时代罢,多么结棍精悍。而今,老外一返家,大汗们纷纷翻下墙顿时变成一群可爱透的乞食幼儿。

有关于老外的,只知道一件,奇怪哦他是方块舞俱乐部的会员。对他们这个老社区的居民结构而言,方块舞俱乐部?既然不是人手一只玩翻天的俄罗斯方块,那是扑克牌咯?

你是说桥牌俱乐部?

方块呀,梅花红心黑桃方块。

不是。是跳舞。你看他头发往后梳,油光水滑,穿戴好整齐出去的时候就是。

方块舞俱乐部?众皆缺乏资料供想像,口水干干无话可说。后来闻言老外右腿打石膏,不大不小一桩车祸,竟激起社区妇女们的母性混杂着民族意识,欲展现中国人(或台湾人)人情味的冲动,不由分说,一股脑鸡汤卤味水果直闯上门去。他会在场,是给拉去当翻译,结果哪需要,妇女们自然天成的无障碍沟通喧哗极了。援救一只搁浅豚鲸?一名落单于地球的外星人?他若感觉窘,全是因为老外窘迫得连一向酒赤的脸都看得出来更赤了些。妇女们排妥送食物的班,令其交出脏衣物代洗,动作快者已找到塑胶袋把堆满墙角的台啤空罐收拾走。

出得门,妇女中有年长的叹道,下流啊,过成这样。

看来是女朋友也没有。

有才怪,一屋子猫仔臭,谁受得了。

他深深记得了妇女们的评议,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变成猫人。千万不要踩越边线,越线了,就是疯子,精神病。他约束自己于家庭生活之中,庆幸无需像上世纪初的人得争取“自己的房间”(经济独立和一张书桌)。他压根不需要空间的自由。事实上,他的问题是自由太多,空间太大,他倒要拘住自己,免得伊于胡底去至无无之地乌何有之乡。

他在旁发现,人的无数种关系里一种叫做婚姻的关系,欲维持此关系,三个人以上比两个容易,就是说,有小孩比没有小孩维持容易,也维持得久。又有一种友谊关系,其亲密度依存于双方的下一代,就是说某个时期大人们之所以聚在一起,全因小孩子在一起的缘故。或者说无论大人们在搞什么了不起事从拟写宣言编战报之类,到黑手党教父的买卖交易,不管在谁家,地上爬的,怀里抱的,满屋子钻来钻去的,都是小孩子。所谓家庭好友,便是。他伙同在内,浸染着亲子性,并无单身贵族逢此场合掩饰不了也不要掩饰的不适应跟不耐烦。

事实上他父亲还在世时,对家里出生的第三代,他和父亲都只有投降的份。他们内心最最柔软无抵抗力的部分被第三代唤起,可比如葛林兄曾说过,人心中有些地方原先是不存在的,要到受苦进入之后才出现。葛林兄是受外遇不伦之苦。而他,若没有第三代,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冷淡无情的人,错了。他父亲又才更是呢,居然向他抱怨第二代父母真狠心,放着第三代哭不准人抱!他想起他母亲说他两岁时无理取闹哭被他父亲愤怒得一把拎起来掼到床上哭闭了气的,吓死人。故此某日第三代就那样哭断肝肠地哭,第二代喝令不准抱。基于训诫小孩时务必步调统一的默契,纵然任凭第二代贯彻其管教风格,但也到了忍耐极限,他觉得他父亲涨满了眼泪,于是他走过去抱起第三代,说我们去散步步(发音为伞啵啵),抱出门来。

已巨大抱不动的第三代,走不多远,放下来,换个重心抱起再走,到路口转角处一座废置石磨,把张大嘴巴哭的赤足第三代放上头。如此大哭,如此伤心,他惊叹不已那眼泪,不是液体,不是哗啦哗啦哭湿一片,是珠光,迸射弹出的,有声音。可如此伤心,却连还未有自我意识未有情绪呢,晴天下白雨,待止了哭,不留半点啼痕,眼睫里闪动着水珠。

他说看噢好嫩的香椿,采回家给公公拌麻油吃,把第三代举至墙头叭哒扯下叶枝,他亦掐了好些叶芽嘱之装口袋里。改用背,老祖母驮孙子般背回家。沉入睡乡依然牢牢攒住手心绝不会丢失香椿叶子的第三代,伏在他背上,那重量,钿钿?甸甸?淀淀的?不是人身体的重量?不是。是梦的,酣梦,梦的重量。

他后来再想遇见像那天那样的泪,悄秘里与小孩厮混,冀望不定好运气又让他碰上,而他才知道,也许他再碰不到了。

所以家庭好友,其分量是非凡的。如今家庭好友打电话来,期期艾艾解释着,他努力听,终于听出个名堂,一言以蔽之,是邀他出席一场茶叙。为了请动他,家庭好友笨拙包装了层层修辞,说明他们请了哈金来,本以为“九·一一”爆发后哈金来不成,结果还是来了……只是大家见见面,很随意的,不用发言,不谈什么严肃话题,就是喝茶聊天……不过,因为听说行这么个聚会,就跑出来一些记者也要参加,到时候,恐怕旁边会有记者在那里……不过没什么事,很轻松的……秋天来了,一下子,太阳都变成金色了,出门走走也不错……

他说好的,妹妹回来会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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