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张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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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的哲学-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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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四被大铁链锁着的时候,并不觉得自己是土匪,也不自认为好汉。因为要是土匪,他的劣迹在那里?要是好汉,为什么被人家拿锁疯狗的链子拴上?

可是他渐渐明白了:有钱便是好汉,没钱的便是土匪,由富而贫的便是由好汉而土匪。

他也明白了:人们日用的一切名词并没有定而不移的标准,而是另有一些东西埋伏在名词的背后。他并没改了他旧日的态度,他只是要明白到底怎么样才算一条好汉。而身入监狱,倒象给了他得以深思默想的好机会。有钱是好汉?没钱是土匪?他又从新估量了!

他又悟出一条笨道理来。作好汉不一定靠着钱,果然肯替别人卖命,也许比把钱给人更强。假如不买鲤鱼分送邻居,而替他们作几桩卖力气的事,或者他们不至于把我象鲤鱼似的对待,——鲤鱼是冷血动物,当然引不起热血动物的好感。

他想到这里,于是去找牢中的难友讨论这个问题。有的告诉他,帮助别人是自找无趣,金钱与心力是无分别的,因为不愿帮助人的,在受别人帮助后不会用自己不愿帮助别人的心想明白别人有爱人的心。不图便宜,谁肯白白替别人作事!有的笑着而轻慢的说,假若你把砖头打在国务总理脑袋上,你早到法国兵营,或荷兰使馆去享福了。用砖头打普通人是和给钱与他们一样不生好结果的。有的说,到底金钱是有用的,以金钱买名誉是货真价廉的;你以前的失败,是因为你的钱花的不当,而不是钱不肯叫你作好汉。在正阳门大街上给叫化子半个铜元,比在北城根舍整套的棉衣还体面;半夜出来要饭的是天然该饿死,聪明而愿作好汉的谁肯半夜黑影里施钱作好人!……赵四迷惑了,然而在夜静的时候自己还觉得自己想的对。于是他出狱之后,早晨把家里的零碎东西拿到早市去卖,下半天便设法帮助别人,以实行他作好汉的理想。

有一次他把一个清道夫的水瓢抢过来替他往街心洒水,被巡警打了几拳,而且后来听说那个清道夫也被免了职。有一次他替邻家去买东西,他赔了十几多个铜元的车钱,而结果邻舍们全听说赵四替人家买东西而赚了钱!有一次他替一位病妇半夜里去请医生,医生困眼朦胧的下错了药,而人们全瞒怨赵四时运不济至于把有名的医生连累的下错了药!……

他灰心了!狱中想出的哲学到现在算是充分的证明,全不对!舍己救人也要凑好了机会,不然,你把肉割下来给别人吃,人们还许说你的肉中含有传染病的细菌。

他的东西卖净了,现在是自己活着与死的问题了!他真算是个傻老,生死之际还想那条吃饭的道路可以挣饭吃而又作好事。他不能不去拉洋车了,然而他依然想,拉洋车是何等义勇的事:人家有急事,咱拉着他跑,这不是舍命救人!

哈哈!坐车的上了车如同雇了两条腿的一个小牛,下了车把钱甚至于扔在地上,不用还说一声“劳驾”!或“辛苦了”!更难堪的,向日熟识的人,以至于受过赵四的好处的人,当看见他在路上飞跑的时候,他们嚷:“赵四!留神地上的冰,别把耳朵跌在腔子里去,跌进去可就不方便听骂啦!”他从前认识的和尚道士们称他为施主,为善人,现在却老着面皮向他说:“拉洋车的,庙前不是停车处,滚!”当赵四把车停在庙外以便等着烧香的人们的时候。

其实“拉洋车的”或是“洋车夫”这样的头衔正和人们管教书的叫“教员”,住在南海的那位先生叫“总统”有同样的意义,赵四决不介意在这一点上。不过有时候巡警叫他“怯八义”“傻铛铛”……赵四未免发怒,因为他对于这些名词,完全寻不出意义;而且似乎穷人便可以任意被人呼牛呼马而毫无抵抗力的。

“人是被钱管着的万物之灵!”老张真对了!赵四没有老张那样的哲学思想,只粗野的说:“没钱不算人!”人们当困窘的极点或富足的极点,宗教的信仰最易侵入;性质是一样的,全是要活着,要多活!

可是赵四呢,信孔教的人们不管他,信吕祖的人们不理他,佛门弟子嘲笑他。这样,他是没有机会发动对于宗教的热心的。不幸,偏有那最粗浅而含洋气的救世军欢迎他和欢迎别人一样,而且管他叫“先生”。于是赵四降服了,往小处说,三四年了,就没听过一个人管他叫“先生”。其实赵四也傻,叫一声“先生”又算什么!“先生”和“不先生”分别在那里?而赵四偏有这一点虚荣心!傻人!

有学问的人嫌基督教是个好勇斗狠的宗教。而在赵四想:“学学好勇,和鬼子一般蛮横,顶着洋人的上帝打洋人,有何不可!”傻哉赵四!和别的普通中国人一样不懂大乘佛法,比普通中国人还傻,去信洋教!

赵四自入救世军,便一半给龙树古拉车,一半帮助教会作事,挣钱不多,而确乎有一些乐趣;至不济,会中人总称呼他“先生”。

第三十

赵四与李应是老街坊;李应在他叔父未穷的时候,也是住在城里的。……

李应在家里住了三天,也算过了新年。先到姑母家,然后到龙树古家,都说了些吉祥话。最后转到教会去找赵四。见了赵四,不好意思不说一句“新喜”!不是自己喜欢说,也不是赵四一定要他说,只是他觉的不说到底欠着一些什么似的。“有什么可喜?兄弟!”赵四张着大嘴笑的把舌根喉孔都被看见,拉着李应的手问李老人身体怎样。他不懂得什么排场规矩,然而他有一片真心。

这时候会里没有多少人,赵四把他屋里的小火炉添满了煤;放上一把水壶,两个人开始闲谈。

赵四管比他年长的叫哥哥,小的叫兄弟。因为他既无子侄,又永远不肯受他人的尊称,所以他也不称呼别人作叔,伯,或祖父。他记得西城沟沿住的马六,在四十二岁的时候,认了一个四十岁的义父,那位先生后来娶了马六的第二个女儿作妾,于是马六由义子面升为老泰山。赵四每想起来,就替他们为难:设若马六的女儿生下个小孩子,应当算马六的孙呢,还是兄弟?若马六是个外国人,倒好办;不幸马六是中国人而必定把家庭辈数尊长弄的清清楚楚,欲清楚而不得,则家庭纲纪弛矣!故赵四坚持“无辈数主义”,一律以兄弟相称,并非仅免去称呼之繁歧,实有益于行为如马六者焉!

“兄弟!”这是赵四叫李应。“为什么愁眉不展的?”“哼!”李应很酸苦的笑了一笑。

“有心事?”

“四哥!你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可乐的事!”

“好兄弟,别和四哥耍文理,四哥不懂!我知道大饼十个铜元一斤,你要没吃的,我分给你半斤,我也吃半斤,这叫爱人。顺心的一块说笑;看着从心里不爱的呢,少理他;看着所不象人的呢,打,杀,这叫爱恶人;因为把恶人杀了,省得他多作些恶事,也叫爱人!有什么心事,告诉我,我也许有用!”

“四哥!我告诉你,你可别对外人说呀!”

“我和谁去说?对总统去说?人家管咱们拉洋车的臭事吗!”

屋中的火烧的红红的,赵四把小棉袍脱下来,赤着背,露着铁铸的臂膀;穿着一条一条的青筋。

“四哥!穿上衣服,万一受了寒!”

“受寒?屋里光着,比雪地里飞跑把汗冻在背上舒服的多!说你的事!”赵四说完,两只大手拍着胸膛;又把右臂一抡,从腋下挤出“瓜”的一声。

“我有两件事:一件是为自己,一件是为我姐姐!”李应慢慢的说。

“我知道小静儿,哼,不见她有几年了!”赵四腋下又“瓜”的响了一声。

“先说我自己的事!”李应脸红了!“四哥!你知道凤姑娘?”“我怎么不知道,天天见。”

“年前龙军官对我说,要把她许给我。”

“自然你爱她!”赵四立起来。

“是!”

赵四跳起来,好似非洲土人的跳舞。腋下又挤的“瓜”的一声响,恰巧门外放了一个大爆竹,赵四直往腋下看,他以为腋下藏着一个炸弹。然后蹲在地上,笑的说不出话。“四哥你怎么了?”李应有些起疑。

“好小子爱好姑娘,还不乐!”

“先别乐!我身上就这一件棉袍。手中分文没有,叫我还敢往结婚上想!我一面不敢过拂龙军官的好意,一面又不敢冒险去作,我想了几天也不敢和叔父说。”李应看着炉中的火苗,跳跳钻钻的象一群赤着身的小红鬼。

“定下婚,过几年再娶!”

“四哥,你还不明白这件事的内容。”

“本来你不说,我怎能明白!”

“龙军官欠城外老张的钱,现在老张迫着他把凤姑娘给城外孙八作妾,所以龙军官急于叫我们结婚,他好单独对付老张。说到老张,就与我的姐姐有关系了:他要娶我姐姐折我叔父欠他的债。我第一不能结婚,因为又年青又穷;第二我不能只管自己而把我叔父和姐姐放在一旁不管……”“兄弟!你要这么告诉我,我一辈子也明白不了!老张是谁?孙八是怎么个东西?”赵四把眼睛瞪的象两个肉包子,心中又着了火。

李应也笑了,从新把一切的关系说了一遍。

“是杀老张去,还是用别的法子救她?”李应问。“等等!咱想一想!”赵四把短棉袄又穿上,脸朝着墙想。“兄弟!你回家去!四哥有办法!”

“有什么办法?”

“现在不能说,一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李应又坐了一会儿,赵四一句话也没说。李应迷迷糊糊的走出教会,赵四还坐在那里象位得道的活神仙。第三十一

蓝小山告诉王德,他每天到饭馆吃饭至少要用一块半钱,而吃的不能适口。王德不晓得一块多钱的饭怎样吃法,因为他只吃过至多二毛钱一顿的;可是不能不信没有这样的事,虽然自己没经验过。

报馆开张了,王德早早的来上工。他一进门只见看门的左手捧着一张报纸,上面放着一张薄而小的黑糖芝麻酱饼;右手拿着一碗白开水往蓝小山的屋里走。

王德没吃过一块半钱一顿的饭,可是吃过糖饼,而糖饼决不是一块半钱一张,况且那么薄而小的一张!蓝小山正坐在屋里,由玻璃窗中看见王德。

“大生进来!”

王德不好意思拒绝,和看门的前后脚进去。看门的问:“要别的东西不要,蓝先生?”

“去罢!”小山对仆人的词调永远是简单而含有命令气的。王德坐下,小山拿起糖饼细嚼缓咽的自由着。

“我的胃可受不了那么油腻的东西!你知道,亲友到年节非请我吃饭不可。他们的年菜是油多肉多,吃的我肚子疼的不了;不吃罢,他们又要说我骄傲择食!难题,难题!今天我特意买张糖饼吃,你知道,芝麻酱是最能补肚子的!中国家庭非改革不可,以至于作饭的方法都非大改特改不可!”小山说着把饼吃完,又把一碗开水轻轻的灌下去。喝完水,从抽屉里拿出两块金黄色橘子皮。把一块放在口中含着,把那一块放在手心里,象银号老板看银子成色的样子,向王德说:“大生!说也可笑!一件平常的事,昨天一桌十几多个人会都不知道。”

“什么事,小山?”

“你看,橘子是广州来的最好,可是怎能试验是不是广州货呢?”

“我不知道!”

“你也不知道?你看这里!”小山把橘皮硬面朝外,白皮朝里往墙上一贴,真的贴住了!“这是广州来的!贴不上的是假的!昨天在西食堂吃大餐,我贴给他们看;这是常识!”

小山说罢,从墙上把橘皮揭下来又放在抽屉里。

两个人谈来谈去,谈到婚姻问题。谈男女的关系是一班新青年最得意的事。而且两个男的谈过一回关于女子的事,当时觉得交情深厚了许多。

“我明白女子的心理,比男子的还清楚,虽然我是男子。”小山说。“我明白恋爱原理比谁也透澈,虽然我现在无意于结婚,女子就是擦红抹粉引诱男性的一种好看而毫无实在的东西!恋爱就是苟合的另一名词,看见女子,不管黑白,上去诱她一回。你看透她的心理,壮着你自己的胆量,你就算是恋爱大家!我现在无意结婚,等我说要时候,我立在中央公园不用说话,女的就能把我围上!”

“我——我不敢——”

“有话请说,好在是闲谈。”

“我不敢说你的经验准对。”王德的脸又红了!“我信女子是什么都可以牺牲的,假如她爱一个男子,男子不明白她们,反而看着她们是软弱,是依赖!至于恋爱的道理我一点也不懂,可是我觉得并不是苟合,而是神圣!”

王德说不出道理来,尤其这是头一次和小山辩论,心中不能坦然的细*耄褪窍肫*来的,口中也传达不出来。小山把一双眼珠又集中在鼻部,不住的点头。

“大生!你是没交结过女的,所以你看她们那么高。等你受过她们的害以后,你就明白我的话了!”

“我也有个女朋友……”王德被人一激,立刻把实话说出来。后悔了,然而收不回来了!

“是吗?”小山摘下眼镜,擦了擦眼镜,揉了揉眼。面部的筋肉全皱起来,皱起的纹缕,也不是哭的表示,也不是笑,更不是半哭半笑,于无可形容之中找出略为相近的说,好象英国七楞八瓣的小“牛头狗”的脸。

“是!”王德永远看不起“说过不算”的人,于是很勇敢的这样承认。

“告诉我,她是谁?我好帮助你把她弄到手!”小山用比皮袄袖子长出一块的那件绸大衫的袖子,轻轻拂了王德的脸一下。

“她与我和亲姊弟一般,如今我们希望比姊弟的关系更进一层!我不愿听这个‘弄’字,我十分敬爱她!”王德今天开始有一些不爱小山了,然而只在讲爱情的一点,至于别的学问,小山依旧是小山;人们那能十全呢?会作好诗好文的,有时候许作出极不光荣的事,然而他的诗文,仍有他的价值。“到底她是谁?‘弄’罢‘不弄’罢,反正我是一片好心要帮助你!女子的心理你不如我明白的多!”

“李应的姐姐,我们自幼就相知!”王德很郑重的说。“呕!在教会的那个李应?”

“他的姐姐!”

“好!好!你们已定婚?”

“彼此心许,没有正式的定规!”

“好!我帮助你!我无意结婚,因为我看女子是玩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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