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书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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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书艺人-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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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她才不在乎呢。她摇摇头,又笑了笑,挺了挺高耸的胸脯。“我爱唱书,”她喊着,“所以我就回来了!”琴珠非常羡慕秀莲的孩子。“你真走运,宝贝儿。”她跪在地板上,抚弄着娃娃粉红色的脚趾头。“我就是生不出来,你到底还有个孩子。有个亲生的孩子,比世界上所有的钱加起来还强。”

秀莲点了点头。她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真是又想笑,又想哭。她只是紧紧地把孩子搂在怀里,感激地笑了。

八年抗战结束,日本投降了。这个时候,秀莲的孩子已经学会走路了。重庆市民通宵狂欢,连塞不饱肚皮的大学教授和穷公务员,都参加了庆祝活动。人人都高喊“中国万岁!”为国家流过血,除了破衣烂衫和空空的肚皮之外,一无所有的伤兵,也这样叫喊。

军官们在衣服外面套上军装,把勋章打磨得锃亮,在大街上耀武扬威。其实呢,他们之中有的人,根本没靠近过前线。

普通市民有点不知如何是好。抗战八年,过的是半饥半饱的日子,现在胜利了,可是他们连买杯酒庆祝胜利,都拿不出钱来。只有空喊口号不用花钱,于是他们就喊了又喊,一会儿参加这股游行队伍,一会儿又参加那一股。

宝庆守在家里,他不想加入庆祝胜利的行列。他低头坐着,想着八年来发生的一切。

失去了最亲爱的大哥;最心爱的女儿,又让个土匪给糟蹋了,如今有了孩子;顶要好的朋友坐了牢。天下太平了,孟良会不会放出来呢?

宝庆叹了口气,又笑了一笑。总得活下去。很快就可以和战前一样生活,从北平到南京,爱到哪儿到哪儿,哪儿有人爱听大鼓,就到哪儿去。是呀,还得上路。卖艺能挣钱,不管花开花落,唱你的就是了。不管是和平,还是打仗,卖你的艺,就有钱可挣。卖艺倒也能宽宽裕裕过日子。

要做的事太多了。想办个曲艺社,没搞成;曲艺学校也还没影儿。总有一天,这些事都得好好办一办。

几天以后,方家开始收拾行装。宝庆出门买船票。一夜之间,船票猛涨,有了卖黑市票的。他们当初来重庆时,也是这个样子。他用了一天工夫去送礼,求人情,讨价还价,最后把现钱差不多花光了,才在一只船的甲板上,弄到了几个空位子。两天以后就开船。

宝庆变得年青起来,精力充沛,劲头十足。要复员了,他兴奋得坐不住,睡不着。回下江去,他的一切,都跟来的时候差不多。行李不比来时多,顶宝贵的东西,就是三弦和鼓了。只有家里的人口增添了。失去了亲爱的大哥,添了两个外孙,还多了个小刘。

满心欢喜之余,他想起了那些运气不如他的同行,比如唐家。他去问他们,愿不愿意跟他一道走。本来犯不着去找他们,不过大家都是同行,把他们留在陪都,钱又不多,未免不忍心。可是宝庆去约他们的时候,唐四爷倒摇了摇头。他乐意留下。重庆的大烟土跌了价,琴珠哪怕不唱书,也能挣大笔的钱,养活俩老的。

二十八

开船的前一天,宝庆去跟大哥告别。大清早,他跑到南温泉,爬上山,到了窝囊废的坟头,哭得死去活来。痛哭一场,他心里好受了一点。仿佛向最亲近的大哥哭诉一番,泪水就把漫长的八年来的悲哀和苦难,都给冲洗干净了。

他最痛心的是秀莲。大哥跟他一样疼她,象爸爸一样监护着她。要是他活到今天,她哪至于落得这般下场,丢这么大丑!大哥的坟就在长满青草的山坡上,宝庆跪在坟前,觉得应该求大哥原谅,没把孩子看好。诉说完心里的话,他恳求窝囊废饶恕,求他保佑全家太太平平。烧完纸,他回了重庆。

一肚子委屈都跟大哥说了,宝庆心里着实舒坦了不少。他象个年青人一样,起劲地收拾行李。二奶奶向来爱找麻烦,她想把所有的东西,从茶杯到桌椅板凳,都带走。宝庆的办法,是把这些东西送给在书场里帮忙的人,给他们留个纪念。秀莲和大凤把两个孩子一路用得着的东西,都拾掇起来。这么远的路,大人好说,孩子可不能什么都没有,要准备的事儿多着呢。

收拾完东西,秀莲抱起孩子上了街,想最后一次再看看重庆。在这山城里住了多年,临走真有些舍不得。她出了门,孩子拉着她的手,在她身边蹒跚地走着。她知道每一座房子的今昔。她亲眼看见原来那些高大美观的新式楼房,被敌人的炸弹炸成一片瓦砾,在那废墟上,又搭起了临时棚子。她痛心地想到,战争改变了城市,也改变了她自己。

在山的高处,防空洞张着黑黑的大口,好象风景画上不小心滴上了一大滴墨水。她在那些洞里消磨过多少日日夜夜!她好象又闻到了那股使人窒息的霉味儿,耳朵里又听见了炸弹爆炸时弹片横飞的咝咝声。是战争把人们赶到那种可怕的地方去的,许多人在那里面染上了摆子,或者得了别的病。亲爱的大伯也给炸死了,她倒还活着。她使劲忍住泪,觉得她和她那没有名字的小女孩,活着真不如死了好。

她什么也不想再看了,可还是留恋着不想走。这山城对她有股说不出的吸引力。为什么?她一下子想起来,这是因为她在这个地方失了身,成了妇人。她哭了起来。良心又来责备她了,为什么不跟爸爸到南温泉去,上大伯的坟?

她抱起孩子,继续往前走。街上变了样子。成千上万的人打算回下江去,在街上摆开摊子,卖他们带不走的东西。东西确实便宜。打乡下来了一些人,想捡点便宜。城里也有人在抢购东西,结果是回乡的难民多得了几块钱。

秀莲看见人们讨价还价,不禁想起,她就跟摊子上那些旧货一样。她现在已经用旧、破烂、不值钱了,和一张破床,或者一双破鞋一样。

她忽然起了个念头,加快了脚步,一直去到大街上一处她十分熟悉的拐角处。她想去看看她和张文住过的那间小屋。那是她成家的地方,是囚禁她的牢笼。她在那儿,备尝人间地狱对一个女人的折磨。她收住脚,想起了她的遭遇。她的腿挪不动步,心跳难忍。孩子在她手里变得沉重起来,她把孩子放下。在那间小屋里,她的爱情幻灭了,剩下的,只有被遗弃、受折磨的痛苦。别的可以忘却,唯独这间小屋,她忘不了。家具上的每根篾片,每件衣物,那床川绣被子,天花板上的窟窿,以及她在这间屋里所受的种种虐待,她一直到死的那天,都难以忘怀。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深深*裨谒闹小*

她抱起孩子,强迫自己继续往前走。走到胡同口,已经是一身大汗。胡同看起来又肮脏,又狭窄。她放下孩子,弯下腰来,亲了亲她热烘烘的小脑袋。

噢,进去看看那间小屋!那一个个大耗子窟窿还在吗?里面有人住吗?她走进大门,朝她原来那间小屋张望。里面有人吗?小屋的门慢慢开了,一个年青女人走了出来。她穿了件红旗袍,脸上浓妆艳抹。秀莲转过身,紧紧地把孩子抱在怀里,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唔,又有一个年青女人住在这里,没准是个妓女,当然也可能是刚刚结过婚的女人。唉,管她是什么人,女人都一样,既软弱,又不中用。

她费了好大劲儿,才走了出来。房子仿佛有根无形的链子,拴住了她。她眼前浮现了张文的形象。她恨他。万一他突然出现,要她跟他走,那怎么办?她急急忙忙走了出来,孩子在她怀里又蹦又跳。赶快跑,决不再见他!一直等到她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喘口气,转过头去看,他是不是追了上来。她周围是炸毁了的山城。城市可以重新建设起来,但是她旧日的纯洁,已经无法恢复了。

走近书场,她恢复了神智。真是胡思乱想!只要她不自取毁灭,什么也毁灭不了她。

她可能太软弱了,年青无知。但是她也还有力量,有勇气。她不怕面对生活。她突然抬起头,两眼望天。幸福还是会有的。她决心争取幸福,并且要使自己配当一个幸福的人。

她亲了亲孩子。“妈妈好看吗?”她问。

孩子咯咯地笑了,嘟嘟囔囔地说:“妈妈,妈妈。”“妈胆大不?”

“妈妈!”

“咱俩能过好日子吗?”

孩子笑起来了,“妈妈!”

“咱们一块儿去见世面,到南京,到上海去。妈妈唱大鼓,给你挣钱。妈什么也不怕。”

回到家里,她态度安详,笑容满面。宝庆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必是遇到了什么事儿。又爱上什么人了?赶快上船,越快越好。

他们又上路了。小小的汽船上,挤满了人。一切的一切,都跟七年前一样。甲板上高高地堆满了行李,大家挤来挤去,因为找不到安身之处,骂骂咧咧。谁也走不到餐厅里去,所以茶房只好把饭菜端到人们站着的地方。烟囱在甲板上洒满了煤灰。孩子们哭,老人们怨天尤人。

唯一不同的地方,是乘客们心中不再害怕了。仗已经打完,那是最要紧的。连三峡也不可怕了。船上的每个人都希望快点到三峡,因为那就靠近宜昌,离家越来越近了。

大家都很高兴。北方人都在那儿想,他们很快可以看到黄河沿岸的大平原,闻到阳光烘烤下黄土的气息了。那是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天堂。南方人想到家乡的花儿已经开放,茂密的竹林,一片浓绿。大家唱着,喝着酒,划着拳。

但是宝庆却变了个人。他没有七年前那么利索,那么活跃了。时间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两鬓已经斑白,脸儿削瘦,眼睛越发显得大,双颊下陷。不过他还是尽量多走动,跟同船的伴儿们打招呼,还不时说两句笑话。他常在甲板上坐下,看秀莲和她的孩子。七年,好象过了一辈子,这七年带给她多少磨难!

夜走三峡太危险,船儿在一处山根下停泊了。山顶上是白帝城,宝庆一家从船上就可以看到它。

第二天一大早,船长发了话。机器出了毛病,要在这儿修理两天。

第三天傍晚,又来了一条船,在附近停下来过夜。宝庆走过去看那条船,旅客们大都准备上山去看白帝城。宝庆前一天已经去过了,没再跟着大家去。他转身往回走,沿着江岸,慢慢地踱着,双手背在背后,想心事。没走几步,有人拍他的肩膀。一回头,高兴得大眼圆睁。面前站着剧作家孟良。喜气洋洋,满脸是笑。他说他就在刚才来的那条船上。

他瘦极了,象个骷髅一样,原来刚放出来不久。

“胜利了,”他笑着说,“所以他们就放了我。您问我是怎么出来的,但是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要弄清楚,他们是怎么把我弄进去的。”

宝庆点了点头。“我一直不懂他们为什么要抓您,您有什么罪?我想要救您,可是谁都不肯说您到底关在哪儿。”“我知道。朋友们都替我担心,不过倒是那些把我抓进监牢的人应该担心……他们的日子不长了——”

他俩都没说话。宝庆想着孟良遇到的这番折磨。静静流去的江水,野草的芬芳气息和晴朗的天空,使他们的心绪平静了下来。

宝庆要孟良看看秀莲。他红着脸,告诉孟良她已经有了孩子。孟良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他说:“我以后再去看她,可怜的小东西。她跟我一样,也坐了牢。我坐的是真正的牢,她坐的是精神上的牢。”

宝庆叹了口气。“我真不明白她,也劝不了她,没法儿给她出主意。我最不放心的就是她。八年抗战,兵荒马乱的,象我这么个艺人,也就算走运,过得不错了。很多比我有能耐的人,还不如我呢。只有秀莲,她真成了我的心病了。”“我明白,”孟良站起来,伸了伸腿。“好二哥,您的行为总是跟着潮流走,不过您不自觉罢了。”

“您打个比方给我听听。”

“您不肯卖她,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不过那并不是您的主意。时代变了,您也得跟着变。嫂子觉着买卖人口算不了什么,因为时代还没有触动她。今天还有很多人,没有受到时代的触动。嫂子常说的那句话,‘既在江湖内,都是苦命人。’八百年前就有人说过了。可她还在说,仿佛挺新鲜。您看,您就比她进步,您走在她头里。”

“您这么说,我可真要谢谢您了!”宝庆点了点头。“看这条江水里,”孟良接着说,“有的鱼会顺着江水游,有的鱼就只知道躲在石头缝里,永远一动也不动。”“是有这样的鱼。”宝庆说。

“嫂子一动也不动。您向前进了,知道买卖人口不对。不过您也只前进了一点儿。在其他方面,您又成了个趴在石头缝里的鱼,一动也不动。您不愿意承认秀莲需要爱情,所以您就不能给她引道儿。秀莲需要爱情,得不到就苦恼。她第一个碰到的男人,就骗了她……她以为那就算是爱情。爱情和情欲不容易分清,是您把张文介绍给她的……要是您懂得恋爱并不丢人,就应该坦率地跟她谈一谈,把她引到正道上来。结果呢,您用了一套手腕去对付她,就跟您平日对付同行的艺人那样,这就糟了嘛。您打了败仗,是因为您不懂得时代已经变了。秀莲挺有勇气,想闯一闯,可是闯得头破血流,受到了自然规律的惩罚。二哥呀,您跟她都卷进了旋涡。”孟良用手指头指着江心的旋涡。

宝庆往前探了探身子,想仔细瞧瞧飞逝而去的江水。“我希望她能平平安安走过来。”

“明儿我们就要过三峡了,”孟良说,“险滩多得很。有经验的领航,能够平平安安地把一只船带出最最危险的险滩。所以我早就说,要送秀莲去上学。等她有了知识和经验,也许就不会在人生的大旋涡里,迷失方向了。我帮了倒忙,真是非常抱歉。没想到学校会坏成那个样子。象秀莲这样的姑娘,当然受不了那种侮辱。我要见了她可真过意不去。我对她象对自己的女儿一样。不过,我虽然不是成心的,却成了她不幸的根源。”

沉默了好一会儿,宝庆问:“您以为,要是秀莲在那个学校里上了学,就不会惹出麻烦来了吗?大谈恋爱自由的年青人,就不会出漏子吗?”

“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会发生恋爱悲剧,”孟良说,“不光秀莲如此。有了知识和经验,对她会有些帮助,但是不能保证一定不发生悲剧。您不要以为秀莲生了个孩子,就一切都完了,她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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