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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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会-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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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持着比武的警戒距离,普门行到瓦砾堆前,挑拨开一道深口,道:“里面是白衣弥勒。没见过,就看一眼。”闪身退开。

李尊吾迟缓走到深口前,刀尖对着普门,蹲下身。瓦砾下有木架支撑,供一尊上彩泥塑,穿明朝斜襟长袍,以汉代的冕束发,不是佛教的盘腿之姿,而是坐在椅子上,垂腿交叉。

这尊大违佛规的弥勒像,唯一的佛教特征,是双手捧着一个小舍利塔。舍利塔用来藏高僧火化的余骨,为印度制式。

普门:“佛经记载,弥勒的前世是个深山修行者,将饿死时,一对兔母子决定以身肉供养他,在他面前撞石而死。弥勒宁可饿死,也不吃肉,殉死以报兔母子之恩。天神感动,将兔母子和弥勒一块火化,所得余骨皆晶莹如玉,没有人兽分别。”

弥勒托舍利塔的造型,纪念的是这段典故,拜弥勒的信徒长年吃素,绝不会吃兔肉。普门:“海公公的死法,是弟子开除了师父,他对我失望了。”

李尊吾退开。如一个体衰的老人,普门哆哆嗦嗦掩上瓦砾,起身揉腰:“如果我到了京城,义和团战洋兵,或许能抗得久一点吧?洋兵有枪炮之利,但我们人多,五十个人换一个人,也还富余,或许就灭了洋兵……”

李尊吾:“你本可以下山。”

普门脸上的高人气质退去,全是痴呆:“我只有武功,并没有法力。”

他解救不了天下危局,到了京城,也是凡人般战死。但他是弥勒降世,不能凡人一样战死。自尊,令他下不了山。

八国联军破京城的日子,他到十量寺疯狂翻阅《大藏经》里的唐密法本,直至力脱昏厥。法本,或许本是个游戏,只是让不能安心的人消耗掉自杀的体力。

李尊吾想到程华安,他选择了凡人的死法……

普门的脊椎旗杆般挺直:“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我先以为是幼年丧亲,后以为是饥饿,再以为是有辱使命——现在看,这些都是轻的,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是老而不死。”

他费尽口舌,交代民间的百年隐情,交代了他的一生,是早有死志。李尊吾横刀,向普门逼近,却感到此人有说不出的亲近。

故意不去想自己与他的关系,或许师父受过他指点,或许他是师父的师爷,那便是我的师公……李尊吾沉声:“既然你没有法力,只有武功,那就比武吧。”

普门庄重如佛:“比武吧。比武是人间隆重事,我不会手下留情。尽你所能!”足下发出锐如鹰鸣的擦地声。

李尊吾长刀一颤,直射而出。

闪出一道弧光,李尊吾膝如铁铸,顿住身形,回首见普门跌在瓦砾堆上,缓缓滑下。

普门左手失去三根手指,血溅入土,皱出许多斑点,如小孩尿迹。袖口宽大,他以之裹手,闭目自语:“还要活下去么?”

李尊吾抖去刀上血滴,瞳孔收缩,不再看普门。

穿寺下行,凿石声响如瀑布,李尊吾左手托住肋骨,屏住呼吸,突然止步。普门有受死之心,可惜他高估了我的武功……

一口血喷在石像上,雕工受惊转头,见一个夹刀背影长尾燕子般冲下陡如涌涛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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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往世之妻

武人的命运,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难善终,总是裹在一条旧棉被里,重伤待死。

五台山下的一家客栈,李尊吾已躺三日。入住是个难关,店家发现重伤,会拒绝,店里死人,是生意大忌。好在,难关挺过去了,后面的都简单了。

普门掌具透力,擦身交错时,步法尤为巧妙……裹在旧棉被里,身体日重,头脑日轻。揣摩败因,竟如此有趣,足以度日。

入世争名,不是我劈人便是人劈我,武功的长进是刺激出来的,从没停下想想。于死,早已坦然,仅有一丝遗憾——如果活下来,我将武功大进。

断了饮食。死亡的一刻,人会大小便失禁,他不愿污秽地死去。他住的是西房,每日酉时,室内洒满橘红色。喜欢这颜色,似乎落日之后世界美好。

落日之后,是一片黑暗。老棉花的霉味让人服从于死亡,它是土壤的气味。他感到自己是荒野里的一具动物尸体,正在分解消融,终成土壤。

万物归于土。裹在旧棉被中,打灭所有的不甘心,安于天命。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如此有道理——临死,方能领悟。

第五日酉时,李尊吾撑身望向窗外。太阳如一个高手,渐收锋芒,稳步退去,那么的无懈可击。

自感精力抽离,将随落日而去。

嘎吱声响,门刺耳地打开。李尊吾一惊,飘起的魂魄砸回床上。

入室的是两个女人,发丝抹冰麝油,杭州谢家粉行产品。那是在京城闻过的味道,抬眼见是仇小寒、仇大雪姊妹。

一人之事,不泄于二人;明日所行,不泄于今日——形意门规矩,行事须隐秘,却在红障山村向仇大雪吐露行踪。李尊吾自责疏忽,漠然道:“怎么找上我的?”

仇大雪是瓜子小脸,一笑脸圆:“谁有你这样的胡子?问问,就知道了。”

李尊吾:“为何找我?”

仇小寒:“劝你不要杀那个和尚。我听说,出僧人血,会堕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李尊吾:“呵呵,你倒真多事。”

三句话耗尽余力,李尊吾脖梗软在枕头上,状如暴毙。

片刻,响起鼾声。

两个时辰后,李尊吾醒来,见室内点上油灯,两女静坐床前。仇小寒:“第一次见你躺着睡,看起来好奇怪啊。”

李尊吾笑了,仇小寒左嘴角亦有一弯笑纹。两个生疏的人自此有了默契,李尊吾甚至想:或许她是我的往世之妻。

仇大雪:“你真会死么?”

李尊吾和善点头。她当是听店家说的,他已交出所有银子,交托了后事,店家会将他僧人般火化,撒于草料中,喂猪或是喂马。

他叹口气:“有个方子能活人,拿纸笔来。”

是师父传下的方子,写下后,吩咐要多找几个药店抓,以免方子泄露。仇大雪:“这时辰,药店早关门啦。”

他指点她:“姑娘,你少经了世事,药店夜里都留门。”

仇小寒冷腮冷眼:“街头一问,便找到你,是镇子太小。要只有一家药店呢?”

女人心思缜密时,有动人风采。李尊吾执笔添了几味药,以混淆之。将方子递还,她又是往世之妻的笑。

两女出门后,李尊吾察觉自己恢复了镖师的趴卧。我——为何求生?

学武就是学医,针灸、配药需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练拳也要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用劲如用药,习武日深后,观医书如拳谱。曾读明朝医家李时珍的《奇经八脉考》,心知他是武人——早知普门掌伤何脉,早知何药可医。

只是不想。海公公的临终心境,引人遐思。

两女回来后,抱怨没买到药锅,店家亦没有。李尊吾:“我也不是今日死,明天置办来得及。”

次日,两女买来药锅、炉、炭。药香初起时,李尊吾嘱咐仇大雪:“名山不出名僧,难保盛名。近三百年,五台山靠憨山和尚扬名,镇上书铺应有他写的《憨山老人梦游集》,书铺没有,就上几步山,遇寺准有,劳烦买一套。”

仇大雪去了。仇小寒稳稳扇火:“能读厚书啊。真好。”李尊吾羞愧一笑,眼角皱如渔网:“识字不多,刚够写药方。书来了,不见得看得了。只是想证实世上真有这书,有过这人。”

仇小寒:“心里悬着一件事?”

李尊吾回应,气虚若亡:“你说,人有没有前生后世?”

憨山在佛教界是一代大师,在书场中,是个承担恶报的人。民间用他说明转世因果,这折书叫《五祖戒祸红莲》。

宋朝年间,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五祖戒和尚,养着一个女孩,是雪天扔在寺门的弃婴。她名红莲,长大后,遭五祖戒诱奸。此事暴露,五祖戒自杀。

五祖戒转生为苏东坡,修行累积的慧业福报,令他少年得志,成一代文豪。苏东坡爱将僧衣作内衣穿,爱在诗中述禅理,是前生宿习使然。

他此后的转生,仍耍才滥情,一世不如一世,终于受了大苦,方知忏悔,再转生做个勤勤恳恳的和尚,便是憨山大师。

女人不能入书场,《五祖戒祸红莲》本是淫书。仇小寒自然不知,李尊吾是惜时之人,怕耽误练武而戒掉娱乐,是一趟大活儿后慰劳镖师去书场,凑巧听的。

仇小寒:“好故事,劝人向善。”李尊吾尴尬点头,抬眼又见她往世之妻的笑容。

像夫妻一样,两人商讨起日后去处。她似乎忘了他重病将死,似乎她来了,他就得活下去,无商量余地。

李尊吾:“京西七十里的贯市,我有个镖局,略积家财,但贯市已遭洋兵烧杀,毁成废地。”

仇小寒:“没家没钱时,才显男人本领。来五台的一路,我见为防洋兵西进,各村各镇都在请武师、开拳场。老百姓给洋兵杀惨了,不敢再搞义和团的装神弄鬼,是实打实地练拳脚。凭你的武艺,还怕没有去处?”

李尊吾赞她有察世之智,想起一个走镖时听到的掌故:“有个叫峡佑的村子,在武师里口碑恶。这村聘人开价高,来了好鸡好鸭供着,哄得拳师把武艺掏光,到年终结账时,整村人抡锄头,把拳师打跑。”

仇小寒:“真恶!怎么像洋人?”

李尊吾:“几位成名的老师傅都吃了亏,武师们只能传传这村的恶名,提醒同行别上当。但江湖大,话传不遍,隔几年准有个武师折在这村里。”

仇小寒脖颈涨红,手中扇子抽了下铁炉:“还算人么?”

李尊吾:“我们去那里。”眉宇间是主持正义的豪情。

仇小寒停下扇子,怔怔地望着他,脖颈的红晕升至脸颊。

李尊吾心道:我在干什么?

6 风情渐老见春羞

吃了一月药,到达峡佑村时,付车马费的碎银子是三人最后的钱。仇小寒将李尊吾扶下骡车,他还有些喘。

路上听闻慈禧太后跟洋人议和,已有王公贝勒陆续回京,天下大乱似乎就此而止。峡佑村便在坡下,约三百个屋顶,尾咬尾挤着,俯视如盘蛇。

仇小寒:“下去么?”

李尊吾:“没钱了,下去吧。”

许多事只有身入其中,方能看出真相。李尊吾咳声加剧,看似无序的房子,实则按奇门阵法而建,屋顶有箭垛,房与房之间有跑道,以箩筐、晾晒的谷物遮蔽。

如有敌进犯,村人上屋顶射箭,底下便成了屠宰场,相对的房屋是经过测量而建,排除了弓射死角。

“古怪。”李尊吾以手背顶住嘴,忍下咳嗽,由两女搀扶着,向深处行去。

身后出现三两个村民,不知从何处拐出。行了百米,李尊吾听得身后脚步声重了几层,便转过身来,见有五十余人。

他们五官南人清俊,身材北人高挑,手拎锄头。锄头的铁质超出一般农具,闪着刀光。

仇大雪忽然爆笑,在仇小寒推搡搂抱下,仍不能止住。年轻姑娘气息长,笑声如银,是煽起男人欲火的音质。李尊吾叹口气,她是紧张了,恐惧接近情欲。

一位老者从村民里站出,是村长气派:“朋友,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是想干吗呀?”十分纯朴真诚。

李尊吾:“我是个拳师,教拳为生。”咳嗽两声,咳弯了腰。

仇大雪仍笑着,仇小寒拉她缩到李尊吾身后。

村长瞄着李尊吾的尺子刀,露出欣喜的笑:“好啊!孩子们好久都没人教了,早盼着来您这么一位。”

李尊吾的手反向身后,擒住仇大雪腕子一掐,她断了笑声。村长问:“呵呵,这两位是您闺女?”

李尊吾:“哪有带着闺女闯江湖的?我夫人。”手中仇大雪腕子泥鳅般扭了一下,很想看看仇小寒此时的神情。

村长:“老哥,福气啊!凭两位夫人的漂亮劲,就知道您必有高功。”质朴的脸上滑过一丝歹笑。

李尊吾大感厌恶,但此情绪迅速过去,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农民喜荤,总是拿男女打趣,而村长猥琐的话,并没有引起身后人哄笑,他们一动不动站立,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等着军令,对这句军令外的话不起反应。

村长:“我是服了您,但孩子们没见识,不给点实在的,不认东西。”

李尊吾松开仇大雪的手,前行五步,刀扎土中,拐杖一样扶住:“今儿我不舒服,追不了人,想看东西,就上来吧。”

村长:“你不动刀?”

李尊吾摇头,咳了两声。

两人持锄上前,却不打,站到左右,距离一步,高举待砍,封住李尊吾左右闪避的出路。

村长:“你要退一步,就算你输。不伤你,放你出村,够仁义吧?”

李尊吾:“仁义。”

村长:“只是孩子们大了,村子偏野,娶不上好媳妇。你走,两个女人留下,我保证选出两个最好的孩子配她俩,不糟蹋东西。公道么?”

李尊吾:“公道。”

村长泛出纯朴的笑,两个黑壮青年走出,持锄对李尊吾而来。李尊吾已左右被封,挡不住正面攻势,便只能后退。

两人暴喝,翻锄斩下。

两锄挨得紧密,犹如一锄,令人闪无可闪。

李尊吾右手拄拐般按着刀把,左臂抡出,让过锄锋,磕在锄杆上。两人如遭电击,跌出五尺,坐在地上,满目痴呆。

左右两人保持定姿,没有发动。

李尊吾处于左右锄锋的夹角中,村长赞叹:“老哥,真漂亮!问您一句,如果刚才左右两根锄头也劈下来,你得死在这吧?”

李尊吾一串长咳,好容易止住,声若游丝:“我的武功未至绝顶,今儿又病了,出手一下,还能控住劲。第二下,就兜不住了。他俩刚才要动动,就可怜了两条好性命。”

村长眼缩,如正午的猫。

李尊吾:“你们村,人实在。我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信,要不要试试?”

半晌,村长道:“两位夫人身上肯定是没武功的,就你一个人,几百根锄头抡下去,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你忘了,我还没动刀。”

村长:“寡不敌众——最终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这个判断是对的。代价是,你们村人口减半……言重了,或许不到一半。”

村长一脸苦笑,做手势让李尊吾左右的两人撤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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