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琪拉的灰烬》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安琪拉的灰烬- 第10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我和小马拉奇离开桌子,让这个大块头坐下来喝茶。他们都在喝茶,但是帕。基廷姨父———我叫他姨父是因为他跟我的阿吉姨妈结了婚———却把尤金抱到腿上。他说:这是一个悲伤的小家伙,然后他开始做各种滑稽的鬼脸,发出各种傻里傻气的声音。我和小马拉奇都笑了,尤金只是伸手去摸帕。基廷皮肤上的那层黑色。帕假装要咬他的小手,尤金却笑了,屋里的每个人都笑了。小马拉奇走到尤金跟前,想逗他笑得更厉害,尤金却转过头,把脸藏进了帕。基廷的衬衫里。

我想他喜欢我,帕说。这时,阿吉姨妈放下茶杯,开始“哇哇哇”地大叫,大颗的泪珠滚落到她又红又胖的脸上。

唉,天呀,外婆说,又来了,这次你是怎么啦?

阿吉姨妈号啕大哭:眼巴巴看着帕抱着这个孩子,我却没有自己的孩子。

外婆朝她大吼:不要在孩子们面前说这个,你不知道羞啊?等上帝心情好了,准备好了,他会把你的孩子送来的。

阿吉姨妈呜咽着:安琪拉这么没用,连地板都不能擦,却有五个孩子,一个还刚刚丢掉;我能把地板擦得干干净净,还会煎炒烹炸各种菜肴,却一个孩子也没有。

帕。基廷大笑着说:我想抚养这个小家伙。

小马拉奇跑到他跟前:不行,不行,不行,这是我弟弟,是尤金。我也说:不行,不行,不行,那是我们的弟弟。

阿吉姨妈擦去脸颊上的泪水,她说:我不要安琪拉的东西,我不要这半利默里克半北爱尔兰的东西,我可不要。恁们只管把他带回家吧。等到我向玛利亚和她的母亲圣安妮做一百个九日祷,或者从这里跪拜到露德去的那一天,我就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外婆说:够了,恁们已经喝完粥,该回家了,看看恁们的父亲和母亲是不是从医院回来了。

她围上披肩,走过去抱尤金,可他死死抓住帕。基廷的衬衫。她只好用力地把他拉开,他仍然回头望着帕,直到我们跨出门槛。

我们跟外婆回到自己的房间,她把尤金放到床上,给他喝了一点水,叫他做个好孩子,闭眼睡觉,他的小兄弟奥里弗不久就要回家了,他们又可以到地上玩了。

可是,他仍然望着窗外。

她告诉我和小马拉奇,我们可以坐在地板上玩,但要安静,因为她打算祷告了。小马拉奇走到床边,坐在尤金身旁。我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在我们用来做桌布的报纸上认字。房间里只能听见小马拉奇逗尤金的低语,以及外婆拨着玫瑰经念珠的诵经声。屋里这么安静,我把头贴在桌上睡着了。

爸爸抚摸着我的肩膀:醒醒,弗兰西斯,你得照顾小弟弟们。

妈妈瘫坐在床沿,声音小得像鸟儿似的在哭泣。外婆正在系披肩,她说:我要去棺材商汤普森那里,问问棺材和马车的事。圣文森特保罗协会应该会出钱的,天晓得。

她出门了。爸爸面朝壁炉站着,用拳头捶打自己的大腿,叹息着:唉,唉,唉。

爸爸的“唉唉”声让我害怕,妈妈那小鸟一样的哭声也让我害怕,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知道有没有人生炉栅里的火,让我们吃上茶和面包。我们喝过粥已经有很长的时间了。要是爸爸从壁炉前走开,我自己可以去生火,只要几张纸,一些煤和泥炭,还有一根火柴就好了。但他不走开,我只好绕到他的腿前。他在捶打自己的大腿,可还是注意到了我。他问我为什么要生炉子,我告诉他我们都饿了。他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大笑。饿了?他说,噢,弗兰西斯,你的小弟弟奥里弗死了!你的小妹妹死了,你的小弟弟又死了。

他抱起我,搂得那么紧,我哭喊起来。小马拉奇也跟着哭了,母亲哭了,爸爸哭了,我哭了,只有尤金静静地待着。爸爸擤擤鼻子,说:我们好好吃一顿,走,弗兰西斯。

他告诉妈妈我们一会儿就回来,可她头也没抬,就那么在床上搂着腿上的小马拉奇和尤金。他领着我穿过利默里克的街道,一家店铺一家店铺地问,能不能给一家人一点吃的或者别的东西,这家人一年死了两个孩子,一个死在美国,一个死在利默里克,而且因为缺吃少喝,还可能死掉更多的孩子。大多数店主只是摇头:我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你可以去圣文森特保罗协会,或者向公共机构求助。

爸爸说他很高兴看见基督精神活在利默里克,他们告诉他,他们不需要他的喜欢,不需要他操着北方口音跟他们讲基督精神。他应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拖着一个孩子这样乱窜,就像一个职业乞丐,一个叫花子,一个捡破烂的。

几个店主给了面包、土豆和豌豆罐头。爸爸说:我们现在回家,你们这些孩子有东西吃了。可是,我们遇见了帕。基廷姨父,他对爸爸说,对他的遭遇很是同情,问爸爸想不想到这里的酒吧喝杯啤酒。≮我们备用网址:≯

男人们坐在酒吧里,面前放着大杯黑色的东西。帕。基廷姨父和爸爸也要了这种黑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举起杯子,慢慢品味。他们的嘴唇上粘着奶油样的白色东西,他们一边叹息一边舐嘴。帕姨父给我一瓶柠檬水,爸爸给我一块面包,我不饿了。可是,我想知道还要在这儿坐多久,小马拉奇和尤金还在家里饿着呢,喝粥后,他们好长时间都没吃东西了,尤金根本没吃过什么。

爸爸和帕姨父喝完杯里的黑东西,又要了一杯。帕姨父说:弗兰基,这是啤酒,是生命的支柱。对奶妈和那些断了奶的人来说,这是最好的东西啦。

他大笑起来,爸爸只是微微一笑,我也大笑起来,我认为帕姨父说话时我应该作出这样的反应。告诉其他人奥里弗的死讯时,他没有笑。其他人脱帽向爸爸致意:我们对你的遭遇深表同情,先生,你当然要喝我们一杯酒。

爸爸没有拒绝,不久,他便唱起了罗迪。迈克考雷和凯文。巴里,还有一首首我以前没听过的歌。接着,他又哭他那可爱的小女儿玛格丽特,她死在美国,还有他的小儿子,奥里弗,死在前面的城市之家医院里。他又是嚷又是哭又是唱,让我很害怕,我真希望我要是跟三个弟弟,不,是跟两个弟弟和母亲待在家里就好了。

吧台后面的那个人对爸爸说:现在我想,先生,你已经喝够了。我们对你的不幸表示同情,但你应该带这个孩子回家,找他母亲去,她一定也在炉子边伤心得死去活来哪。

爸爸说:一杯,再来一杯啤酒,就一杯,嗯?那个人说不行。爸爸晃了晃他的拳头:我为爱尔兰效过力。那个男人走出来,抓住爸爸的胳膊,爸爸想把他推开。

帕姨父说:现在走吧,马拉奇,不要胡闹了。你得回家去看看安琪拉,你明天还有葬礼要操办呢,那些可爱的孩子们也等着你哩。

爸爸还在纠缠,几个男人把他推搡到黑咕隆咚的外面。帕姨父拿着一包吃的,跌跌撞撞地跟了出来。走吧,他说,咱们回你家去。

爸爸想再换个地方找酒喝,但帕姨父说他没有多少钱了。爸爸说他要向每个人诉说一下他的悲痛,他们会给他酒喝的。帕姨父说这样做太丢人,爸爸趴在他的肩膀上哭了。你是个好朋友,他对帕姨父说。说完,他又哭了,帕姨父拍了拍他的后背,止住他的眼泪。真是可怕,真是可怕,帕姨父说,到时候你就会挺过来了。

爸爸直起身,看着他。永远不会,他说,永远不会。

第二天,我们坐着马车去医院。他们把奥里弗装进一个白色的箱子里,然后放上马车,由我们送到墓场。他们把那个白箱子放进地里的一个洞,盖上泥土。母亲和阿吉姨妈都哭了,外婆看上去很愤怒,爸爸、帕姨父和帕特。西恩舅舅看上去很悲哀,但没有流泪。我认为,要是你是一个男人的话,只有喝那种叫做啤酒的黑东西时,才可以流泪。

我不喜欢栖息在树上和墓碑上的乌鸦,我不想把奥里弗留给它们。我朝那只落在奥里弗坟头上的乌鸦扔了一块石头。爸爸说我不应该朝乌鸦扔石头,它们可能是某些人的灵魂。我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也没有问他,因为我并不在乎。奥里弗死了,我恨乌鸦。等我长大的那一天,我要带上一兜石头回来,我要让墓场上到处都是死去的乌鸦。

葬完奥里弗的第二天早上,爸爸去职业介绍所签名,领取一周的失业救济金十九先令六便士。他说中午之前回家,到时候把煤捎回来,生着炉子,我们吃咸肉片、鸡蛋和茶来纪念奥里弗,甚至可能会吃一两块糖果。

到了中午,他没有回来。下午一两点了,他还是没有回来。我们煮了前一天店主们给的土豆吃了。五月的那一天,直到太阳落山,家里也没见到他的人影。酒吧打烊很久后,没有任何预兆地,我们突然听到他的歌声,沿着风车街轰隆隆地传来:

正当所有的人都在守夜不眠,

西部人却在沉睡,西部人却在沉睡———

哎,当康诺特省也在这样沉睡,

爱尔兰也许正在流泪。

湖泊和平原笑得爽朗又自在,

张扬着卫兵骑士般的雄威。

唱吧,啊,让人们从摧枯拉朽的大风大海中

懂得自由是多么的可贵。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屋子,上身靠在墙上,流着鼻涕,他用乌黑的手一擦,吃力地开口说:天……天哪,孩……子们应该睡觉了。听我说,孩……子们应该上床睡觉去了。

妈妈直视着他:这些孩子饿了,救济金去哪儿了?我们要买点鱼和薯条,好让他们睡觉时肚子里有点东西。

她想掏他的口袋,但他把她推开了。像样点,他说,在孩子们面前像样点。

她挣扎着把手伸向他的衣兜:钱呢?孩子们都饿着呢。你这个发疯的老杂种,你又把钱都喝光了吗?就像你在布鲁克林干的那样。

他忽然号啕大哭:哎呀,可怜的安琪拉,可怜的小玛格丽特和可怜的小奥里弗啊。

他踉跄着向我走过来,抱住我,我又闻到了在美国时常闻到的酒味。他的泪水、口水和鼻涕将我的脸弄湿了,我很饿,可他抱着我的头哭泣,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我,又抱住小马拉奇,继续唠叨着躺在冰冷地下的小妹妹和小弟弟,唠叨着我们都该祷告,做个好孩子,唠叨着我们都该听话,听妈妈的话。他说虽然有困难,但我和小马拉奇应该上学,没有什么比受教育更重要了,它是人最终的依靠。而且,我们也该准备为爱尔兰尽一份力了。

妈妈说她再也不能在风车街的屋子里多待一分钟了,关于奥里弗的记忆让她无法入睡:奥里弗在床上,奥里弗在地上玩耍,奥里弗在炉子旁坐在爸爸的腿上。她说住在这儿对尤金也不好,双胞胎中的一个去了,另一个会很痛苦,这种痛苦连母亲也想像不到。哈特斯汤吉街有一个房间,里面有两张床,不像我们这儿六个人———不,五个人才有一张床,我们要租下这间屋子。星期四她务必得去职业介绍所排队,等失业救济金一交到爸爸手上,她就拿走。他说她不能那么做,这会让他在别的男人面前丢脸,职业介绍所是男人而不是女人拿钱的地方。她说:行行好吧,要是你不把钱糟蹋在酒吧里,我也不会像在布鲁克林那样跟在你屁股后头的。

他说那样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她说她才不管呢,她就想租哈特斯汤吉街的那间屋子,那里温暖舒适,公寓过道还有一个厕所,就像布鲁克林的那个屋子一样,没有跳蚤和要命的潮湿。它跟利米国立学校在一条街道上,我和小马拉奇可以回家吃午饭,喝杯茶,吃块煎面包。

星期四,妈妈跟着爸爸去职业介绍所。她走在他后面,那里的人刚把钱推到他面前,她

就一把拿走。其他领救济金的男人见了,你推推我,我戳戳你,咧嘴笑了。爸爸很没面子,因为女人不该插手男人的救济金,他本可以花它六便士赌赌赛马或者来杯啤酒,要是所有的女人都像妈妈这样,那马就跑不了了,吉尼斯黑啤酒公司也会破产的。但不管怎样,她现在拿到了钱,我们搬到了哈特斯汤吉街。然后,她抱上尤金,我们去了这条街道上的利米国立学校。校长史格伦先生让我们带上作文本、铅笔和一支笔尖良好的钢笔,星期一来上学;我们不能带着癣或虱子到学校,随时都得擤鼻涕,但不能擤在地上,以免传播肺炎,也不能把鼻涕擤在衣袖上,只能擤在手绢或干净的布上。他问我们是不是好孩子,当我们说是时,他说:仁慈的主啊,这是什么?他们是不是美国佬?

妈妈跟他讲了玛格丽特和奥里弗的事情,他说:我主在上,我主在上,这个世界的痛苦太深重了。但不管怎样,我们要把这个小家伙,小马拉奇放入学前班,让他的哥哥上一年级。他们在同一个教室,由一个老师教。那么,星期一早上,九点整。

利米国立学校的男孩们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那样说话:恁们是不是美国佬?我们告诉他们,我们是从美国来的。他们又想知道: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一个大个子男孩几乎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我在问恁一个问题,他说,恁们是土匪还是牛仔?

我说不知道,他用手指戳着我的胸膛,这时小马拉奇说:我是土匪,弗兰基是牛仔。那个大个子男孩说:你的小弟弟很精明,你是一个笨蛋美国佬。

他身边的男孩们激动起来。打,他们嚷着,打。他使劲推了我一把,我跌倒在地。我想哭,但是一片漆黑忽然笼罩了我,正像那次弗雷迪。莱博威茨推我一样,我向他冲过去,一阵拳打脚踢。我把他打倒在地,想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地上撞,可是,一阵尖利的刺痛从我的腿后面传来,紧接着,我被拽到了一边。

本森老师揪着我的耳朵,使劲抽我的腿。你这个小恶棍,他说,你从美国带回来的就是这种行为吗?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没有收拾你,你得给我规矩些。

他要我伸出一只手,再伸出另一只手,用棍子在我的手上轮番抽打。现在回家去吧,他说,告诉你母亲你是一个多么坏的孩子。你是一个坏美国佬,跟我说———我是个坏孩子。

我是个坏孩子。

再说———我是个坏美国佬。

我是个坏美国佬。

小马拉奇说:他不是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