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中华史卷4:青春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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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中天中华史卷4:青春志-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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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仲子大喜过望。

隐忍已久的严仲子,决定给聂政配备一支小分队。因为目标是韩国的国相,也是韩侯的叔叔,此公人多势众,防卫森严,不易下手。

然而聂政反对。

聂政说,这事绝不可以人多。人多嘴杂,是非也多,哪有不泄密的?后果不堪设想。因此,臣只能一人前往执行任务。

只身前往的聂政如入无人之境。他手提三尺之剑,入韩境,进国都,闯相府,上厅堂,在手持戈戟的卫士们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就一剑刺死了侠累。然后,又一声长啸,击杀了侠累的卫队数十人。

这时的场面不难想象。那一定是所有人都惊呆了,谁都不敢上前。

聂政开始对自己动手。

他先是割掉了自己的面皮,又挖掉自己的眼睛,然后剖腹挑出肠子,这才倒地而死。这些动作,他做得有条不紊,一丝不苟,平心静气。

聂政,莫非是“冷血杀手”?

不,他有情有义。

什么情?

亲情,还有友情。

事实上,聂政毁容不为别的,就是要保护所有相关人,包括严仲子。这也是他反对成立小分队的初衷。他对严仲子说得很清楚:韩卫两国相距不远。一旦走漏风声,韩人举国与主公作对,岂不危险?

同样,一旦暴露真面目,生活在齐国的姐姐岂能不受牵连?

为此,聂政甘当无名英雄。

这就是聂政的情义了。

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的姐姐更是一个侠女。





这样的女人和男人


聂政的姐姐叫聂荣。

聂荣也到了韩国。因为聂政死后,韩国人成了没头的苍蝇。他们不知道这个刺客是谁,为什么要刺杀侠累,又是谁在幕后指使。冤有头,债有主。怒不可遏的韩侯下令将聂政暴尸街头,悬赏千金,务必查清他的真名实姓。

消息传来,聂荣立即动身,并在韩都街头一眼就认出了弟弟。

聂荣伏尸大哭。

围观的韩国人替她捏把汗。他们说:我们国君正在悬赏追查这个刺客,夫人难道不清楚吗?怎么还敢来认尸?

聂荣说: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想我这苦命的弟弟,虽然身怀绝技,志向远大,却因为放心不下老母和妾身,只能忍辱负重,屈身市井,混迹于贩夫走卒之中。现在老母宾天,妾身已嫁,他可以“为知己者死”,也可以大显身手,扬名立万了。但,弟弟因为妾身尚存,不忍牵连,竟如此地毁坏自己的容貌。我又怎么忍心为了苟活在世,而泯灭贤弟的英名呢?

说完,聂荣在韩国人的大惊失色中,哭死在聂政的尸体旁。

这让人想到了安提戈涅。

安提戈涅是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剧中人。她的哥哥波吕尼克斯在宫廷斗争中失败,被他们的舅舅、新国王克瑞翁宣布为“叛国者”,抛尸郊外,去喂野狗和猛禽。然而安提戈涅却不顾克瑞翁“收尸者杀无赦”的命令,在哥哥的尸体上撒土三次,以代掩埋。

克瑞翁盛怒。

盛怒的克瑞翁抓住自己的外甥女,问她是否知道国王的命令是不可违抗的。

安提戈涅平静地回答——



我知道。不过,我也知道另一种命令。这命令不是今天或明天的,而是永远的。谁也不知道它来自何处,但谁都不能违抗它却不受神的谴责。正是这命令叫我去埋葬波吕尼克斯,因为不能让我母亲死去的儿子没有葬身之地。





聂荣接到的,莫非也是这样的命令?

塑造了安提戈涅形象的索福克勒斯,跟聂荣应该是同时代人。距离那位“自杀的刺客”鉏麑,则大约二百多年。11

鉏麑接到的,也是另一种命令。正是这命令让他义无反顾,正是这命令让他杀身成仁。当然,这三个人的出发点是不一样的。鉏麑是为了国,聂荣和安提戈涅是为了家;鉏麑是为了正义,聂荣和安提戈涅是为了亲情。然而他们接到的命令却来自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就叫天良。

天良在,则天理存。

不过虽然死了,灵公却没有住手。他设宴招待赵盾,后堂则埋伏着甲士,还有恶犬。靠着别人的帮助,被迫害的赵盾才杀出重围,逃离国都。如此步步紧逼的结果,是灵公终于被赵盾的堂弟或堂侄赵穿所杀。时间,是在这年的农历九月二十六日。

但这笔账,最后还是算到了赵盾的头上。赵穿杀了灵公后,晋国的太史董狐立即记录在案,称“赵盾弑其君”,并在朝廷上拿给大家看。

赵盾说:不对,不是我杀的。

董狐说:你是晋国正卿。你被追杀,并没逃出国境;你回朝廷,又不严惩凶手。国君不是你杀的,是谁杀的?

史官的尊严有如哨兵,神圣不可侵犯。

赵盾无言以对。

这就是文天祥《正气歌》中所谓“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它比刺客的刀子还要锐利,因为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精神的力量虽然无形,却也无敌。因此,这句话也可以改成“在韩聂荣哭,在晋董狐笔”。

这是怎样的女人!

这是怎样的男人!

有这样的女人和男人,当然会有非同寻常的情人。





夏姬成为尤物,原本是上天的安排,



其实由不得自己。



她的所作所为,



不过希望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



因此一生都在等待和努力。



如果很长时间都只能遇到庸才或人渣,那不是她的错。





第二章

情人





尤物夏姬


没有人知道夏姬长什么样,正如没人当真见过海伦。

海伦的名字,大家应该耳熟能详。长达十年之久的特洛伊战争,据说就是她惹出来的。荷马的《伊利亚特》告诉我们,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乘船来到希腊,在斯巴达受到了盛情款待。然而这位英俊少年、盖世英雄兼花花公子的回报,却是跟美艳绝伦的王后海伦偷情上床,并勾引她一起私奔到特洛伊。怒不可遏的斯巴达国王向希腊各邦发出“绿林柬”,首领尤利西斯、英雄阿喀琉斯、大埃阿斯等纷纷响应。这些阿卡亚人在迈锡尼国王阿伽门农的率领下,挥戈杀向特洛伊。奥林帕斯山上的诸神也不甘寂寞,不但分别站队,而且亲自参战。战争震撼了尘世也搅动了神界,难怪诗人会如此感叹——



她的脸蛋令千舰齐发,



烧毁了特洛伊高耸入云的城塔。





但,荷马始终没有告诉我们海伦的模样。我们只知道,当希腊联军直逼城下时,特洛伊元老院里吵成一团。该不该为这样一个女人赔上身家性命,跟阿卡亚人血战一场?不少人认为不该。一个白胡子老头甚至怒火中烧地说:干脆把那妖精扔进海里得了!

也就在这时,海伦披着一袭长纱无意间从会场边款款走过。爱琴海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落在她的脸上和身上,勾勒出那摄人魂魄的容貌和线条。所有的男人都屏住了呼吸,议事厅里鸦雀无声。最后,当老头子们缓过神来时,元老院的决议是:为女神而战,虽死无憾!

夏姬的“杀伤力”,也差不多。1

夏姬跟海伦十分相似,又有所不同。海伦是传说人物,记载于荷马史诗;夏姬是历史人物,生活在春秋时期。关于夏姬的可靠史料,在《左传》。但,跟荷马一样,左丘明也没有描述夏姬的长相,我们只知道她有过很多男人。到底有多少,没人能准确说出。坊间所谓“三为王后,七为夫人,九为寡妇”的说法,是靠不住的。这种演绎,明显带着羡慕嫉妒恨,以及伪道学的真下流。

同样,也没人知道她靠什么征服男人。天使脸蛋?魔鬼身材?勾魂媚眼?床上功夫?或许兼而有之。反正,夏姬在这方面天赋极高,且经验丰富,也名声在外,堪称“性感女神”。于是上至国君,下至大夫,这些妻妾成群的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眼睛发直,变成正在发情的公狗。

这样的女人,是“尤物”。

尤物是可以改变世界的,至少可以左右她的男人。

这是一位老太太的观点。这位老太太,是晋国大夫叔向的母亲。时间,是在公元前514年。当时,晋国的国君做媒,要叔向娶夏姬的女儿为妻,老太太坚决反对。反对的理由,就是“夫有尤物,足以移人;苟非德义,则必有祸”。意思也很清楚:一个女人如果性感美丽,那就是尤物。尤物是会惹是生非的。如果她的男人没有大德大义,事情就麻烦了。

表面上看,晋国老太太的话没有错,夏姬确实弄得国无宁日。她嫁到陈国,陈国因她而亡;嫁到楚国,楚国内讧不止。在她五十岁以前,跟她有过性关系的男人几乎都没有好下场,不是身败,就是名裂,甚至死于非命。结果最好的也是英年早逝,没享过几天福。

这确乎是“祸水”。

其实夏姬惹的祸,跟海伦相比真是小巫见大巫。特洛伊城沦陷后,居民遭到大规模的杀戮和蹂躏。其他女人都成了战利品,要么做苦力,要么做性奴。只有海伦,安然无恙地回到斯巴达,回到了丈夫的身边,再次成为人间最美丽的女王,坐在铺着金毛毯的椅子上安享尊荣。无论是交战的哪一方,也无论是战前还是战后,没有任何人指责她怨恨她,反倒对她百般呵护和安慰。同样,也没有人谴责和嘲笑阿卡亚人和特洛伊人做了蠢事,不该为一个女人作出牺牲。对此,《伊利亚特》第三章的解释是:因为海伦就像绝世的女神一样美得令人敬仰。

夏姬得到的待遇却相反。《左传·昭公二十八年》说:甚美必有甚恶——最美丽的就是最丑恶的。一个女人如果漂亮得像夏姬那样,一定不是好东西。上天既然把所有的美丽都集中在她身上,那就肯定是要让她干坏事。这虽然是那位晋国老太太的观点,却未必没有代表性。

于是,我们很想问个为什么。





郑国女孩


夏姬是郑穆公的女儿,郑灵公的妹妹,郑国公主,姓姬。因为嫁给了陈国大夫夏御叔,所以叫夏姬,也就是“陈国夏氏氏族的姬姓媳妇”。

这很有点意思。

事实上郑国和陈国,是当时诸侯列国中最风流的。本中华史第三卷《奠基者》提到的“中国情人节”故事,就发生在郑国。那首“东周版《花儿与少年》”的《溱洧》,也正好是郑国民歌。我们知道,《诗经》收入郑国民歌共二十一首,其中可以确定为情歌的十六首。十六首情歌中,描述场景的两首,男性示爱的三首。其余十一首,都是女人向男人表达爱情。

示爱是多种多样的,比如《龋з狻罚ㄈ'读如拓,去声)。《龋з狻酚搿朵阡ⅰ返牟煌谟冢朵阡ⅰ返某【笆谴翰ê频疵致度'兮》的时节却是秋风落叶满天。姑娘渴望爱情的心,也像落叶一样翻腾回旋——



落叶遍地,



秋风吹起。



哥哥你就唱吧,



妹妹我跟着你。2





是啊,爱,并不分春秋。而且只要心动,郑国的女孩子就会说出来。说,有委婉的,也有搞笑的,比如《山有扶苏》——



山有扶苏,



隰有荷华(隰读如席)。



不见子都,



乃见狂且(且读如居)!





翻译过来就是——



山上有棵扶苏树,



池中有株玉莲花。



不见心中美男子,



撞上个轻狂坏娃娃!





这就是调侃了。

实际上,狂且、狂童、狡童等等,都是昵称,因为“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子都,则是当时帅哥美男的代表,相当于“大众情人”。因此这诗也可以这样翻译——



山上有棵扶苏树,



池中有株玉莲花。



不见子都美男子,



撞上个欢喜俏冤家!





但,俏冤家也好,坏娃娃也罢,其实都是心上人。一旦满心欢喜,郑国女孩的表达还可能更加火辣,比如《褰裳》(褰读如迁)——



你要真有爱,



卷起裤腿过河来。



你要不爱我,



难道我就没人爱?



你这傻瓜中的傻瓜,呆!3





原文,是“狂童之狂也且”。

好一个“狂童之狂也且”!看不上我?告诉你,本姑奶奶还不稀罕!

这是怎样的郑国女孩!

然而有过恋爱经验的人都知道,女孩子所谓“不稀罕”,其实往往是“很在意”,否则犯不着说出来。谁要是当了真,谁就是犯傻。

当然,也有直说的,比如《子衿》——



青青的,是你的衣领;



悠悠的,是我的痴心。



就算我没去找你,



你就不能捎封信?



就算我没去找你,



你就不能来亲亲?4





呵呵。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由此可见,郑国女孩的怨恨、解嘲、戏谑、闹情绪,都因为爱得太深。思念之切,即生抱怨。抱怨,就撒娇。比如《狡童》——



那个坏小子,



不跟我说话,



害得我饭都吃不下。





那个臭小子,



不跟我吃饭,



害得我觉都睡不安。5





我们完全不知道这事的结果如何,不知道那坏小子后来是不是跟这女孩吃饭说话,或者干脆就各奔东西。但失恋的事肯定经常发生,比如《东门之墠》(墠读如扇)中的姑娘。她跟自己暗恋的对象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只是那男孩对她无动于衷。这实在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她的情歌也就唱得惆怅万分——



东门之路,多么平坦;



栗树成行,茜草丰满。



他的家离我这么近,



他的心离我那么远。6





好得很!暗恋、热恋、失恋,《诗经·郑风》中应有尽有。也许,这就是郑国女孩的情感世界。这样的体验,夏姬也曾有过吗?

应该有。





风流本非罪过


事实上,敢爱并敢表示,并非只有郑国女孩。周代女子之爽气,其实是超出我们想象的。比如《有杕之杜》(杕读如第)中的晋国女孩——



孤零零一棵赤棠,



直挺挺长在路旁。



帅呆呆我的情郎,



啥时候到我身旁?7





女孩如此,男孩也一样。比如《静女》中的卫国小伙,与姑娘相约在城角。然而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害得他搔首徘徊。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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