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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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者- 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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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是非常愚蠢的,必须强迫他们走向幸福。同千百万所受的屈辱和痛苦比较起来,几千人所流的鲜血又算得了什么?”这种近似列宁的言论,在宾雁的思想中却见不到痕迹。
  凡涉及到个人权利、个人自由时,宾雁更是站在赫尔岑一边的。正是赫尔岑先知般地注意到在社会主义中应如何维护个人的完全自由。他直斥付立叶的法伦斯泰尔是“兵营”,它会压抑人的个性和精神生活。赫尔岑把自由视作社会革命的目的。以塞。柏林总结了他的思想:“他也希求社会正义、经济效率、政治稳定,但这些仍必须永远次要于保护人性尊严、支持文明价值、保护个体不受侵犯、维护感性与天才不受个人或机构凌辱。任何社会,无论因何理由,未能防止对自由的这些侵犯,而开启门路,使一方可能施辱、一方可能屈辱,他都断然谴责”。我以为这同宾雁的追求是一致的。
  宾雁这一代人受俄国思想和性格的影响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可惜这种影响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在俄罗斯思想中视自由为神圣,以平等为理想。它的献身精神,广阔深厚的博爱,同情苦难,仇恨专制的情怀能激发、滋养崇高的人格。另一方面,它的圣愚现象,权力 迷信,暴躁与麻木交替,残忍与奴性共存,又成为激进主义和专制主义的温床。在俄国蜕变为苏联之后,这后一方面的特性又格外恶化。
  宾雁是受前一种影响的范例。而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后一方面的影响却更大,所以我们会赶走赫尔岑、萨哈罗夫、肖斯塔科维奇、阿赫玛托娃……,留下斯大林、日丹诺夫、李森科、叶若夫……。宾雁谴责这种逆向选择:“爱、快乐、怜悯、善、良心、和美从口语中消失,自我、人、个人不再在出版物中出现。这自然是它们首先从生活中,从而也就从意识中消失的结果,同时也是原因”。为了恢复这些词语的地位,他劳作一生,因为他深知,恢复这些词语的地位就是恢复人的地位、尊严和自由。或许这些词语在当下的中国已不再重要,但是当一些“知识精英”沉醉在伪盛世的狂歌艳舞与酬酢的浅斟低唱时,宾雁却依然呼唤我们“听一听苦难的呻吟和愤怒的呐喊”。
  宾雁离世之后,朱洪寄来一张他最后时光的照片。那是晚秋时分,木叶摇落,碧草上已铺就一片金黄。宾雁坐在秋阳之下,面容清癯,白发微疏,嘴角挂一丝微笑,神态平静安详。我端详这张照片,突然觉得这神态似曾相识。终于想起,它极象乌东为晚年伏尔泰所作的那尊雕像。区别在于伏尔泰的微笑是嘲讽的,泄露出他那些刻毒的小把戏。宾雁的微笑是宽厚的,显示着他的仁慈与博爱。伏尔泰是一个思想锐利的哲人,一个在高山和泥沼中同样得意的人物。而宾雁却只是在大地上奔走劳作。
  他是巡游九州四野的不倦的歌手他是苦难大地生发养育的自由的灵魂。
  宾雁,我知道你是带着遗憾告别人世的,因为当局的卑劣懦弱,你未能安息在故土,而你是如此地深爱那方土地和百姓。我倒想换个角度来看。我们谈论祖国,却不谈论祖国背后的不义。只有在祖国这个概念成为善与正义的道德载体时,爱它才是正当的。西蒙。薇依甚至认为:“只有在希特勒式的制度中,祖国才成为独一无二的观念”。陈独秀干脆说:“盖保民之国家,爱之宜也;残民之国家,爱之也何居”。你知道,伟大的但丁也是长眠于流亡之地的。佛罗伦萨当局曾以认罪为他返乡的条件,但他傲然拒绝了。他说:“如果我不认罪就不能返回的话,那我绝不回去”。他葬于拉文纳,在他的墓碑上刻着:“我但丁葬在此地,是被家乡拒之在外的人”。那战胜汉尼拔,拯救了罗马的大西庇阿,因受了加图不公的指控,愤然去国,在利波纳终其一生。他墓上的铭文高傲地宣示:“我绝不要马革裹尸,回到忘恩负义的祖国”。夏多布里昂赞叹道:“流亡异国只能抹去凡夫俗子的名字,却能使英雄永垂不朽。美德令我们崇仰,当美德背负了苦难,就更能打动我们的心灵”。宾雁,倘如此,你是毫无遗憾了。
  宾雁,我与你自七八年相识,至今已二十八年。当时我只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躁动不安地注视着世界。与你相识,是我受的最大恩惠。后来读到施韦泽说:“我们每个人都应深深感谢那些点燃火焰的人。如果我们遇到受其所赐的人,就应当向他们叙述,我们如何受其所赐”。但我竟从未对你说过一声谢谢,因为男人的矜持而忽视了感恩。
  《世说》载“吾时月不见黄公度,则鄙吝之心已复生矣”。古人对人格的向往与尊崇要 远胜于今天。你所喜爱的别尔嘉耶夫说:“我们很少有人会被个性的尊严、个性的荣誉、个性的正直和纯洁所吸引”。在我看来这近乎暴殄天物,因为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正是高贵的人格,这往往是造物的恩赐。
  宾雁,你曾对我们这一代寄予厚望,甚至以为我们这一代人能看到自由中国的曙光。但让你失望了。少年时的朋友,如今或已居庙堂,或已成硕儒,或腰缠万贯,或已变闻人。但这外在的成功,就是我们的最终追求?记得年轻时,我们曾发出过“不自由,毋宁死”的誓言,而今,我的朋友,可曾记得这青春的信念?歌德曾慨叹:
  “对他们我唱出过第一部的人们再也听不到我这后半部的歌咏友爱情深的聚会,如今久已离分消失了的呀,啊!是那当年的共鸣我的哀情唱给那未知的人群听他们的赞叹之声适足使我心疼往日里,曾谛听过我歌词的友人纵使还在,已离散在世界的中心”。
  每颂此诗行,令人感伤而惆怅。
  宾雁,我写完了这篇回忆,为你,为朱洪,也为我自己。不知你可满意?月中,我带着文稿来到布列塔尼海边。就是这里,我们曾经相约要一起来度假的。深夜,面对桌上凌乱的稿子,我想起你,想得心痛。这十几天似与你朝夕相对,伴着涛声与鸥鸣。今晚稿成,我和雪又到海边去了。落日在它消逝前的几分钟里,突然余威大发,撕裂云层,将布列塔尼海岸涂成赭红。海湾对面,夏多布里昂埋骨之处,圣马洛城迎向夕阳的玻璃窗燃烧起来。只一瞬,火焰突然熄灭,一切归于寂静,只剩轻风低语,细浪吻岸。碧海深处,一颗流星闪过,象你,隐入幽邃的历史。此刻,沙翁的名句在脑中浮现:“你并没有消失,不过感受了一次海水神奇的变幻,化作富丽而珍奇的瑰宝”。
  8月 24日,草于第纳尔海滨8月 31日,修订于奥赛小城 骊歌清酒忆旧时一那是七二年暮春的五月,街头正弥漫着槐花的清香。我刚从怀柔山中回京轮休,就接到了萍萍的电话,说有个人挺有意思,你来见见吧。傍晚,唐克就背着他的吉他到南锣鼓巷149号来了。
  萍萍家与我家是世交。我们两家住得很近,百十米的距离抬脚就到。萍萍是师大女附中的才女,高挑的身材,妍丽的容貌,在我这个青涩少年的眼中,是幽居深谷的佳人偶落尘寰。她的声音好听,清脆中带着难得的胸音,歌喉宛妙。以她的才识风貌,天生一个沙龙女主人。所以她家那个幽静小院常有各路人马聚会,说的都是中国以外、民国以前的雅事儿。
  我那时十七、八岁,正是青春萌动之时。虽然模样呆头呆脑,但心里满是普希金的浪漫、雨果的激情。萍萍大概看我“孺子可教”,又碍着老辈儿的面子,常常带我玩。这天她来电话约我去,我立刻就奔了“高台阶”(胡同里的老百姓管萍萍家的宅子叫高台阶)。萍萍家当庭一颗大核桃树,繁枝厚叶,浓荫匝地,遮住了小半个院子。我推门进院,见大树下立着一条汉子。身高一米八以上,宽肩细腰长腿,面色白皙,眉峰外突,双眼下凹,阔额方脸,鼻梁高挺,细看有胡人相。此人长发披肩,一条细腿裤紧绷,屁股的轮廓清晰可见。照现在的说法是“性感”,按当时的看法,叫“流氓”。他左手扶在核桃树干上,右肩上挂着一把大吉他,古铜色的漆皮已经脱落。萍萍介绍说“他叫唐克,是北京汽车制造厂的”。我在工厂看惯了穿劳动布工装、剃着“板寸”的工人师傅,乍一见这副行头打扮的人,颇觉惊讶,觉得有点像港台特务。唐克朝我一笑,他笑起来倒不像坏人,显得有点腼腆。
  进客厅坐下,萍萍说:“唐克会好多你没听过的歌”。我很好奇,想听唐克唱,尤其是弹吉他唱歌的情形,只在小说里见过。唐克不忙弹唱,反问萍萍:“上次给你抄的歌,你学了吗?你来唱,我伴奏得了”。我这才知道此前他们已经对过几次歌。萍萍说:“你还是先唱几首吧”。唐克从沙发上站起来,搬过一把椅子,坐下,开始调弦。轻拨慢捻,随手给出几个琶音,流泉般的叮咚声就在屋里漾开了。调准音,他回头问萍萍唱哪一首,未等答话,自己就报了名:“唱《蓝色的街灯》吧”。在吉他轻柔的伴奏下,歌声起了:
  “蓝色的街灯,明亮在街头,独自对窗,凝望夜空。
  星星在闪耀,我在流泪,我在流泪没有人知道。
   谁在唱啊?
  远处轻风送来,想念你的,我爱唱的那一首歌”。
  唐克的嗓音不算好,沙沙哑哑的,但有味道,而且音准极好。唱到高音处,梗起脖子,额头上青筋绷露,汗水涔涔,一副忘我的样子。眼睛只盯着左手的把位,动情处会轻轻摇头。这是什么歌啊!缠绵、忧郁,那么“资产阶级”!在他轻弹低唱之时,我的眼泪几乎要落下来。我们从小只听过毛主席语录歌,那些配了乐的杀伐之声。而这《蓝色的街灯》却把我带到另一个世界。凭这歌声,我喜欢上了唐克。
  但唐克并不把我放在眼里。唱完歌,他只是看着萍萍,期待着那里的回应。我忍不住说:“真好听,再唱一支吧。萍萍说,你会很多歌”。唐克仍然看着萍萍,问: “想听哪一首”?问话里含着期待。萍萍轻轻应一声“随便”,便不再说话。唐克低头,只在吉他上摩挲着,不时弹出几个和弦。我突然明白,今天在这屋里,我是多余的。再看唐克,满眼的惆怅,琴声中涟涟流出的全是爱意。没错,他在追萍萍。片刻的寂静,唐克突然奋力一击琴箱,随即琴声大作,唱出的歌也不像前首的婉转低迴,歌词似乎皆从牙缝里吐出,带着嘶嘶的爆裂声:
  “葡萄的美酒令人沉醉,苦口的咖啡叫人回味。
  没有人理我,我也不理谁,一个人喝咖啡,不要谁来陪。
  我要喝,葡萄美酒加咖啡,再来一杯也不会醉,没有人爱我,我也不爱谁。
  一个人喝咖啡不要谁来陪”。
  歌声中的绝望让人心碎。后来我知道,这首歌的名字叫《苦咖啡》。
  唐克爱上萍萍,他注定要喝苦咖啡了。萍萍早有男朋友,是总参作战部首脑的公子,家住景山后街军队大院将军楼。此人生得孔武有力,是地安门一带有名的顽主。每来萍萍家,必是锰钢车、将校呢、将校靴,行头齐全。他不大读书,也不受“资产阶级思想”影响,真 正是根红苗正。我奇怪萍萍和他在一起怎么会有话说。
  天色渐晚,唐克几次请萍萍唱歌,萍萍都未答应。待他起身告辞,已是繁星满天。我请他把今晚唱的歌片抄给我,他敷衍地应着,显然没想到这几支歌对我的意义。在萍萍那里,这歌是追求者的奉献。在唐克那里,这歌是倾诉爱慕的语言。而对我,却是一个新世界的展现。我陪萍萍送唐克到门口。月光透过宽厚的核桃树叶泼洒在院子里,天风轻拂,地上满是光影的婆娑。有一刻,萍萍与唐克相对而立,光影中,这对俊男倩女宛若仙人。一霎那,我觉心酸。
  离开“高台阶”,陪唐克向锣鼓巷南口走,没几步就到了炒豆胡同,我要拐弯回家。和唐克打招呼再见,告他我就住在路北第一个门。唐克仿佛猛然醒过来:“噢,咱们留个地址吧,今后好联系。你不是要我的歌片吗?我抄好就寄给你”。离开萍萍,唐克好像还了魂,说话的精气神儿都不一样了。刚才在萍萍家客厅里若有所失的恍惚不见了,举手投足透出几分潇洒。听说他要和我联系,我挺高兴,便把工厂的地址给了他,告他我平日不在北京,两周才回来一次。唐克走了,双手插在裤兜里,上身微微晃着,披肩发和身上背的吉他一跳一跳的。我呆立着,看他消失在灯影里。那不是蓝色的街灯,而是橙黄色的,昏暗、朦胧。后读龚自珍《已亥杂诗》,见有:“小桥报有人痴立,泪泼春帘一饼茶”句。那就是年少时的我吧。
  回到怀柔山里不久,就接到了唐克的信,里面厚厚的一叠歌片,都是他手抄的简谱,工工整整,一笔字相当漂亮。看看自己那笔破字,更从心里佩服他。唐克给我的信很长,尽是些我不知道的事儿和词儿。我印象最深的是“甲壳虫”。因为他抄给我的歌片儿里有两首英文歌,原词没有翻译,是Yesterday和Michelle。那时我会的英文词超不过百十个,根本看不懂这歌说的是什么,可他在信里特别提到给我的歌片儿里有“甲壳虫”的歌。后来才明白“甲壳虫”就是Beatles的中文译名,现在大多称“披头士”的。信有点烫手。那时候,若让革命群众发现,唐克教唆犯的罪名是逃不掉的。“传播黄色歌曲,毒害革命青年”,为这关几年大牢是家常便饭。但我喜欢。读他的信,有点心跳,却高兴他拿我这么个小屁孩儿当朋友,弄些犯禁的东西传给我。在禁忌的时代,哪个年轻人没有渎神的冲动。更何况我又生来有反骨,专爱惹是生非,让我妈夜里睡不着觉,做梦都是我进了局子的事儿。七二年,“甲壳虫”已经散伙快两年了,四雄单飞,列侬已经写出了不朽名曲Imagine。当然,这是我后来知道的。那时,在中国大陆,听说过“甲壳虫”名字的又有几人?因了唐克,我算一个。
  信,我是精心藏好了,歌则和好朋友一起躲在山沟里人迹罕至处偷偷学唱。唐克当时抄给我的歌,现在还能记住的有《寻梦园》、《蓝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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