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关东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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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钟山关东系列-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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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矢野哭了,抱着头,哀怨地说:“完了,我们要死了,我们再也回不去广岛了。”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少年绝望地趴在雪地上。

野夫立起身,望着远方,咬着牙说:“我们要活!”说完,弯下腰扶起四郎。川雄也走过来,一起扶四郎。

“咱们走吧。”川雄瞅着太阳出升的地方说。几个人一摇一晃地艰难地向前走去。他们走着,冲着太阳出升的地方,这样走下去,似乎广岛离自己就近了。

这时,几个人才觉得真是饿了,寒冷和饥饿威胁着他们。几个人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了。三个人拖拉着四郎,每向前迈一步都异常地吃力。向前迈动一步,他们都要大口地喘息着,四郎一遍遍地冲三个人哀求:“你们放下我,放下我吧……”

三个人不语,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林海,拼着力地往前移动着脚步。

“你们……若能回广岛……我娘就拜托了……”四郎挣扎着说。

川雄的眼里涌着泪,他抓起四郎的手用劲儿地握着。他发现四郎的手已经硬了。

野夫咽了口唾沫,两眼空洞地望着雪山雪岭。这时的白毛风又刮了起来,坚硬的白毛风使得几个人的浑身刀割般难受。“咱们生堆火吧。”野夫说。几个人一起把四郎放到雪地上,爬出一段雪路去拾落在山林地上的干树枝。树枝很多,不一会儿几个人就拾了一堆。又拢来一堆蒿草放到树枝下。火渐渐地燃了起来。几个人围在火的周围,一股温暖一点点地融进心里。四郎僵硬地伸出手,似要扑到那火堆里。几个人把四郎放到离火近一些的地方。火热烈地燃着,四郎的身子在火的熏烤下不停地颤抖着,他盯着那火,入神入境地望着。暂时没有了寒冷,肚子里就愈发地饿了。饥饿不可抗拒地在吞噬着几个人的意志。几个人的目光贪娈地望着眼前的火,似能从那火里寻找到充饥的东西。

四郎惨白的脸在火的温暖下竟有了几丝红色在爬动。四郎吃力地从雪地上坐起来,瞅着三个人说:“你们还记得麦山吗?”几个人不解地望着四郎,久久地望着四郎那张僵僵的脸。麦山的故事流行于广岛很多年了——麦山和弟弟去山里为母亲寻药。母亲得了一种病,只有一种叫抽考的药材才能治母亲的病。麦山兄弟俩找到药材却迷了路,他们在山里转了两天两夜,又累又饿,快要死在山上了。最后兄弟俩生起了一堆火,麦山砍下一条腿扔到火里烧了,让弟弟吃下去。弟弟吃了哥哥的腿走出了山外,治好了母亲的病。麦山却死在了山里……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直在广岛流传着。

四郎一提到麦山,几个人马上就意识到了什么。川雄一把搂住四郎哽咽地说:“不,我们一起回广岛。”野夫、矢野也一起围过来,冲着四郎说:“我们能回广岛。”

四郎喘息一会儿说:“我不能拖累你们。”这时他又想到了那个叫横路、面带狰狞的家伙,他咬紧了牙齿,声音发抖地说:“谁要是能回广岛,别忘了给我报仇,杀死横路。”

矢野大叫一声,一下子扑到四郎的怀里,哭喊着:“不——”

风刮着,火燃着,抱成一团的几个人低泣着。

2

四个人围着那堆燃着的火,昏沉沉的似要睡去了。干树枝燃得很快,几个人不得不轮流着去添树枝。他们从燃着火的那一刻才发现,生火是一个错误。没有火时,几个人还可以坚持一阵;火一旦燃起,坚持下去的意志便垮了。他们发现此时一刻也离不开火了。

四郎躺在被火烤化的雪地上,身下铺着川雄的大衣。四郎在高烧,不停地说着呓语,冻成血筒的裤管被火烤化了,污血顺着裤管慢慢地浸在融化的雪地上。

“娘,娘……”四郎在昏迷中喊着。

几个人的目光就一起去望四郎。四郎闭着眼,因发烧脸孔变得赤红。矢野望着昏睡的四郎,肩膀一耸一耸地哭了。

他们都知道,娘是四郎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四郎很小的时候,父亲下海捕鱼遇到风浪就再也没回来,是娘把四郎一手带大。

铁盒子一样的船拉着他们这批兵开赴中国旅顺口的时候,四郎也是这样冲着波浪涛天的大海一声声喊着娘。喊得一船人都泪眼朦胧。四郎被抓来当兵的时候,娘正有病。四郎被带出小屋时,娘凄厉地喊了一声:“儿呀——”接着,他听到母亲从床上重重摔下来的声音。他大叫着想挣扎开被抓住的身子,但被人抓得很紧。他扭着头,一路叫着:“娘,你等着,我一定回来——”

他相信娘一定听到了他的喊声。

船一登陆,眼前就是另一个国度了。他望着身后茫茫的海水,这时才真切地意识到,广岛离自己很遥远了,母亲离自己很遥远了。他长嚎一声:“娘呀,俺对不住你啊!”就跪下去了。他跪下去的同时,整个岸上的日本兵黑压压一片都跪下去了。冲着浑浊无际的海水,冲着家乡的方向,他的耳畔响着一片呜咽声。

天又是黄昏了,连绵的雪山似梦似雾地染在一片昏黄里。风雪在远近的山林里呜咽着。

矢野醒了,缩着身子偎在火堆旁,不停地颤抖着。他两眼无助地望着川雄和野夫,哆嗦着嘴唇,半晌带着哭腔说:“我们还能回广岛吗?”

川雄和野夫望着矢野,又望一眼躺在旁边的四郎,俩人顿觉身上的担子很重。

“能。”川雄说。

“一定能——”野夫说。

野夫说完这话,茫然地望一眼,胸膛里呜咽一片。

“我冷,我要饿死了……”矢野又哭开了,哭声很空洞,也很虚弱,在呜咽的风声里显得很渺小,也很悲凉。

野夫心里莫名其妙地蹿着一股火,他不知该恨谁,摘下肩上的枪,无力地举着,枪口盲目地冲着这个世界。

四郎在东天里升起第一颗寒星的时候醒了。醒了之后,三个人都围过去,默然地望着他。四郎抓住野夫和川雄的手,愣愣地瞅了半晌,又抬头望了一眼暗下来的天空,恍惚间又回到了现实。

天边又一颗寒星升起,在四郎的眼里眨了眨。他扭过脸看了看两个人,又望一眼缩在一旁的矢野,喘息一会儿说:“你们……回广岛……别忘了去看……我娘……”说着,四郎的泪流了下来。几个人望着四郎,眼睛也朦胧了。四郎这时咬紧了牙,一字一顿地说:“横路,我要……杀了他!”说完这话,就急促地喘息起来。

四郎腿上中的弹不是来自游击队方向,而是来自他身后横路的枪口。横路一家和四郎是大溪边唯有的两户人家。四郎的爹随着渔船沉海后,娘就带着他来到了大溪。那时大溪只有横路一家。娘带着四郎在大溪开垦了两亩地,搭了一间茅屋住了下来。当时的横路还小,后来长大了的横路兄弟把大溪边的荒地都开垦了出来,一直开垦到四郎家的那片稻地旁。每年播种的时候,四郎都会看见横路兄弟那一双仇视的目光。四郎不明白横路一家为什么仇视自己。娘告诉他,横路一家想赶走他们。四郎家有一头牛,一天早晨,牛肚子被刀划破了一个大口子,肠子从那大口子里流出来。四郎望着牛就什么都明白了。四郎什么也不说,默默地望着牛流尽最后一滴血,在自己的眼前倒下。母亲为那头牛的死病了几天。四郎望着大溪边的那两亩即将成熟的稻田哭了,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娘他已经再没有亲人了。大溪就是他的家,他不知道离开大溪还要到哪里去。没有了牛,他就像牛一样地在田地里劳作着。他每抬起头,望见横路一家仇视的目光时,只能把愤怒压在心底。后来他被抓来中国时,横路也一同被抓到了中国。他和横路从不讲一句话,只是仇视着对望。他想到现在家里只有娘一个人,横路家却还有几个兄弟,娘还能坚守那两亩稻田吗?那一晚,枪一响起时,他就被横路射来的子弹击中了。这一切他万万没有料到。

四郎想到这儿,突然哀嚎一声,爬过来,摸着几个人的腿。在自己中弹的瞬间,川雄和矢野冲过来,拖起了他。他此时跪爬在三个人面前号啕大哭。四郎一哭,几个人再也忍不住了,搂作一团,一起失声痛哭起来。

“你们要活着……回广岛……”四郎嘶声喊着。

好半晌,几个人才止住了大哭,把趴在地上的四郎重新放到了火堆旁。火忽大忽小地燃着,风声在四周呜咽着。

四郎望着那堆火,干涩的眼里亮了一下。半晌,他望着三个人道:“你们再拾些柴吧,火要熄了。”

这时风声更大了,那几缕燃着的火苗在风中挣扎着。几个人听了四郎的话,踉跄地向风雪中走去。三个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望一望四郎。四郎趴在火堆旁冲他们嘶哑地喊了一声:“广岛……”

几个人听着四郎的喊声,心疼了一下,但还是走进风雪里。

四郎从雪地上抓过自己的枪,吃力地拉动着枪栓,一粒黄色的子弹被压上了膛。这时,四郎望了一眼天空,天空很苍茫,旋起的雪雾挣扎着美丽的身影在半空中舞蹈着。久久,他从天空中收回目光,望了一眼身旁的火,拖着枪向那堆火爬去……

三个人拾了一些树枝,摇摇晃晃地向回走来,风声在耳畔回响着。脑子里很乱,不时地出现奇异的幻觉,他们的动作一下子变得盲目和机械了。他们意识到,这个寒冷的夜晚也许过不去了,也许就会在这风雪中被冻死,饿死。他们已没有多余的气力向前走了,前面是哪里?哪里又是活路?他们不知道,唯一支撑着他们的信念就是活着。前面就是那堆燃着的火,那里有温暖。他们跌跌撞撞地向前走着。

天黑着,风刮着,只有那堆火在前方温暖着。这时三个人突然听到四郎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娘——”然后是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声。

几个人都颤抖了一下,疯了似的向火堆旁爬去。

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四郎趴在火堆里。他一枪击中了自己的头颅。血水正汩汩地向外流着。他们一时惊呆在那里,半晌才喊了一句:“四郎——”

三个人跪在火堆旁,冲着四郎。火在燃着,风在刮着……

一股奇异的肉香从火堆里曼延出来。

“四郎——”三个人冲火堆疯了似的喊着。

3

午夜之后,风雪的世界一下子安静了。满天的星斗静静地亮着,一钩残月垂在西天。星光下的雪野泛着层晕一样的光。树林阴森森地伏在山岭上,静静地不动,似卧在那里熟睡的兽。

三个人走在雪岭间,似走在一场梦里。积雪在他们的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没有人知道要走向何方,前面是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只是走,也只有走才让他们心里踏实。川雄走在前面,他用外衣包着四郎的骨头,两眼似睁非睁,空洞又茫然地望着前方。野夫拎着四郎和自己的两支枪,低着头,一步步踩在川雄留下的脚印里。矢野的目光不时地越过野夫的肩头望川雄,他的目光似乎透过了川雄的身体,望到了他胸前抱着的四郎。有几次他想吐,但只是干呕了几声,又把胃里的东西顽强地憋了回去。他想活着,他思念广岛的家。他随在两个人的身后,不知要往哪里走。

三个人不说话,只是走。山岭一座又一座地被他们甩在了身后。他们不清楚前面还有多少座这样的山岭,也不知还要走多久。肠胃不再饥饿了,一团热烘烘、油腻腻的东西在胃里燃烧着,热量通过胃向周身扩散着。他们大口地喘息着,汗水顺着三个人的脸颊不停地流着,他们的腿仍不停地向前迈动着,脚下的雪“吱嘎吱嘎”地响着,三个人似在发泄着什么。

矢野走着,他只觉得体内那团火燃着。他抓起身边的雪填进嘴里,一股带着泥土的沁凉涌到体内。走在前面的川雄突然蹲下身去干呕起来,野夫像受到传染似的也蹲下身去。矢野抓把雪送到川雄面前,川雄愣了一下,从身边抓起雪大口地吃起来。半晌,三个人才止住了干呕。再站起来时,几个人的眼里都呕出了泪水,他们站在朦胧的雪地上,久久地对望着。

川雄小心地把怀里的东西放到雪地上,三双目光就凝在那团东西上:四郎只剩下了这堆骨头。

三个人似梦非梦地立在雪岭中,天地间的一切似静止了。

“四郎救了我们。”川雄沙哑地说。

“四郎只有娘了。”野夫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要杀了横路。”矢野咬着牙凶狠地说。

“四郎……”川雄跪下去,去抱地上的那团东西。

“我抱一会儿吧。”野夫走过去,伸出双手去接川雄怀里的四郎。

川雄不语,默默地转过身,又向雪地走去。野夫和矢野呆愣地望着川雄的背影,半晌,也随着走去。

残月西斜了,被西边的雪岭遮去了半个身子。世界陡然暗淡了许多,眼前的雪山在三个人的眼里只剩下一片模糊又遥远的轮廓。

几个人终于走累了,围坐在山头上喘息着。

“咱们要往哪里走啊?”矢野的声音带着哭腔。

川雄想发火,抬起头望见了矢野那双惶惑无助的眼睛,就把火气压到肚子里。从兜里捻出一支烟,划燃火柴,双手颤抖了半晌才点燃。

“咱们说什么也不能回去了,回去也是死。”野夫望着川雄嘴角的那颗亮点。

“死也不回去。”矢野的浑身颤抖着。

矢野又想到了那个斜眼少佐。少佐隔三岔五地让矢野去他的房间,然后让矢野躺在少佐的床上。少佐脱光自己的衣服,就去脱矢野的衣服。斜眼少佐望着眼前赤条条的矢野,嘴里哼叽着,伸出鸡爪子一样的手一遍遍去抚摸矢野的身体,从头摸到脚。矢野在床上蜷着身子颤抖不止。这时矢野就想到了那个脸色苍白的少女,他想哭,却不敢。矢野每次从少佐的房间里走出来,都似虚脱了。矢野觉得浑身上下脏透了,每次回来他都用水拼命擦自己的身体,恨不能搓下一层皮来。他每次想到这些就不寒而栗。

“死也要死在外面。”矢野的目光很坚定。

“中国人恨我们,我们烧了他们的家。”川雄的声音似梦呓。

野夫垂着头,看着身下的积雪想着什么。

三个人久久不说一句话,茫然又绝望地望着西垂的残月。他们觉得已经无路可走了,前后左右都是山岭,就是走出山岭又能怎样呢?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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