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齐传》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婴齐传- 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阎乐成的眼珠连眨都没眨一下。臣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若有半句不实,情愿反坐。他嘶哑着嗓子说。

这老竖子不说以性命担保,却说以家中全部财物担保,显然有别的含义。召广国暗想,大概是想贿赂我。这可真是雪中送炭,我也正缺一笔钱呢!上个月家乡鄢县的长兄遣人来,告知希望购得县邑附郭田百顷,说每亩才五百钱,是个难得的好机会,要我出资买下,将来致仕回乡养老,也可有优厚的田租自奉。可惜我宦囊微薄,虽然官为二千石,每月俸禄有一万八千钱。但是身边奴仆的雇佣费用,按照每人一千计,就要花去五六千,加上其他必须花费,实在所剩无几。思虑再三,最后只能回书表示歉疚,说无钱购置。他能想见长兄得到自己这个回复时,将会有怎样的一阵气愤和嘲笑。长兄大概一直认为,他这个弟弟为官多年,一定是黄金满籝。哪知道多年来誉满乡里,却原来只有个虚名,连百顷地都买不起。打发走信使,召广国自己也好一阵郁闷,长兄对自己一向不薄,自己当年仕宦长安,几年不得发迹,都是长兄寄钱相助,现在自己官为二千石,却不能报答长兄。撇下无脸见他且不说,只怕将来老病回乡,身边连个照顾的人也没有呢。这阎乐成的家资自己是清楚的,去年簿籍上载明,房产、田地、轺车、牛马、奴仆,加起来总共有八百五十七万钱,每年被征的财产税就有近二十万。如果能趁机让他献上一笔钱,倒也解决了自己目前的困难,在长兄面前可以扬眉吐气一番。

婴庆忌君此前曾任职太守府,虽然不是我保举辟除的,但据门下史说,前任陈不害和沈武都对他甚为敬重啊——不知阎君和婴君可有什么私怨。召广国不亟不徐地说。

阎乐成再次稽首,头在樟木地板上敲得咚咚作响,道,不瞒明府所说,臣的独子阎昌年死在婴庆忌的侄子婴齐手中,臣的家产既无人继承,也不想散给宗族。如果明府能为臣一雪此恨,臣情愿献上家产的一半,明神在上,臣绝无虚言。

召广国的心咚咚直跳,一半,那就是四百多万钱,几乎可以买下长安近郊良田近千顷啦。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激动,道,好,那我们再来仔细考虑一下,你知道,劾奏婴庆忌谋反是不成的,顶多是非毁诏书,大不敬。婴庆忌是死定了,至于那个婴齐,恐怕我们只能慢慢再想办法。

阎乐成喜出望外,他没想到召广国答应得这么爽快,但得陇望蜀,人心就是这样很难满足。这……他还想说什么。召广国打断了他,什么事都不可能一蹴而就,阎君还是耐心再等待机会罢。婴庆忌死了,家产全部没入县官,婴齐就成了一个贫民士伍,没有钱也没有爵位,你是西乡啬夫,要整治他还算一件难事么?

阎乐成心里一宽,也罢,虽然自己最恨的是那个婴齐,目前却找不到什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杀死他。不过,只要有太守的首肯,这竖子还能在豫章县立足吗?到时自己一定要将他绑到爱子的坟墓前,当场斩下脑袋以为祭奠。他的尸骨也要埋在爱子的坟茔周围,再求豫章县丞写张告墓文书,罚他在地下当爱子的奴仆。想到这里,于是道,明府见教得是,只是到时也要明府支持才是。

召广国没接他的话,他两眼望天,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你先回去罢,明天我就发契,系捕婴庆忌。不过讯鞫时——自然你是要出庭的,否则我凭什么系捕他呢。还有,我也不跟你虚与委蛇了,你刚才说的话要尽快兑现。而且此事绝对不可告诉任何人。

阎乐成急忙道,臣可以对天发誓,若敢欺诈,死无葬身之地。

召广国捻须笑了,看着阎乐成急促地退了出去,心里仍有点不踏实,他深知汉法,凡是涉及到钱财的事,对官吏贪墨惩治极严。仅仅是“买故贱、卖故贵”这样隐性的贪墨,就不知让多少列侯失了爵位,多少长吏丢了性命。因为如果占了对方便宜二百五十钱以上,就会失去官职;五百以上,则坐赃为盗,髡为城旦;钱以上,那就死定了。就算不死,也会禁锢终身,这辈子也别想再当官。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收取贿赂,而答应阎乐成的私自请托,干扰公平断案,也要下狱。他坐在那里,越想越害怕,连吃晚饭都没有心情。但是四百多万的诱惑太大了,那可相当于他四十多年的薪水啊。除非自己不吃不喝,否则一辈子也别想积攒下这么多钱。他实在无法抵挡这诱惑,也罢,等事情办妥,再找个机会除掉阎乐成,所有的事不就消失于世间了吗?而且这样也很好让人理解,既然阎乐成告发婴庆忌谋反,致使婴庆忌丧命,那么阎乐成随即被人割了首级,大家也理所当然会猜测,一定是婴家的族人故旧杀了他复仇。虽然朝廷一再禁绝民间的私自寻仇,但这现象在大汉的土地上一直是此起彼伏的,百姓们也都习以为常,认为它有着天然的公平,官吏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阎乐成剩下的家产,他死之后,可以按照《置后律》,明令由他仆人继承,那些奴仆一定会感激我,四处夸赞我,那时我既得名又得利,真是上天一何厚我,给我这么多好的机会。想到这里,他轻松地伸了懒腰,拍了拍几案,叫道,来人,给我上饭食。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欣快。

婴庆忌在自己的院子里刚刚舞完一套导引戏,就听到院门被拍得震天响。他心里一沉,闪身进了屋,吩咐心腹仆人开门,轻轻地嘱咐了一句,就说我出门了,要半个时辰才能回来。然后他急忙跨进里屋,跑到楼上,透过窗隙往外窥视。仆人刚拉开门闩,里长和几个小吏就进来了。小吏们今天都郑重其事,披上了甲胄。婴庆忌为官吏二十多年,认得是太守府的府吏,心里暗暗感觉不妙。自从上次县廷射箭事件,他就知道阎乐成不会善罢甘休。他每日里小心谨慎,让家仆日夜在角楼上轮流候望,楼上也储满兵器箭矢,以防阎乐成寻仇。当然他也知道阎乐成应当不会这么傻,以一个西乡啬夫的身份,公然闯入里舍寻仇,那是明目张胆的知法犯法,就算事成,也会被处死。何况这样做并无必胜的把握,只要自己敲起警贼鼓,按照律令,整个里都会操弓挟矢赶来相助。所以最大的可能是阎乐成有别的花招。那是什么花招呢?他现在没有想明白。他已经风闻到,阎乐成在墓地周围多挖了数个墓穴,并埋入木契,扬言要为儿子人殉。至于以谁为牺牲做他儿子的人殉,愚夫都猜得出。那块墓地据说是全豫章县最好的风水宝地,墓地阔大,五亩有余,他足足花了二万五千钱。天,这比长安周围的良田价格还要高出五倍。他曾经偷偷去探察过那块墓地,看见墓地北侧竖着一块木质桓表,钉着一块削光的樟木板,上面是崭新的墨笔隶书:征和三年九月戊辰朔甲午,豫章南浦里公乘阎昌年葬于此处,地中土著毛物,皆属阎昌年。如地中伏有尸骸者,男为奴,女为婢,皆当为阎昌年趋走给使。东南西北,以大石为界。

桓表下立着几个被风雨吹打得衣衫凌乱的偶人,瞪着怨愤的眼睛茫然望着四周,似乎又在冀望着新客来临。这个场景婴庆忌不知道多少次在脑中回溯过。他想,他得有点时间向侄子交代点什么。

婴齐仍是那副浑浑噩噩的样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当时惹下的大祸。当婴庆忌将他从床上拉起来时,他歉然道,叔叔,让我再睡一会儿罢。我脑子好乱。

婴庆忌道,阿齐,也许叔叔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他的声音有一丝哽咽。

婴齐奇怪地看着他叔叔,叔叔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要调职离开豫章么?我也可以和你一起去啊。

婴庆忌道,我恐怕没有时间多说了,也怪我当日言语不慎,在筵席上胡乱抱怨。大概这次阎乐成就是向府君告我非毁诏书。我这一入狱,恐怕——恐怕就回不来了。

婴齐这回听懂了,他双手死劲抓住婴庆忌的胳膊。

这时外面的吏卒已经进来了,为首的一个叫道,庆忌君,阎昌年告你非毁诏书,大不敬。府君发下券契,让我等来系捕你回去,得罪了,望束手就缚,毋让我等为难。

婴庆忌暗道,果然。他回过头,对着楼下镇静地说,我知道了,请诸君稍待,容我先和舍侄话别。

婴齐显然明白了,他的眼窝湿润,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婴庆忌环住侄子的肩膀,强笑道,阿齐,你自长安回来之后,就像换了个人。有叔叔在,还能照顾你,以后你得重新振作起来。我们婴家数世前自从江陵迁来此地,就一直人丁不旺。你是我家惟一的男丁,万勿自弃,令祖宗不得血食。说着他突然捋起婴齐的袖子,在他上臂狠狠咬了一口,涕泪零落道,阿齐,我们歃血为誓,勿忘吾言。说着毅然直起身,走到楼梯口,从兰锜上抽出长剑,向楼下朗声道,臣婴庆忌自知言语不谨,非毁诏书,大不敬,当判弃市。臣自知悖谬,愿自伏辜。说着反手一剑往脖子上抹去。

他跪在楼梯口,回头望着他的侄子,血液从他喉管断裂处溅出,像毒蛇的红信,发出咝咝的声响。剑从他的手中滑下,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咣当声不绝。他的目光中有一丝痛惜,又有一丝希冀,他的手死死扳住楼柱,似乎不想让自己躺下来,一会儿,他喉间的咝咝声没有了,血液丧失了先前飞溅的劲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吐着,显得无精打采。他就跪坐在那里,断了气。

婴齐扑在木板上,爬到他叔叔膝下,泪如泉涌,不过他喉咙里并没有放出悲声。也许他还没有分辨出这样的死亡和前此见过的无数次死亡有什么不同罢。他只是呆呆地抱着这具尸体。他的左臂上有一片殷红。

见此情景,那几个吏卒似乎放了心。他们出发的时候还郑重其事的,个个都披着甲胄,担心婴庆忌会有格捕的行为。毕竟婴家是富室,有不少奴仆,真要抵抗的话也会有点麻烦。现在他们放心地爬上楼梯,扯开婴齐,将婴庆忌的尸体拖下,小心翼翼地放在大车上。对于这个人的死亡,他们也有点伤感和兔死狐悲,这可是他们的同僚啊。但是汉法不可违,他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一个月后,廷尉府的报文下达:婴庆忌非毁诏书,大不敬,弃市。今其人已自刺伏辜,家产奴仆皆没入县官。其侄婴齐与同居,以罪人亲属论,夺爵为士伍,免之。

阎君,现在你该满意了罢。在豫章太守府的密室里,召广国不无得意地对阎乐成说。他面前的案上摊着几十枚券契,每一枚的边侧都刻满了各式各样的齿纹。从那些齿纹刻制的形状来看,这批券契的价值不低,总数当在百万以上。他细致地欣赏了半天,这会儿他终于数完了最后一个刻齿,抬起头来,拈起乌黑油亮的精致耳杯,浅浅地呷了一口,补充道,为你这件事,本府可是冒了风险的。倘若文书被廷尉府发现破绽,你我都得腰斩西市啊。

阎乐成满脸谄媚地道,明府精通律令,擅长舞文,廷尉府那帮蠢人哪能发现明府的破绽。况且婴庆忌当年在广座之中非毁诏书,证据确凿,我们并没有丝毫捏造。

召广国哼了一声,那你当时为什么不马上来告发呢?毕竟还是为了私怨嘛。为了私怨而告发他人,不管是否属实,都表明你心怀二心,并非忠诚护主。再说你起先给我看的文书,是意欲告发婴庆忌谋反,这就算诬告了。“谋反”和“非毁诏书”毕竟是不同的。按照律令,你也当髡为城旦呢。

阎乐成赶忙离席,惶恐道,明府聪睿,察奸如神,臣死罪死罪……只是婴齐那小竖子不死,我的昌年死不瞑目啊。说着,他的眼睛又沁满了泪花。

召广国的上身往前倾了倾,低声但是威严地说,本府警告你,未得我的允许,暂时不能擅自刺杀婴齐,那样明摆着是你干的。一旦有人为他上书,你我都得完蛋。你得知道,婴庆忌在豫章为官几十年,应该有不少至交,按照我们大汉的风俗,说不定其中就有一两个想邀名天下的人偷偷帮助他——你且再等一年半载罢。

阎乐成唯唯称是,心里也明白,太守说得不无道理。大汉的“五伦”包括朋友这一伦,如果有人含冤而死,而没有亲人为他申诉的话,朋友代为行使这一责任,将会得到士大夫和百姓的交口称誉,朝廷也会深为嘉赏。大汉甚至允许官吏士卒请假,为远方逝去的朋友奔丧,所给的假期和父母的待遇一样。既然有朝廷在礼法上的支持,那么便会有无数沽名钓誉的人去汲汲实施。报仇是必须的,但也的确没必要这么急切,也许让那个竖子这样贫苦地活着,比直接杀了他还更有意义。

他正这样想着,却被门外的通报声打断了思绪。一个佐史躬身跪在阁外,禀道,府君,新任太守丞丁君刚刚乘邮传车到达,现正在鲤鱼亭歇息,府君是否去迎接一下?

召广国的眉头皱了起来,一个太守丞也要我去迎接,真是好大的架子。但这抱怨也只能是在心里辗转,并不敢说出来。前几天他已经接到丞相府的文书,知道这个太守丞的来头,不是那么好惹,虽然他的秩级仅仅八百石,相比自己的二千石,似乎不值一提。可是朝廷的事总有那么一点说不清的地方。刺史不也只是六百石吗?可是却有权力讯鞫二千石。大酷吏周阳由在几个大郡当都尉的时候,郡太守几乎没有任何权力,见他如见蛇蝎,不敢分庭抗礼。这太守丞不知道脾气如何,只知道他是鄂邑盖公主身边的红人。召广国的掌心突然湿漉漉的,胸中也怦怦乱跳了起来。秋天的淡黄色阳光斜斜地照在楼阁的壁上,使得空气中充满了慵懒的气息。他望着窗口斜伸进来的一条碧绿的竹枝,两眼竟有些发痴。

“准备车马,本府要盛装去鲤鱼亭迎接。”他突然下令道,声音有一丝紧张。

鲤鱼亭背倚赣水的盱口,盱口因盱水汇入赣江之处而得名,沿着江水便是驰往江都的大道。鲤鱼亭则是豫章县通往江都大道的最后一个都亭,也是规模比较大的一个,总共有十多间房舍和高大的角楼。太始四年,当时官为豫章县丞的沈武被丞相府长史管材智逐捕逃亡,就在这里被鲤鱼亭亭长拦住,险些命丧当场。后来沈武任豫章太守,有谄谀的官吏还专门为此事立碑纪念。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