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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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川家康- 第57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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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人惶恐,还是如以前一样叫小人光悦吧。”

“那可不行。你是我们的老师,我这不肖弟子,总是不知该如何运用先生的修身立世之法,大为苦恼啊。先生今日有何急事?”

板仓一副悠然之态,光悦则忙擦了擦额头的汗,“听说比斯将军去了大坂城。”

“哦,你听说了?”

“角仓来过了。近日骏府是否有古怪事情发生?”

听到光悦这一涟串追问,板仓胜重脸色阴沉,视线落到泉中的鲤鱼上。

“其实,在下族中有个在大久保石见守大人府上伺候的姑娘,许久未来消息了,在下便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光悦还是老脾气,直言快语,“但派去那人带回了奇怪的消息,在下才急急登门,也为最近疏于联络向大人致歉。”

“那奇怪的消息,是……什么?”胜重终于收回视线,缓缓将手中白扇置于膝上。

“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最近似正为了某事,在骏府忙得不可开交。”

胜重立刻回答:“那事已有定夺。”

“定夺?”

“冈本大八的事吧?大八那无法无天的奴才,已在安倍川河岸被施以火了。”

“哦。裁断的,便是大久保石见守大人?”

胜重颔首,又似想到什么,微笑道:“事后想来有些不踏实,本多父子和大久保相模守别为了此事起矛盾才是。”

“石见守大人果然是那点火之人?”

“事情的起因,是有马修理大夫突然找到本多上野介大人,问了些事情,但那时石见守已将冈本大八收押起来,无法挽回了。大八虽想寻上野介手下帮忙,却也来不及了。事情已然彻底暴露,大八便被施了火刑,修理大夫亦被石见守看押起来。石见守怕很快就会被提拔。”板仓胜重似乎不想再多谈,转移了话题,“您本家的那姑娘可还在大久保府上?”

光悦黯然不答。阿幸的生死乃私事,但他来造访胜重,却是为了履行一个庶民之命。他择词道:“所司代大人,大久保石见守大人最近似有些操之过急,您说呢?”

“也许吧。”

“每当在下想到,石见守大人这般着急,与比斯将军在大坂城放出的话,会不会有某种联系,就坐不住了。”

“晤。”

“石见守大人并非睚眦必报之人。他不愿别人妨碍他出人头地,但他也不想妨碍别人,愿意让自己和别人都高兴,都荣耀。不过最近这些事,却都和他的本性相违,不知是何原因?”

“和本性相违?”

“石见守大人为何故意把本多父子变成敌人?那族中姑娘为何失了踪迹?他为何把联名状藏起来?”光悦眼中射出锐利的光芒,一桩桩列数出来。

板仓胜重多行刑事,擅以理服人,然而光悦在他之上,其言如刀般锋利,能直直扎进入心中。

“所司代大人也和洋教的神父们见过一两次。他们在和本国的信函往来中,经常提到大人。请容在下失礼,他们要对大人传教并不那般容易,但将军臣下若分成两派,加入南蛮和红毛之间的争斗之中,分裂江户和大坂便颇为容易。此乃天下大事,请容在下再冒昧问一句:大御所大人准备一直让大人做所司代吗?”

“正是。”

“若大人对此心中有数,请对大久保石见守多加小心。”

“是,呵不,唉!这是骏府的事,我这京都的所司代恐怕鞭长莫及啊!”

“在下只是提醒大人,失礼了。不过,大久保石见守此次打算与本多大人父子为敌,实在……不追究原因,恐怕会惹来大祸啊。即使本多父子对此事保持沉默,但心生不快,斯时石见守必图谋……唉,将军属下若真分为两派,说句不吉利之言,一旦大御所大人仙游,谁能来弥补这裂天之隙?本多佐渡守大人乃将军良师,大久保相模守为大老,大久保石见守又乃将军胞弟家老……任其下去,何止分成两派,人间也许又会变成四分五裂的乱世!想到这些,在下便不由得全身寒毛直竖……”

光悦如此激愤,板仓胜重不由大为震动,“您既如此忧心,我若继续举棋不定,也实在有负先生苦心。其实,我并非完全未想过。”

“哦,那就好……”,

“其实,我想先寻成濑、安藤谈谈,探探底。不管怎么说,本多父子乃是谱代大名,石见守即便自称大久保,仍是后进。万一两家矛盾激起,必是石见守落了下风。故此次石见守才先把有马修理大夫扣押下来。其实,此乃本多正纯建议他主动躲避争端的办法。”

“哦?”

“若任由谱代大名傲慢下去,就不好管束了。若一味由着他们,三河的荣耀将会蒙尘,这些,先生同意吗?”

这时,下人奉上来凉麦茶。二人默默用着。

“德有斋先生。”

“大人。”

“利休居士生前便常说一期一会啊。”

一再听到“一期一会”这说法,光悦睁大了眼睛,道:“这话……容在下仔细想想,似颇有深意啊。”

“是啊,其实,我亦正好想到了这说法。”

“但有几人能体念到它的真意呢?”言罢,胜重戛然而止,下面的话似是让光悦自己考虑,自己体会。光悦似无奈地掉进了胜重下的套。人生不过是一瞬的累积。珍惜每个瞬间的相会,为了瞬息的相会倾尽真心,这便是茶道的主张,是能丰富人生的真意。幸福、充实、太平、荣耀……茶道教诲世人,成功之途只在于此。

“世人多是口中喝茶,心中无茶,并未真正领会一期一会的真意。”光悦道。

“我……”隔了半晌,胜重道,“有时候,我会数数身边的人。当今世上,真正领会了‘一期一会”真意的人,首先是大御所大人,其次为德有斋先生。也有人拼命努力追求,想要达到此种境界,然而,对风花雪月了然于心,并以无限喜悦奉行一期一会之人,世间实寥寥无几啊!”

“我?不敢不敢。”

“其实,大御所大人每日诵佛。这种修行,说明他心中时时刻刻充满诚意。大御所大人在纸上书写佛名,德有斋先生脚踏实地。人生只有一次,在这一去不返的时日刻下真实的足印。胜重以你们二人为师尊!日后如有所悟,还请不吝训诲。”言罢,胜重脸上现出微笑,轻轻拍了拍胸口,“先生的忠告,永生不敢忘记。”

光悦突然抽泣起来,这种感伤决非微小的感情波澜。在这无垠的空间和无尽的时间之中,自己和胜重活在同一个时日、同一片土地上,多么不可思议。这是他真切体会到的感动。

“一期一会……”光悦低声念着,唇边浮起微笑。

光悦离开所司代府上,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双足居然未往自家去,而是朝着角仓与市宅邸而去。

角仓与市本名吉田与市,严格说来乃是光悦的书法弟子。不知从何时开始,除了书法,二人开始一起品茶,渐渐变得志趣相投,成为半师半友。在世人看来,与市许与茶屋一样,都为光悦的拥趸。

角仓与市先前说过的话,正冷冰冰敲打着光悦的心。与市道,为了天下太平,必尽早令丰臣氏离开大坂城,这番话和今日数次被提及的“一期一会”的主旨,似起了小小的冲突。

“让与市说出那样的话,罪过在于我。”光悦本是善恶分明之人,他对秀吉早有不满,真心佩服的武将只家康一人。然而,今日他为此备觉苦恼:我只是个器量狭窄之人,在这广袤的世间,春秋往复,日月更迭,偶然降于同一个时世、同一片土地之人,竟彼此憎恨,相互嫌恶,当是何等羞耻之事!

忘记了一期一会的茶道真意的,乃是自己……光悦觉得,由于受了自己的影响,角仓与市才那般轻率地说出了应将秀赖赶出大坂云云。这世间的事并非那般简单。生于同一时世之人,不论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人,都应彼此真诚相待,方为上智。

我绝不认为必须将秀赖放在大坂。但反过来,决然地把他赶出去,乃是不智之旁观者所为。与市,拜托了,你必有良方,请你以宽大之心为天下苍生念,怎样才能在不引起祸乱的情形下,让秀赖自己离开大坂城?

光悦觉得,不把这些说出来,心里无论如何也不能踏实。也许因为方才被板仓胜重大大赞美了一番,再想到家康现在也许正在骏府虔诚地誊写“南无阿弥陀佛”,光悦觉得,自己也须一步一步在大地上刻下《南无妙法莲华经》。

对,这便是一期一会,我就低头恳求与市,为了可怜的秀赖多多运用他的智慧与慈心吧,光悦寻思……

第二十八章 命有反骨

庆长十六年冬月初,伊达政宗提出,正式将浅草施药院的索德罗神父邀请到府中布道,这并非因为女儿——松平忠辉夫人的热心推荐。起因是,他去江户城时,将军德川秀忠怃然道:“大御所寸暇不歇,每日净书佛号,据云已完成一半了。”

今岁伊始,德川家康身边不断有人故去,使得他的无常之感益发强烈。政宗也知,自正月以来,讣告接连不断。正月初三,由良国繁殁;正月二十一,岛津义久薨;二月初六,火枪名家稻富一梦身故;二月二十七,山科言经又去。家康赴京期间,亦多有讣告接踵而至。三月二十三,本多康重亡故;三月二十四,北条氏胜故。政仁亲王(后水尾天皇)即位大典之前,四月初七,浅野长政薨,享年六十有五。

大坂的力量就此大大削落,有感于此,政宗尽快促成了家康养女和儿子忠宗的婚事,于四月下旬与德川再结姻缘。

接下来,又有人不断故去。六月初四,真田吕幸故;六月十七,堀尾吉晴故;六月二十四,加藤清正故……

得知真田、堀尾和加藤相继亡故,连政宗都心有戚戚焉。他不只是对生死存灭感到忧惧,还为丰臣氏黯淡的命运幽思。就在不久之前,加藤清正还为了筑造史上最华丽的城池,搬石运木时始终打头阵,胡须拂荡于胸前……此情此景亦永远不再。

浅野、真田、堀尾和加藤,都是大坂的忠诚追随者,即使器量和心念有别,也都忠贞不二。这群人好像被一起勾走了,离开了这个世间,这是否在暗示什么?真田昌幸年六十五,堀尾吉晴年六十九,也可谓天寿。然而,加藤清正才五十一岁啊!

接下来,德永寿昌七月初十殁,名医曲直濑正琳也于八月初九离世,他才四十七岁。随后,大久保忠邻之子忠常也离开人间,年仅三十二。为此,忠邻情绪低落,近来基本不再奉公。

然而,伊达政宗特意把索德罗请来布道,自然不仅仅因为悲叹人世无常。

政宗令家臣将索德罗的随从带到别室招待,只留索德罗一人于自己房中。“索德罗先生,初次见而。我乃伊达政宗,你可记得?”

索德罗愣了一下,看着政宗。

是日虽为二人初次正式会面,然而过去见过远不止三五回了——为了给那个洋女人看病,两人谋面有十次以上。

“想起来了。对,鄙人记得。”过了许久,索德罗方重重咽了口唾沫,点头不迭,却有些奇怪。他听说,政宗学会了面包的制法,在放鹰狩猎时派上了用场。

“索德罗先生可是躲过一次大劫啊。听说比斯将军的船触礁了!”

“是。这……”

“莫要找借口了。将军已然震怒,自然因为看清了你的心思,你为何不对我明言?”

索德罗的脸一下紧绷起来。他还不欲和政宗谈此事。因为被比斯卡伊诺逼迫,才让船触了礁,然若事情未泄露出去,谁也不会察知真相。

比斯卡伊诺将军是作为墨国军队头领,以班国国王和总督代表的身份到日本答谢,其实,他乃是个贪婪的冒险之人,真实同的便是到黄金岛探宝——他对这等下作之事自会尽量保密。

“那……将军对此……”

“先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事先对我明言?”

“实在是比斯卡伊诺卑鄙,鄙人羞于启齿。”

“哼!你可知,因为我不知情,正在引起一场大乱?”

“呃?这……这……鄙人可万万未料到。”

“若非如此,我亦不会把你叫来。”

门口只有一个年轻的带刀侍卫,政宗的姿态非常随便,旁若无人地纵声大笑,“好了,索德罗先生,我已不欲认真听你传道了。不过有一大事,我不得不好生听你说说。将军身边有一人,对于我与你的往来,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大人说的哪一位?”

“大久保长安!”政宗急急地吐出一串话,“你不会真不知尼德兰和英吉利都在平户设了商馆吧?你也不可能不知那些商馆的人到将军和大御所处所欲何为!”

索德罗慢慢平静下来,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傲慢神色。他当然不会不知出入平户的尼德兰人和英吉利人的事。就像葡国和班国传教士们无所不用其极地辱骂他们一样,尼德兰和英吉利的传教士们,也公然宣称旧教的传教士都是菲利普国王的侵略前锋。

“此事鄙人甚为清楚,反倒是比斯卡伊诺将军的事很难说出口。”

“你清楚?”

“是。鄙人知道。”

“你不知道!”政宗突然拍打扶几,斥责道,“你以为比斯要做什么?他奏请上边,准许自己延迟回国,直至新船造好,又从按针那里借船,现已开始探测江户湾了!”

“所以,那些,都是他那卑鄙的寻宝……”

“住口!黄金岛本就子虚乌有,休要再提!不过,你知尼德兰人一旦得知真相后,会怎生和将军交通?他们必道,在欧罗巴,绝不允许开其他国家,尤其是军队探测本国国土或海岸的先例。若连这些都纵容了,必会很快兵临城下。比斯已开始探测,便说明班国皇上有侵略日本的野心,此乃他事先打探停船地点,不立刻阻止此事,必生大祸。”

索德罗脸色惨白。然而即便如此狼狈,他也不会乱了阵脚。

“这可真令人意外。”他断然否定道,“对于比斯卡伊诺将军,鄙人之前已再三说过他不会有这等的野心。若大人令鄙人拿出证据,鄙人可把测量图呈与将军,反正将军也会有用到海图的时候。这样,也许能得到将军恩赦……”

“住嘴!”政宗打断他,“这种小伎俩有何用处?索德罗,你和比斯密谋,故意让船触礁,帮助他寻机测量日本近海。你这等险恶居心,明眼人一看便知,世人皆言当捉拿你归案。我好不容易才把事情给压下来,你竟还若无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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