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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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 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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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他情绪激动起来,拦住一个路人,叫道:“你知道么?”他被骂了句“十三点”,索性大喊一声:“谁知道黄蓉叫什么?”他两眼充血,如癫似狂。

肯定是横三了——我热泪盈眶,就要和他相认,这时耳畔响起急速的刹车声,一辆宝马轿车紧挨着马路栏杆停住,车窗缓缓降下,响起低沉的嗓音:“我知道,她叫——翁——美——龄。”车里的才是横三。

他理着小平头,黑壮黑壮,一脸彪悍。十几年前,他骑自行车去香港为翁美龄报仇,骑到上海便再也骑不动了,就此停留下来。

他现在盘下三十几座仓库,以一年低则八万高则十二万的价格出租,丰衣足食之后,他还有精神生活:带一个仓库管理员每月拍一次上海夜景,用一台DV摄像机,管理员为二十九岁未婚女性,相貌一般。

他对管理员的指示是:“走到哪,看见什么东西,让咱们心里头‘嘿——’一下,就拍;让咱们心里头‘嗯——’一下,就不拍。”他的表达简洁明确,管理员基本什么都不拍。

他最后沉不住气了,说:“妹妹,你怎么什么都看不上眼呀?咱们一晚一晚地逛悠,多少得拍点吧?”管理员:“你可别怪我眼光太高,我爷爷当年是资本家。”他:“那你爷爷后来呢?”管理员:“跳楼了。”横三心肠好,见管理员话说到这份上,不愿再强迫她。事情的性质变了,成了横三每月一次陪管理员出来逛街。不料今晚碰到了我。

横三最感兴趣的人,不是我,而是那个卖书者。他请我俩吃螃蟹,管理员陪同。我们从九点吃到凌晨一点,横三和卖书者仍妙语连珠,管理员跟我说了句:“翁美龄算什么,我崇拜的是周璇。”说完,趴在桌上睡去。

我倍感无聊,看到厨房的门打开,一个肥头肥脑的大师傅靠着门抽烟,我走过去搭话:“耽误你们下班了。”大师傅:“听口音,你们是北京的?”我:“没错。”大师傅高兴地说:“我最喜欢听北京人说话了,嘎嘣脆,一点小事就能说得特神。”我一笑:“那是贫。”他:“哪里哪里,你们有口才。”他笑起来,一脸厚道。

这时身后响起摔啤酒瓶和椅子倒地的声音,横三大叫:“开打!”我本能反应,一拳打在了厨师的眼睛上。

转身,见管理员精神抖擞,以“小楼吹彻玉笙寒”的少林派擒拿手法将卖书者按在桌子上,横三气哼哼站立,刚才他那句“开打!”的话,显然是对管理员喊的。

回头再看大师傅,他捂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充满委屈,说:“你们北京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我刚要道歉,他回了厨房,拿把菜刀冲出来。

我自知理亏,不愿跟他动手,转身就跑。横三和管理员见这场面,也慌了,向门口跑。大师傅高喊:“想白吃?别走!”踢翻一个桌子,先冲到门口,横刀而立。

横三与管理员对视一眼,目光深邃,然后慢慢地向大师傅靠近,看来要空手入白刃。

我为他捏了把汗,不料他扑通跪下,感情真挚地喊道:“大哥!今晚这事,你得原谅我。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仰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大师傅:“你到上海几年了?”

横三:“都十几年了啦!”

大师傅:“都十几年了,你怎么还来北京痞子这套?上海不吃这套,我要打110。”警车来后,我们都被带回分局。审理我们的是一个年轻警察,横三交代打架起因,他和卖书者聊得兴致正浓,卖书人说了句:“其实一山更比一山高,小龙女比黄蓉更可爱,演小龙女的陈玉莲也比翁美龄有气质。”引得横三发狂。

年轻警察听到这,一拍桌子,说:“各位老哥,我今年二十四岁,但我的牙都松了——这是值夜班熬夜熬的。你们太无聊了,我的牙松得真不值,你们比我岁数大,就不能干点有意义的事么?”他把我们训得抬不起头来,横三憋红了脸,说:“真对不起您,您说得对,我应该把他杀了。”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卖书人。

警察一拍桌子,叫道:“住嘴!怎么,我的话,你们听不懂呀?”我们连说:“懂。”纷纷指责横三。横三想明白了,扑通跪下,扬头已是泪流满面,说:“您好心教育我,我还……我真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大师傅小声跟管理员说:“北京人真贱。”管理员:“不懂了吧?这叫能屈能伸,做大事的人都这样,我从小见多了。”最后,顺利达成了调解,横三交了罚款。卖书人被扣了下来,因为他卖无号图书的事被横三交代了。

我们走出警局时,大师傅问横三:“那人和你们都是北京来的,何苦呢?”横三:“你不懂,人不是以地点来划分的,是以立场。”横三开车把大师傅送回餐馆,我也要在餐馆门口下车,横三说:“你下去干吗,跟我到酒吧去。在餐馆里聊天是特土的事,北京人才这么干呢,在上海都是去酒吧。今天一高兴,忘了这茬,在餐馆聊了半宿,想想都觉得丢人。走!咱们去酒吧。”我谢绝,说:“十几年了,总猜你被香港影视圈的人杀了。见你活得好,我也就放心了。”他动了感情,紧握我手,说:“我明白,人呀,不管小时候多好,长大了就分出了档次。你是不愿再跟我来往,对吧?”我:“哪的话……”横三:“别说了。我只有一个要求,以前咱俩是交心的哥们,我能再跟你说点心里话么?”管理员知趣地下车了。

她站在街灯下,从衣兜里取出包蚕豆吃了起来。横三看着窗外的她,问我:“你觉得这姑娘怎么样?实话告诉你,我喜欢她一年了。”我:“一般,你看上她哪了?”横三:“她忠心,为了我能玩命。她在餐馆打那卖书的,你还没看出来?”我:“小心,她练的是少林派的小天星手。其中可能有阴谋。”横三:“瞎掰,那是日本的合气道。女孩里可流行合气道呢,我给她办了张卡,她就对我有了笑脸。唉,能有个笑脸,就够了。你也知道,我从小就对女人……太猛,我不是人,我死的心都有了。”我:“这么多年,你碰过女人没有?”他:“嘿嘿,碰多了,跟打保龄球似的,早没心理障碍了。但她在我眼里不是女人,她是……媳妇。”我俩都一哆嗦,觉得这个词肉麻得要命。

隔了半晌,我小心地问:“你究竟看上她哪了?”横三:“她爷爷是资本家。我们这种土包子有了钱以后,首当其冲是要提高后代的血统。”我:“漂亮女大学生有的是,你又何苦委屈自己?”他:“现在的学历根本就不能作为衡量人的标准,以前的资本家可都是真才实学,更保险点。”我:“好,既然决定了,就去做。”他:“可我怎么开这个口呢?我一见她就自卑。今晚上,我谈翁美龄,主要是为了刺激她。可她无动于衷。”横三痛苦难耐,用头蹭着车窗。我:“这个忙,我帮了。”走下汽车。

她嚼着蚕豆,一脸困倦。我说:“车里那家伙对你没安好心,你要能找到别的工作,趁早换吧。”她嘴里“嘎嘣”响了一声,两眼来了精神。

我顺着街边而去,五秒钟后回头,见她正走向横三的轿车,仪态万方。

【二】

行出三百米,估算横三的车走了,我折回餐馆。餐馆内已收拾好,大师傅正领着两个服务员将四张凳子拼在一起,我走进去搭话:“哈哈,搭床呢?”

大师傅:“请您尊重我们。在餐馆里睡觉,只有低档次的餐馆才这么做。我们拼凳子是为了打牌。”我:“不是有桌子么?干吗在凳子上打?”大师傅:“你就不能有点生活情调?凳子低桌子高,把牌甩在凳子上,能抡圆了,多带劲呀。”我赞道:“有品位。”他:“别跟我套近乎。你晚上没地去,是不是?告诉你,我是决不会让你加入打牌的。跟你们北京人,没法交朋友。”我:“不打牌。想跟你买瓶白酒。商店关门了。”大师傅把酒拿给我时,好心地问:“要不送你袋榨菜?”我谢绝。出门时听到大师傅教育两个服务员:“鲜花还要绿叶衬,光喝酒不吃菜——典型的不上档次,你俩一辈子也不能犯这个错误。”在街头边走边喝,喝光了酒,便躺在某商厦门口的喷水池边沿上,仰望月光。后来发现,那不是月光,是商厦的顶部灯光,感到格外沮丧。

低头看池水,有了轻生之念。当我即将跳下,水池另一侧响起一男声的哀求:“求你,不要!”好奇心拯救了我,绕过去,见一对小男女正在吵架。女的站在水池沿,男的跪在地上,旁边停了两辆自行车。

我:“小伙子,让她跳吧,这水不会有一米深。”女的“哇”的一声哭了,男的:“先生,求您啦,别添乱。”既然他如此有礼貌,我就不再说话,坐在一边静观事态发展。男的语言啰唆,没有一句话能说到点子上,女的隔几分钟说一句:“分手。”男的每次都一阵结巴。

他的表达能力令人无法忍受,我上前一拉女的,说:“我听了半天啦,姑娘,你真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在一起。要不,跟我走吧。”女的痛快地应了句:“跟你走!”她骑上自行车,我飞身一跃,坐在车后座,单手扶住她的腰,摇摇晃晃而去。三分钟后,男的骑车追上,客气地劝我:“先生,您的手能不能拿开?”我:“拿开了,我抓什么?”他:“抓车座下的铁棍呀。这样能抓得比较牢。”我抓上铁棍,果然如此。

我:“多谢。”他:“不客气,你家离得还远么?”女的叫:“先生,别理他。”男的知趣地拉开了距离,不即不离地跟着。

又骑了十分钟,我见对面街边站着一个泳装少女,正在向我挥手,显得十分热情。我喊了声:“停!我遇上熟人了。”跳下车跑过马路。

跑近才看清是真人大小的照片贴在硬纸上,裁成人形。女的跟过来,说:“啊,这是日本少女偶像,给胶卷做的广告。”我:“真阳光呀,咱们能带上她么?”女的:“那可不行,我骑车带你已经使了全力,不能再增加分量。”我想了想,向街对面一招手,男的立刻骑过来。

之后的情景是,女的带我在前,男的带纸人在后。我扶着车座下的铁棍,看着女人蠕动的腰部,盘算着和她进家后的美事,回头看了一眼男的,暗想:小子,什么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说的就是你这样的。

第二天早晨,头痛欲裂地醒来,见男的女的穿戴整齐地坐在我床边,说:“我俩早醒了,但总得当面道声谢再走。”我连说:“不谢,不谢。”心里一塌糊涂。

临出门时,我问:“告诉我,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女的脸颊绯红,快步跑下台阶,慌乱地开车锁。

男的小声说:“上海房屋紧张,我俩恋爱一年,还没体验过对方。昨晚,多亏你给我俩提供了个地……”

他后面说什么,我精神恍惚,半个词也没听清,随口敷衍:“应该,应该的。”他俩骑车走时,仍千恩万谢,不停地挥手告别。我站在台阶上,忍不住喊了句:“以后,我的家,就是你们的家,想来就来啊。”入了家门,见泳装纸人性感地立在窗口,活人一般。我想:“总算在上海做了件好事,可以离开了。”

【三】

多年未见的父亲,已衰老虚弱。母亲取得了大学文凭,评上了中级职称,退休回到了家里。她由一个文弱姑娘变为力大无穷的老太太,每天把父亲抓下床,强迫他在地面上停留五个小时。

父亲爱站在房间门口,进退两难,被母亲称为“门神”。母亲在家中行走,遇到阻碍道路的父亲,像搬一辆自行车一样随手搬开,熟练轻盈。

我家搬离了原棚户区的大楼,搬到干休所,得到一套四居室住房。父亲的退休金涨到六千七百元,母亲夸他是一棵摇钱树,他就高兴地打个响指。时隔多年,他还是成了既得利益者。

我回家后,他俩用多年积蓄在北京郊区买下一个农家小院,将原有房子扒掉,盖房五间并建地下室。我们三人隔一个星期去视察一趟,父亲看到民工们为建地下室挖了深坑,精神开始振作,他站在足以将他摔死的大坑边沿,头发被风吹得像一团燃烧的火焰。

房子三个月建好,又隔了两个月,他俩住了进去,养起了宠物。

养狗养猫、养鸡养鸭,后来养起了蜜蜂,养蜂要随着花开全国南北地游走,他俩势必要过上颠沛流离的生活。

城区里的房子留给了我,母亲嘱咐我:“我俩给你腾地,是希望你能造出个一男半女。”我问父亲:“你的意见呢?”父亲:“我身体不好,需要孙子疗法。”父亲认为他有了孙子就有了锻炼身体的动力。

当我一个人享受四居室住房,感到自己被淘汰。我已不是他俩的目标,他俩的感情指向了下一代。

好,造小人。

我到网吧发了一份征婚启事,标题为“不谈感情,只为造人”。在自我介绍的栏目里,我不愿写“国术馆馆长”,写的是“体育运动员”,出于自尊心,为避免和游泳、跑步等运动混淆,加上了“特殊类”三字。

我现在靠父母退休金生活,养小孩费钱,如果女方没有工作,我的父母立刻赤贫,于是在“求偶条件”的栏目写上:“希望女方经济独立,起码有六百元收入。”又想到连横三都懂得提高后代血统,就增加了:“如果是三十年代资本家后代,将优先考虑。”跟帖的人很多,经过谨慎的筛选,我加了一个QQ号码,问:“你是资本家的后代?”对方嗓音肉感,回答:“是呀。你是体育运动员?”我:“对呀。”她:“特殊类?”我:“对呀。”她:“六百就行?”我:“是呀。”她很高兴,我约她到我家先看看,她说她比较谨慎,第一次见面还是她定地方,约我在东部一家宾馆大堂见面。我心中一酸,觉得她是个宾馆服务员,想不到老一辈资本家的后代混得都这么惨。

我的特征是黄色衬衫,在大堂坐了二十分钟后,一个服务员走过来,她面目清秀,化妆淡雅,深得我心。她走近,说:“先生,前台有您电话。”不是?我遗憾地走到前台,话筒里传来肉感嗓音,要我到411房间。

进房见是个穿西服套装的妇女,眼角已有皱纹,高深莫测地看着我。我的武功自然反应,双目圆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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