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扭头,见客人们各吃各的,不像有嘲笑他的人,就以为自己听错了,对采蘩她们接着说道,“当然,咱没法跟御膳房比,可我家的大厨就是南方人,做得一手江南风味的小菜。要不你们加点几道?”
“骗死人不偿命。”显然和笑声来自一个出处,但这回听出了大致年龄,应该还是个孩子,稚嫩得很,“已经一桌子摆满,还想让人点菜,啧啧啧,怪不得大家都说你抄钱手呢。”
老板吹胡子,脑袋囫囵一圈,没找到人。“小混蛋,在哪儿说瞎话呢?你爷爷欠了我那么多酒钱,我还没上门讨债,你小子却坏我生意,不想过安稳日子了,是不是?逼急了我,让你爷俩破庙都没得住。”
“切,破庙又不是你家的。你说不让住我们就不能住啊。”一颗小脑袋从窗口伸出来。乌漆抹黑的脸属于一个十一二岁大的少年,身上的棉袄单薄破烂,但笑容明灿,一双机灵十足的丹凤眼。
“小混蛋!你是不是又到我厨房里偷东西吃了?无缘无故猫在窗子底下。”老板撩袖子,似乎打算捉人。
“说谁偷?我是穷,可从不取不义之财,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就你家做的吃食,让我白吃――”吞一口口水,头颅高高扬起,但觉得不该把话说绝。“我都得考虑考虑。”
老板涨红了脸,气得七窍生烟。“我这儿东西不好吃,那你叫你爷爷别来赊酒!”
“你以为我爷爷高兴来啊。要不是你的酒里掺了水,卖得比别处便宜,他才不来呢。”少年声量不小,引客纷纷皱眉,举起杯子再尝。
老板忙喊,“各位客官。没有的事,绝对不可能。这小子的爷爷欠了我三四两银子,如今想赖账。所以故意编瞎话坏我名气。”说完,挥着拳头,一边叫伙计们帮忙抓那个小子,一边自己也冲了出去。
少年动作灵活,利落得爬上窗台,跳到采蘩那桌前,对瞪瞧着他的雅雅眨眨眼,“小妹妹,你不喜欢吃这碗面疙瘩的话,可不可以给我?”
雅雅不说话,但双手把碗捧给他。
少年双手合十,“谢啦。”接过就是一气吃,连筷子都不用,把嘴张到最大,河马那般吞食,好似饿了很久。
“你慢点。”云夕没见过这种吃法,怕他肚子没饱先给噎死了。
少年没空,也没嘴说话,但指指桌上的白切羊肉,又指指自己,不断给雅雅使眼色。
雅雅到底小,不懂他的意思,看看采蘩,“姐姐,他干什么?”
采蘩解释,“他还想要羊肉,你给不给?”这小子果然机灵,不问别人要,就问雅雅要,摆明知道她最好说话。
雅雅点点头,“给。”
少年眼睛亮晶晶,一手端面疙瘩,扫荡最后的残余,一手伸向装羊肉的盘子。
这时酒楼老板赶到窗外,见他不但到店里去了,还又吃又拿,不由凸出眼珠子,“小混蛋,还说你不偷东西吃?我今天揍死你这个贼娘养的杂种。”
少年丝毫不为老板的污言秽语所动,放下碗,腾出手来捉起棉袍衣摆,成了一大兜,将另一只手里的羊肉往衣兜里一倒,然后把盘子又快又小心得放回桌上,转身就要跳窗。但窗外有个伙计守着,老板又带人跑回了店里,四面都被堵住。
“小混蛋,你再跑啊!看你还能往哪儿跑?”老板笑得得意。
少年腰板挺得笔直,“我没偷吃,是你的客人让我拿的。不信你问!”
老板没想到出现这种情况,看向采蘩她们这桌人,拿捏不准语气,怕得罪了客。
“是啊,是我给这位小哥哥的。”雅雅大方帮腔,“他不是小偷。”
云夕看采蘩无意开口,便道,“老板,这个男孩没说谎,确实经过了我们同意,你就息事宁人吧。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用咋呼要揍死谁,毕竟对方只是个孩子。”
“客官,你们可别上小混蛋的当,他最会装了。常这么干博取客人同情,混吃混喝一顿。其实,一点儿都不无辜,骨子里的坏。”老板这么说,凶恶的脸却不能服众。
采蘩静静看着。一大一小,一富一穷,一个面狠一个真饿,各执一词,大多数人会觉得老板不近人情,但不知怎么,她有点信老板。虽然老板说少年故意惹出这场闹是算计好的,也很难让她尽信,不过少年的丹凤眼里有狡猾,她看得出来。
“老板,既然他拿得是我们桌上的东西,你就别管了,反正我银子不会少给你。”她先让一方平息。
老板结舌,最终无可奈何地接受。
少年嘻嘻笑着,“谢谢几位小姐的善心,你们一定会得菩萨保佑,有好报的。”这就要走。
“等等。”采蘩可不善,叫住了他。
少年面色忽冷,又一下子嬉皮笑脸起来,“小姐还有什么事?”
“我有说这面疙瘩你可以白吃,羊肉你可以白拿吗?”这小子是不是装的,她很想知道。
雅雅大眼睛忽扇忽扇的,喊声姐姐。
采蘩摸摸她的头,示意她少安毋躁,将目光调回到少年身上。
少年的笑渐渐收起,斜勾起嘴角,小小年纪目光竟显邪劲,“面疙瘩是那个小丫头吃剩下的,羊肉是你们一群人吃剩下的,难道还要我给钱不成?”
“面疙瘩是我小妹盛到自己小碗里去吃的,你吃的是大碗;羊肉是拿刀切成了片儿,分到各人碗里去的,你拿的是大盘。自始自终,我们没有一个人,包括你自己,说过不用给钱这样的话。你问的是可以给你吗,我们回的是可以给你。给,不代表白食白拿白送。”采蘩说完这番话,引起周围看客的不以为然。
云夕也不解,悄拉采蘩的衣袖,“算了,跟一个穷孩子计较,让人――”瞧不起。
少年哈哈大笑,张扬与年龄不相称的傲气,“你虽然能巧言擅辨,咬文嚼字,却实在无理可依,只让人笑你有钱心丑,上不了台面。”用词文质彬彬,没有半点穷人家的模样,“莫非你给我这些剩菜剩饭,我还要用真金白银买吗?再者,有钱我何必替你扫桌?你分明是故意刁难我。难怪都道越有钱的人越小气,吃得肥肠满肚,却不长脑子。小姐貌似仙女,一颗心却黑了。”
“不准你说我姐姐坏话!”雅雅本来同情少年的,现在坚决帮自家人。
少年不屑,对雅雅态度不善,“吃奶的娃别插嘴。”
雅雅鼓起腮帮子,“我才不是吃奶的娃!”跳下椅子就拿脑袋顶少年。
少年哎呀大叫,抓着雅雅的小辫儿,“你别打了,再打我还手了。不要以为你年纪比我小,又是女娃娃,我就会让着你。”
丁家兄弟们就在一旁,采蘩放心让雅雅“打架”,眼中浅笑。
云夕看不下去,出面将两个孩子分开,难得对采蘩的作为不赞同,对她说道,“这么多双眼在看,别较真了。”
采蘩不良善,也不怕人看,逆风顶浪仍安然作自己,“少年,面疙瘩十文,我算你五文钱,白切羊肉两钱银子,我算你一钱,总共一钱五文。你给银子,我就让你走。”这小子的确不是省油的灯。
“没钱!”少年死死抓着衣边不放,“告诉你,我小混蛋在长安城里可不是让人欺负大的,只有我占人便宜的份,没有别人算计我的份。这面疙瘩已经到肚子里了,你真不给,我就吐出来。羊肉让我的衣服包了,这件冬袄穿了三四年没洗过,你要是能吃得下去,我就还给你。怎么样?你吃不吃?”
云夕开始觉得这少年骄横了,把雅雅带开,不再充当和事老。
老板吐苦水,“大伙儿瞧见没?别可怜他,他也不用人可怜,比大户人家的孩子还横,牛气冲天。欠我银子,我还得当他小祖宗供着,一不留神让他算计一回,别说揍死他,连他衣角都没挨着过。”
谁是虎,谁是羊,在采蘩眼里终于真相。
第299章 飘纸香的酒楼
小老虎哼哼唧唧,挑着眉,斜眼睨采蘩,一副你拿我没辙的模样。
采蘩原本只是突然起的兴趣。起先和大家一样认为酒楼老板奸猾,而后看那少年狡黠灵敏,游刃有余那般从容,她惊觉被他困顿的外表蒙骗了过去,从而她才“刁难”。她不是真要拿一钱五文的银子,却因为对方的倔强和傲气禁不住开出这样的条件。现在,什么?他可以吐面疙瘩,还告诉她,棉袄没洗过,她吃得下羊肉,他就还。小无赖啊!长大了不得了。
“你叫小混蛋?”他都自称了,这三个字因此没有贬义,采蘩淡然问。
“是啊。”果然挺骄傲。
“你吃进去的,还有你兜里包着的,还不还,怎么还,不由你说了算的。”她说什么来着?小孩子多麻烦,一个个不知道输字儿怎么写。“这桌上,除了我这个付银子的人,谁说了也不算,包括我小妹在内。六岁的孩子,她说的话只有孩子当真。而从头到尾,你问过我了么?”
“”少年也被说哑了,他就是知道小孩子容易产生同情心,才只问雅雅的。一向耍赖装可怜好得手,那些有钱人即便上了当也不在意那点损失,没想到遇到一个不依不饶,看着冷清没表情的千金小姐,他知道那不是小气,而是看穿了自己,不愿意让自己耍了。
“我管不着,反正我没钱。”他就赖到底了。
“没钱就拿别的东西来抵。”采蘩虽然烦小孩子,但很能应付得了,对老板道,“你既然认识他的爷爷,想来也知根知底,就让他免费给你干一个月的活儿抵消了如何?”
老板苦笑,“我也想啊。不过小混蛋从来不肯,说他动脑不动手,别看他这德性,那双手比小姐还娇嫩。”
“放屁!你的手才是女人手呢。”少年骂将起来。
老板作势挥挥拳头。“臭小子,小心我告诉你爷爷去。”
少年就此瘪了气,又哼哼唧唧嘀咕了好一阵,不耐烦道。“行了,行了,今天算我倒霉,拿东西抵总成吧?不就一钱五文吗?我这样东西可值钱得多了。少说五两银子,便宜你们。”
老板却道,“你们可别信他的。他要是有值钱东西。还用得着欠我的酒钱?别说五两银子,像我们不识字,所以一文钱都不值。”
“那是你们不识货!”少年解开胸前的绳结,拿下背上的长竹筒,双臂抱着,真当宝贝。
事情到这儿,采蘩直觉越来越有意思。“是什么东西?”
少年看看满是食物的桌子,努努下巴,“好歹把桌子理干净,都说这东西贵,万一弄脏了,你得倒赔我银子。”
采蘩对老板点了点头,示意他照少年的话做。
老板嘟哝,“真不是值钱的东西,就是几张破纸。纸铺子里最便宜的纸,几文钱买一刀了,小混蛋也敢开口说五两银子。那么值钱,怎么不拿到纸铺子里卖去?”
纸啊——采蘩坐坐直,双眸灿了起来。刚才在大街上找了半天的纸铺子,却连纸片都没找着,岂料吃饭的地方居然有惊喜。五两银子的纸,自然是名纸,不过拿在这个叫小混蛋的少年手里,她琢磨不出会是哪一种。因为琢磨不出,所以更期待。
少年等桌子收拾干净,将竹盖拧开,从竹筒中慢慢抽出一个纸卷,很小心地铺平了,“瞧瞧,长卷幅,白如棉,细腻有光泽,哪里是普通白纸可比的?”
采蘩的手指正要触到纸面,就被少年的胳膊挡住。
“别乱碰,弄脏了你也得赔我——”眼珠子一转,算学不好,“五两扣掉一钱五文。”
“不碰,怎么知道你这纸值钱?”采蘩虽然冷冷地说,但她目力很好,已看出那纸面确实十分细腻,纸纹亦美,似有丝帛的质地。
“我告诉你这是什么纸不就好了吗?”少年清清嗓子,头转了半圈,故意大声说给每个人听,“这是绵茧纸。”
采蘩挑眉。高丽绵茧?那应该还是贡品吧,他从哪儿得来的?
“什么棉茧蚕茧的,不就是白纸?”老板绝对是对纸一窍不通的外行人。
但他不通,不代表酒楼里的人都不通,有客道,“绵茧纸乃高丽纸匠所造,纸质上等,听说由蚕茧丝所出,是难得一见的珍品。高丽人这回来我北周,绵茧纸都送到宫里去了,民间可见不着。普通人别说五两,有钱也买不到。”
老板听了前面的,一怔。再听了后面的,哈哈两声。
“小混蛋,听见没有,你说的那个绵茧纸倒是值钱,但它是贡品。贡品知道吗?就是皇上,皇亲,还有当大官的人,他们用的东西。你小子要么就是唬弄人,要么就是承认自己偷贡品。那可是要砍脑袋的。”
“我没偷!说了我不取不义之财。”他耍计吃饱肚子是一回事,偷窃却是本质的败坏,他决不干,“我动脑不动手。”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采蘩悠悠道,“这并非高丽绵茧。”
少年撇嘴,“你们一个个耳朵怎么长的?我说这是高丽绵茧了吗?”
“绵茧之名由高丽人取,既说绵茧,自然就是高丽绵茧,少年郎不要强词夺理。”还是那个客人。
这回,采蘩分心看了那人一眼。他年约四十,相貌中正,身穿青布袍,两鬓掺银丝,独自一桌。桌上只有一盏酒,一个杯子,一碟花生米。她还留意到,他腰间垂块铜牌。一般带这种腰牌的,无非三类。朝廷官府,名门高户,江湖派系。
少年张了张口,却不知怎么反驳。
采蘩接过来,“绵茧之名虽是高丽人取的,不见得就是全然独创。我们早有蚕茧纸,可追溯到两晋,盛名远播,其造纸工艺至今高丽人都掌握不了。绵茧二字,似有不甘,似有自以为是,又有取而代之的野心。”她对这个名字并不喜欢。
少年想不到情势变成这样,刚跟他针锋相对的人,这时却跟他站一块儿了,但他不是刺猬,见风使舵套近乎,“小姐说得没错。蚕茧绵茧就差一个字,高丽人取这名居心叵测。而且,谁说只有高丽人能造绵茧?我这个就是本土产的,比高丽绵茧好。不信,你们中间有识纸的只管上来,手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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