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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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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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称两处投入不着,想得南京衙门做官的多有年家。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江,怎奈连口大西风,土木船寸步难行。只得往句吝一路步行而入,径往留都。区数国都那几个城门:

  神策金川仪风门,怀远请凉到石城。

  三山聚宝连通济,洪武朝阳走太平。

  马德称由通济门人城,到饭店中宿了一夜。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门打听,往年多有年家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转的转了,死的死了,坏的坏了,一无所遇。乘兴而来,却难兴尽而返,流连光景,下觉又是半年有余,盘缠俱已用尽。虽下学伍大夫吴门乞食,也难免吕蒙正憎院投斋。忽一日,德称投斋到大报恩寺,遇见个相识乡亲,问其乡里之享。方知本省宗师按临岁考,德称在先服满时因无礼物送与学里师长,不曾动得起复文书及游学垦子,也不想如此久客于外。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径把他做避考申黜。千里之遥,无由辨复,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德称闻此消息,长叹数声,无面回乡,意欲觅个馆地,权且教书糊口,再作道理。谁知世人眼浅,不识高低。闻知异乡公子如此形状,必是个浪荡之徒,便有锦心绣肠,谁人信他,谁人请他?又过了几时,和尚们都怪他蒿恼。语言不逊,不可尽说。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有个运粮的赵指挥,要请个门馆先生同往北京,一则陪话,二则代笔。偶与承恩寺主持商议。德称闻知,想逍:”乘此机会,往北京一行,岂下两便。”遂央憎举荐。那俗憎也巴不得遣那穷鬼起身,就在指挥面前称扬德称好处,且是柬情甚少。赵指挥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约德称在寺,投刺相见,择日请了下船同行。德称口如悬河,宾主颇也得合。下一日到黄河岸口,德称偶然上岸登东。忽听发一声响,犹如天崩地裂之形。慌忙起身看时,吃了一惊,原来河口决了。赵指挥所统粮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但见水势滔滔,一望无际。

  德称举目无依,仰天号哭,叹道:“此乃天绝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问其来历。德称诉罢,老者侧然怜悯,道:“看你青春美质,将来岂无发迹之期?此去短盘至北京,费用亦不多,老夫带得有三两荒银,权力程敬!”说罢,去摸袖里,却摸个空,连呼“奇怪!”仔细看时,袖底有一小孔,那者者赶早出门,不知在那里遏着剪络的剪去了。老者嗟叹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运通时。’今日看起来,就是心肯,也有个天数。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运不通所致耳。欲屈足下过舍下,又恐路远不便,”乃邀德称到市心里,向一个相熟的主人家借银五钱为赠。德称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称谢而别。

  德称想这五钱银子,如何盘缠得许多路。思量一计,买下纸笔,一路卖字。德称写作俱佳,争奈时运未利,不能讨得文人墨士赏鉴,不过村坊野店胡乱买几张糊壁,此辈晓得什么好歹,那肯出钱。德称有一顿没一顿,半饥半饱,直捱到北京城里,下了饭店。间店主人借绪绅看查,有两个相厚的年伯,一个是兵部尤侍郎,一个是左卿曹光禄。当下写了名刺,先去谒曹公。曹公见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悦,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仪就辞了。再去见尤侍郎,那尤公也是个没意思的,自家一无所赠,写一封柬帖荐在边上陆总兵处,店主人见有这封书,料有际遇,将五两银子借为盘缠。谁知正值北虏也先为寇,大掠人畜,陆总兵失机,扭解来京间罪,连尤侍郎都罢官去了。德称在塞外担阁了三四十月,又无所遇,依旧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两银子,没处取讨,又欠下房钱饭钱若干,索性做个宛转,倒不好推他出门,想起一个主意来。前面胡同有个刘千户,其子八岁,要访个下路先生教书,乃荐德称。刘千户大喜,讲过束情二十两。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数。刘千户颇尽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称到彼坐馆。自此吝餐下缺,且训涌之暇,重温经史,再理文章,刚刚坐毅三个月,学生出起痘来,大医下药下效,十二朝身死。刘千户单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对他说道:“马德称是个降祸的大岁,耗气的鹤神,所到之处,必有灾殃。赵指挥请了他就坏了粮船,尤恃郎荐了他就坏了官职。他是个不吉利的秀才,不该与他亲近。”刘千户不想自儿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带累了。

  各处传说,从此京中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钝秀才”。凡钝秀才街上过去,家家闭户,处处关门。但是早行遇着钝秀才的一日没采,做买卖的折本,寻人的不遏,告官的理输,讨债的下是厮打定是厮骂,就是小学生上学也被先生打几下手心。有此数项,把他做妖物相看。倘然狭路相逢,一个个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可怜马德称衣冠之胄,饱学之懦,今日时运下利,弄得日无饱餐,夜无安宿。同时有个浙中吴监生,性甚硬直。闻知钝秀才之名,下信有此事,特地寻他相会,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学,甚有接待之意。坐席犹未暖,忽得家书报家中老父病故,踉跄而别,转荐与同乡吕鸿肿。吕公请至寓所,待以盛撰,方才举著,忽然厨房中火起,学家惊慌逃奔。德称因腹馁经行了几步,被地方拿他做人头,解去官司,下由分说,下了监铺。幸吕鸿肿是个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钱,免其枷责。从此钝秀才其名益著,无人招接,仍复卖字为生。惯与婊家书寿轴,喜逢新岁写春联。夜间常在祖师庙、关圣庙、五显庙这几处安身。或与道人代写疏头,趁几文钱度日。

  话分两头,却说黄病鬼黄胜,自从马德称去后,初时还伯他还乡。到宗师行黜,不见回家,又有人传信,道是随赵指挥粮船上京,破黄河水决,已召没矣。心下但然无虑,朝夕逼勒妹子六姨改聘。六嫔以死自誓,决不二夫。到天顺晚年乡试,黄胜董缘贿赂,买中了秋榜,里中奉承者填门塞户。闻知六焕年长未嫁,求亲者日不离门,六馍坚执不从,黄胜也无可奈何。到冬底,打叠行囊在北京会试。马德称见了乡试录,已知黄胜得意,必然到京,想起旧恨,羞与相见,预先出京躲避。谁知黄胜下耐功名。若是自家学问上挣来的前程,倒也理之当然,下放在心里。他原是买来的举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又将银五十两买了个勘合,驰驿到京,寻了个大大的下处,且下去温习经史,终日穿花街过柳巷,在院子里表子家行乐。常言道“乐极悲生”,嫖出一身厂疮。科场渐近,将白金百两送大医,只求速愈。大医用轻粉劫药,数日之内,身体光鲜,草草完场而归。不够半年,疮毒大发,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死了。

  既无兄弟,又无于息,族间都来抢夺家私。其妻王氏又没主张,全赖六焕一身,内支丧事,外应亲族,按谱立嗣,众心俱悦服无言。六焕自家也分得一股家私,不下数干金。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贾了多少盘缠,各处遣人打听下落。有人自北京来,传说马德称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为“钝秀才”。六焕是个女中大夫,甚有劈着~收拾起辎重银两,带厂丫畏憧仆,雇下船只,一往来到北京寻取丈夫。访知马德称在真定府龙兴寺大悲阁写《法华经趴乃将白金百两,新衣数套,辛笔作书,缄封停当,差老家人工安责去,迎接丈夫。分付道:“我如今便与马相公援例入监,请马相公到此读书应举,不可迟滞。”

  王安到尤兴寺,见了长老,问:“福建马相公何在?”长老道:“我这里只有个‘钝秀才’,并没有什么马相公。”王安道:“就是了,烦引相见。”和尚引到大悲阁下,指道:”傍边桌上写经的,不是钝秀才?”主安在家时曾见过马德称几次,今日虽然蓝缕,如何不认得?一见德称便跪下磕头。马德称却在贫贱患难之中,不料有此,一时想不起来。慌忙扶住,间道:”足下何人?”王安道:“小的是将乐县黄家,奉小姐之命,特来迎接相公,小姐有书在此。”德称便问。“你小姐嫁归何宅广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适。因家相公近故,小姐亲到京中来访相公,要与相公入粟北雍,请相公早办行期。”德称方才开缄而看,原来是一首诗,诗曰:

  何事萧郎恋远游?应知鸟帽未笼头。

  图南自有风云便,且整双萧集凤楼。

  德称看罢,微微而笑。工安献上衣服银两,且请起程日期。德称道:“小姐盛情,我岂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充:‘若要洞府花烛夜,必须金榜挂名时。,向困贫困,学业久荒。今幸有余资可供灯火之费,且待明年秋试得怠之后,方敢与小姐相见。”王安不敢相逼,木赐回书。德称取写经余下的茧丝一幅,答诗四句:

  逐逐风尘已厌游,好音刚喜见怦头。

  妓娥夙有攀花约,莫遣莆声出凤楼。

  德称封了诗,付与王安。王安星夜归京,回复了六婉小姐。开诗看毕,叹惜不已。

  其年天顺爷爷正遇“土木之变”,皇太后权请邮王摄位,改元景泰。将好阉王振全家抄没,几参劾工振吃亏的加官赐荫,黄小姐在寓中得了这个消息,又遣王安到尤兴寺报与马德称知道。总称此时虽然借寓僧房,图书满案,鲜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和尚们晓得是马公子马相公,无下钦敬。其年正是三十二岁,交逢好运,正应张铁口先生推算之语。可见:万般皆是命,半点下由人。

  德称正在寺中温习旧业,又得了工安报信,收拾行囊,别了长老赴京,另寻一寓安歇。黄小姐拨家憧二人伏侍,一应日用供给,络绎愤送。德称草成表章,叙先臣马万群直言得祸之由,一则为父亲乞恩昭雪,一则为自己辨复前程,圣旨倒,准复马万群原官,仍加三级,马任复学复摩。所抄没田产,有司追给。德称差家懂报与小姐知道。黄小姐又差王安送银两到德称寓中,叫他度例入粟。明春就考了监元,至秋发魁。就于寓中整备喜筵,与黄小姐成亲。来春又中了第十名会魁,殿试二甲,考选庶吉士。上表给假还乡,焚黄谒墓,圣旨准了。夫妻衣锦还乡,府县官员出郭迎接。往年抄没田宅,俱用官价赎还,造册交割,分毫不少。宾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门如市。只有顾祥一人自觉羞惭,迁往他郡去讫。时张铁口先生尚在,闻知马公于得第荣归,特来拜贺,德称厚赠之而去。后来马任直做到礼、兵、刑三部尚书,六摸小姐封一品夫人。所生二予,俱中甲科,替缨下绝。至今延平府人,说读书人不得第者,把“钝秀才”为比。后人有诗叹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风云得称心。

  秋菊春桃时各有,何须海底去捞针。

第十八卷  老门生三世报恩

  买只牛儿学种田,结间茅屋向林泉。

  也知老去无多日,且向山中过几年。

  为利为官终幻客,能诗能酒总神仙。

  世问万物俱增价,老去文章不值钱。

  这八句诗,乃是达者之言,未句说:“老去文章不值钱”,这一句,还有个评论。大抵功名迟速,莫逃乎命,也有早成,也有晚达。早成者未必有成,晚达者未必下达。不可以年少而自恃,不可以年老而自弃。这老少二字,也在年数上,论不得的。假如甘罗十二岁为丞相,十二岁上就死了,这十二岁之年,就是他发白齿落、背曲腰弯的时候了。后头日子已短,叫不得少年。又如姜太公八十岁还在渭水钓鱼,遇了周文王以后车载之,拜为师尚父。文工崩,武上立,他又秉锁为军师,佐武工代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基业,封于齐国。又教其子丁公治齐,自己留相周朝,直活到一百二十岁方死。你说八十岁一个老渔翁,谁知同后还有许多事业,日十正长哩!这等看将起来,那八十岁上还是他初束发,刚顶冠,做新郎,应童子试的时候,叫不得老年。做人只知眼前贵贱,那知去后的日长日短?见个少年富贵的奉承不暇,多了几年年纪,陆跄下遇,就怠慢他,这是短见薄识之辈。譬如农家,也有早谷,也有晚稻,正不知邓一种收成得好?不见古人云:

  东园桃季花,早发还先萎。

  迟迟涧畔松,郁郁含晚翠。

  闲话休提。却说国朝正统年间,广卤桂林府兴安县有一秀才,复姓鲜于,名同,字大通。八岁时曾举神童,十一岁游库,超增补国。伦他的才学,便是董仲舒、司马相如也不着在眼里,真个是胸艺万卷,笔扫千军。论他的志气,便像冯京、荷辖连中三元,也只算他使袋里东西,真个是足蹑风云,气冲牛斗。何期才高而数奇,志大而命薄。年年科学,岁岁观场,不能得朱衣点额,黄榜标名。到三十岁上,循资该出贡了。他是个有才有志的人,贡途的前程是不屑就的。思量穷秀才家,全亏学中年规这几两康银,做个读书本钱。若出了学门,少了这项来路,又去坐监,反费盘缠。况且本省比监里又好中,算计下通。偶然在朋友前露了此意,那下首该贡的秀才,就来打话要他让贡,情愿将几十金酬谢。鲜于同又得了这个利息,自以为得计。第一遍是个情,第二遍是个例,人人要贡,个个争先。

  鲜于同自三十岁上让贡起,一连让了八遍,到四十六岁兀自沉埋于伴水之中,驰逐于青补之队。也有人笑他的,也有人怜他的,又有人劝他的。那笑他的他也不睬,怜他的他也不受,只有那劝他的,他就勃然发怒起来道:“你劝我就贡,止无过道俺年长,不能个科第了。却不知龙头属于老成,梁皓八十二岁中了状元,也替天下有骨气肯读书的男子争气。俺若情愿小就时,三十岁上就了,肯用力钻刺、少不得做个府佐县正,昧着心田做去,尽可荣身肥家。只是如今是个科目的世界,假如孔夫子不得科第,谁说他胸中才学?若是三家村一个小孩子,粗粗里记得几篇烂旧时文,遇了个盲试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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