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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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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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匆匆忙忙走了。在街上,手搀着手,奥里维兴奋的说着话,安多纳德一声不出。
    以后的几天,她独自坐在卧室里被某一种感情搅得迷迷忽忽,虽然她避免正视那感
情,但它老是跟她的思想纠缠不清,象血在太阳穴中剧烈的跳动一样,使她非常难受。
    过了一晌,奥里维拿来一册克利斯朵夫的歌集,刚在一家书铺里发见的。她随便翻
开,看到有个曲子上面题着一句德文:“就给那个受我连累的女子〃,下面还写着年月日。
    她很记得那个日子。——心里一慌,她看不下去了,便放下集子,要奥里维弹给她
听,自己却走进卧房,关上了门。奥里维对这种新的音乐只觉得满心欢喜,马上弹了,
没注意到姊姊的激动。安多纳德坐在隔壁,竭力压着心跳。突然她到衣柜里找出她的小
账簿,查她离开德国的日期和那神秘的日子。其实她早已知道了;一查之下,果然那是
和克利斯朵夫一同看戏的晚上。于是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红着脸,合着手放在胸部,
听着那心爱的音乐,感激到极点啊!为什么她的头疼得这样厉害呢?
    因为姊姊不出来,奥里维弹完了一曲便走进房里,发见她躺着。他问她是否不舒服。
她回答说是累了,接着就起来陪他。他们谈着,但她对于他的问话并不立刻回答,好似
从迷惘中突然惊醒过来。她笑了笑,红着脸,抱歉的说头疼得厉害,人有点儿糊涂了。
奥里维走了。她要他把集子留下,然后自个儿坐到深夜,在钢琴前面看着乐谱,并不弹,
只随便捺几个音,轻轻的,唯恐使邻居讨厌。多半的时候她也不看起,只是胡思乱想,
对于那个怜悯她而凭着神秘的直觉与慈悲窥到她心灵的人,抱着满腔的感激与温情。她
没法固定自己的思想,只觉得又快乐又悲哀,——悲哀啊!她的头疼得多厉害!
    她整夜做着甜美而困人的梦!万分惆怅。白天,为了振作精神,她想出去遛遛。虽
然她头痛还很剧烈,可是硬要自己有个目的,便到一家百货公司去买些东西。她根本没
想着她所做的事,只想着克利斯朵夫,但自己不承认。赶到她筋气力尽,凄怆欲绝的走
出来,忽然瞧见克利斯朵夫在对面的人行道上走过。他也同时瞧见了她。她马上不假思
索的向他伸出手去。这一回克利斯朵夫也停住脚步,认出了她。他已经走下人行道迎着
安多纳德来了;安多纳德也迎着他走过去了。可是势如潮涌的群众把她推着挤着,象根
草似的,街车的一骑马滑跌在泥泞的街上,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形成了一条堤岸,来往的
车辆被阻塞了,成了个难解难分的局面。克利斯朵夫不顾一切的还想穿过来:不料夹在
车马中间进退不得。他好容易走到看见安多纳德的地方,她已经不见了:她竭力想抵抗
人潮而抵抗不住,也就灰了心,不再挣扎,觉得有股宿命的力量限止她跟克利斯朵夫相
会:而既然是命中注定的,又有什么办法?所以她从人堆里挤了出来,不想再回头走去。
她忽然怕羞了:她敢对他说些什么呢,作何举动呢?他心目中又要把她看作怎么样呢?
想到这些,她便溜回家了。
    回到了家,她的心方始定下来。一进屋子,她在黑影里坐在桌子前面,连脱下帽子
和手套的勇气都没有。她因为不能跟他说话而苦恼,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道光明;黑影没
有了,身上的病也没有了,只翻来覆去想着刚才的情形,又想到要是在另外一个情形之
下又怎么样。她看见自己向克利斯朵夫伸手,看见克利斯朵夫认出了她而显得高兴的样
子,于是她笑了,脸红了。她独自坐在黑暗的房里,对他又伸着手臂。那简直是不由自
主的:她觉得自己要消灭了,本能的想抓住一个在身旁走过而非常慈悲的望着她的坚强
的生命。她抱着一腔的温情与悲苦,在半夜里向他叫道:“救救我呀!救救我呀!”
    她浑身滚热的起来点上灯火,拿着纸笔,给克利斯朵夫写了封信。要不是给疾病困
住了,这个羞怯而高傲的少女永远不会想到写信给他的。她不知道写些什么,那时已经
不能自主了。她叫他,跟他说她爱他写到半中间,不觉骇然停下,想重新再写:可
是热情已经退下去了,头里空荡荡,象火一般的发烧,千辛万苦也不容易找到辞句;她
完全给疲倦压倒了,又觉得很难为情这些能有什么用呢?这明明是骗自己,她不会
把信寄出去的而且即使愿意寄也不可能。她不知道克利斯朵夫的住址可怜的克
利斯朵夫!纵使他知道这些,对她存着一片好心,他又能帮什么忙?太晚了!一切
都是白费的了。一头窒息的鸟拚命拍着翅膀,作着最后的努力。她只有认命了
    她在桌子前面呆坐了好久,没法从麻痹状态中挣扎出来。等到她费尽气力,很勇敢
的站起身子,已经过了半夜。她随手把信稿夹在架上一册书里,既没勇气把它藏起来,
也没勇气把它撕掉。随后她睡了,打着寒颤,身子滚热。谜底揭晓了:她觉得神的意志
完成了。
    于是她心里只有一片和气恬静的境界。
    星期日早上,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发见安多纳德躺在床上,神志有点昏迷。医生来
了,断为急性肺病。
    最后几天,安多纳德明白了自己的病情;早先使她害怕的精神骚动,如今被她把原
因找出来了。可怜的姑娘老是为了近来的心绪暗中羞愧,一发觉那是疾病所致而不必由
她负责,不禁大大的松了口气。她还有精神料理一些事,烧掉某些文件,写了一封信给
拿端太太,恳求她在她后的最初几星期,——(她不敢写下〃死〃这个字)——照顾
她的弟弟。
    医生毫无办法,病势太凶险,她的体力又被多年的劳苦磨坏了。
    安多纳德非常镇静。自从她得悉自己不起之后,反而解脱了。她把过去所受的磨难
一桩一桩的想起来;眼看自己大功告成,亲爱的奥里维得救了:她觉得说不出的快乐。
她想道:“这是我的成绩。”
    但她又责备自己的骄傲:“单靠我一个人是做不了的。那是上帝帮我的。”
    于是她感谢上帝允许她活到今天,使她能够完成使命。她这时候离开世界固然非常
悲伤,可是不敢抱怨:那等于忘了上帝的恩德了,因为他可能早几年召她去的。而要是
她早死一年,情形又会变得怎么样呢?——想到这儿,她叹了口气,也就存着感激的心
隐忍了。
    她虽然呼吸艰难,可并不叫苦,——除非在昏昏沉沉睡着的当口,有时会象小孩子
一般哼几声。这时她看人看事都用了乐天知命的心情。而一看到奥里维尤其欢喜不尽。
她不开口,只动了动嘴辱叫他,要他把头靠在她枕上:然后四目相对,她默默的,长久
的瞧着他。临了,她抬起身子,把他的头紧紧捧在手里,喊着:
    “啊!奥里维!奥里维!”
    她拿下脖子里的圣牌,挂在兄弟颈上。她把奥里维付托①给她的忏悔师,医生,付
托给所有的人。旁人都觉得她从此是托生在兄弟身上了,逃到他的生命里去了,仿佛他
是大海中的一座岛屿。有时,热情与信仰的神秘的激动使她陶醉了,忘了肉体的苦楚。
悲哀一变而为欢乐,——神明的欢乐,——在她的嘴上,在她的眼睛里发出光辉。她再
三说着:“我很快乐”
    她神志渐渐昏迷。最后一次清醒的时间,她扯动着嘴唇,念念有辞。奥里维走到床
头俯在她身上。她还认得他,对他有气无力的笑道,嘴唇还在那儿哆嗦,眼眶里含着热
泪。人家听不见她想说的话可是奥里维象抓住一缕呼吸似的听到了几句歌辞,那是
他们俩十分喜欢的,她为他常唱的一支老歌:
    我将再来,我的亲爱的人儿,我将再来
    接着她又昏迷了她离开了世界。
    平时她不知不觉的感动了许多不认识的人,对她非常同情。便是在同一座屋子里,
她连姓名都不知道的房客也是这样。奥里维受到许多完全陌生的人的慰问。安多纳德的
葬礼没有象她母亲的那样寂寞。奥里维的朋友,同学,她教过书①旧教徒往往以小圆银
质胸章贴身悬挂。胸章上镌有耶稣或圣母像。的家庭,以及她不声不响见过的,彼此都
不知道身世的,可是知道她的义气而佩服她的人,甚至也有些可怜的人,在她家做散工
的女人,街坊上的小商人,都来送她到墓地。她去世的当天,奥里维就被拿端太太强邀
了去,他已经痛苦得没有主意了。
    他一生中的确只有这个时期才能担当这样一件祸事,——只有这个时间他才不至于
整个儿被失望压倒。他才开始过一种新生活,处在一个集团中间,不由自主的受着大家
推动。学校方面的作业与操心,求知的热诚,大大小小的考试,为了生活的奋斗,使他
不能在精神上孤独起来躲在一边。为了这一点他大为痛苦;但幸亏如此他才得救。早一
年或迟几年,他就完了。
    然而他竭尽可能的躲在一边追念姊姊。他很伤心不能把他们共同生活的故居保留起
来:他没有这笔钱。他希望那些似乎关切他的人能懂得他不能保存她的东西的悲哀。可
是没有一个人懂得。他借了一点钱,再凑上替人家补习的学费,租了一个顶楼,把所能
留下的姊姊的家具堆起来:她的床,她的桌子,她的靠椅。他把那个房间作为一个纪念
她的圣地,逢到精神颓丧的日子,便去躲在那儿。他的同学以为他有什么外遇。其实他
在这里呆上几小时,想着她,手捧着脑袋:他只有她一张小小的照片,还是他们俩小时
候一同拍的。他对着照片说着,哭着她到哪儿去了呢?啊,只要她在世界上,哪怕
在天涯地角,哪怕在什么到不了的地方,——他都要用着何等的热诚,何等快乐的心去
寻访她,不管是怎么辛苦,也不管要跋涉几百年,只消每走一步能近她一步!是的,
即使他只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能够遇到她可是毫无办法。他多孤独!现在没有了她的
爱,没有了她的指导与安慰,他对付人生的手段是多么笨拙多么幼稚!谁要在世界
上遇到过一次友爱的心,体会过肝胆相照的境界,就是尝到了天上人间的欢乐,——终
生都要为之苦恼的欢乐
    对于一般懦弱而温柔的灵魂,最不幸的莫如尝到了一次最大的幸福。
    在人生的初期就丧失了一个心爱的人固然悲痛,但还不及以后生机衰退的时候那么
惨酷。奥里维正在青年时期;虽然天性悲观,遭遇不幸,究竟是需要生活的。似乎安多
纳德临死之际把一部分的灵魂移交给兄弟了。他相信是这样。他虽不象姊姊那样有信仰,
却也隐隐然相信姊姊并没完全死,而是象她所说的托生在他的心上。布勒塔尼一带有种
信仰,说夭折的青年并不死:他们继续在生前居住的地方飘浮,直到应享的天年终了的
时候。——这样,安多纳德仿佛继续在奥里维身旁长大。
    他把她的纸张重新看了一遍。不幸她差不多把什么都烧了。而且她不是一个喜欢纪
录内心生活的人。揭露自己的思想,在她是会脸红的。她只有一本小日记簿,记着一些
别人没法懂得的事,——不加说明的写了些日子,纪念她一生或悲或喜的琐碎事儿,那
是她用不着写下细节就能全部想起来的。所有这些日子几乎都跟奥里维的生活有关。她
也保存着他写给她的信,一封不缺。——不幸他没有那么细心:她写给他的差不多全部
给丢了。他要那些信干什么呢?他以为姊姊是永远在身边的,温情的泉源是涓涓不绝的,
永远可以浸润他的嘴唇与心;他当初毫无远见的浪费了他所得到的爱,现在却恨不得把
它一点一滴的储藏起来他随便翻着安多纳德的一册诗集,忽然看到一张破纸上有几
个铅笔字:“奥里维,亲爱的奥里维!〃他看了差点儿晕倒。他嚎啕大哭,拚命吻着
那张不可见的,在坟墓中和他说话的嘴巴。——从那天气,他把她所有的书都打开来,
一页一页的找她有没有留下别的心腹话。他发见了她写给克利斯朵夫的信稿,才知道藏
在她心里的略具雏形的罗曼史;他第一次窥见他从来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的她的感情生
活,把她骚乱不宁的最后几天,被兄弟遗弃而向着不相识的朋友伸手起援的心情,完全
体验到了。她从来没和他说见过克利斯朵夫。他从信稿上之发觉他们以前在德国碰过面,
克利斯朵夫曾经对姊姊很好,详细情形当然无法知道,只知道安多纳德至死没表白的感
情是在那时发动的。
    奥里维早已为了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而喜欢克利斯朵夫,这一下对他更是说不出的爱
好。她是爱过他的;奥里维觉得自己爱克利斯朵夫其实还是爱的她。他想尽方法去接近
他,可不容易找到他的踪迹。克利斯朵夫经过了那次失败,在巴黎的茫茫人海中不见了;
他退出了社会,谁也不注意他。过了几个月,奥里维偶然在街上遇见克利斯朵夫,正是
大病初愈以后,毫无血色,形容憔悴。但他没勇气上前招呼,只远远的跟着,直到他住
的地方。他想写信给他,又下不了决心。写什么好呢?奥里维不是单独一个人,精神上
还有安多纳德和他在一起:她的爱情,她的贞洁的观念,都把他感染了;一想到姊姊爱
过克利斯朵夫,他就脸红,仿佛自己就是安多纳德。另一方面,他的确想和他谈谈她的
事。——可是不成。她的秘密把他的嘴巴给堵住了。
    他设法要跟克利斯朵夫见面。凡是他认为克利斯朵夫可能去的地方,他都去。他热
烈的希望跟他亲近。可是一见面,他又躲起来,唯恐被他发见了。
    最后,他们共同参与一个朋友家的夜会,克利斯朵夫终于留神到他了。奥里维远远
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望着他。那天晚上,安多纳德一定是和奥里维在一起:因
为克利斯朵夫在奥里维眼中看见了她;而且也的确是这个突然浮现的形象使克利斯朵夫
穿过客厅,向陌生的年轻的使者走过去,去接受那幸福的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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