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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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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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从他信仰的习惯来的。教会给他受的考验把他的耐性锻炼过了;虽然非常悲伤,经
过很大的苦闷,他的耐性还没受到伤害。被上司压迫,一举一动都受到主教的监视,也
被那些自由思想者在旁窥伺,——他们想利用他来做跟他的信心相反的事,——同教的
教友与教外的敌人同样的不了解他,排斥他:这种种情形对他当然非常惨酷。他不能抗
拒,因为应当服从。他也不能真心的服从,因为上司明明是错的。不说固然苦恼,说了
而被人曲解也是苦恼。此外,还有你应当负责的别的心灵,你看着他们痛苦,等着你指
导他们,援助他们高尔乃伊神甫为了他们,为了自己而痛苦,可是他忍下去了。他
知道在那么长久的教会历史中,这些磨难的日子根本不算一回事。——但是沉默隐忍的
结果使他把自己慢慢的消磨完了:他变得胆小,怕说话,连一点儿极小的活动都担任不
了,最后竟入于麻痹状态。他觉得这情形很难过,可并不想振作。这次遇到克利斯朵夫,
对他是个很大的帮助。这个邻居的朝气,热诚,对他天真恳挚的关心,有时不免唐突的
问话,使他精神上得到很多好处。这是克利斯朵夫强其他重新加入活人的队伍。
    电机工人奥贝在克利斯朵夫那儿遇到高尔乃伊。他一看见教士,不由得浑身一震,
不大能把厌恶的心理藏起去。便是在初见面的刺激过去以后,他跟这个没法下一定义的
人在一起还是觉得很不自在。但他能和有教养的人谈话是挺高兴的,所以把反对教会的
心情硬压下去了。他对于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之间那种亲热的口吻非常诧异;同
样使他惊奇的,是看到世界上竟会有一个民主派的教士和一个贵族派的革命党:那可把
他所有的思想都搅糊涂了。他想来想去也没法把他们归类,因为他是需要把人归了类才
能了解的。而要找到一个部门,能把这个读着阿那托?法朗士和勒南的著作,安安静静
的,又公平又中肯的谈论这两位作家的教士放进去,的确不容易。关于科学的问题,高
尔乃伊神甫的原则是让那些懂得科学而非支配科学的人指导。他尊重权威;但他认为权
威和科学不属于一个系统。肉,灵,爱:这是三个不同的系统,是神明的梯子的三个阶
级。——当然奥贝体会不到这种精神境界。高尔乃伊神甫声气柔和的告诉克利斯朵夫,
说奥贝使他想起从前看见过的那种法国乡下人:——有个年轻的英国女子向他们问路。
她说的是英语,他们不懂。他们跟她说法语,她也不懂。于是他们不胜同情的望着她,
摇摇头,一边说一边重新做他们的工作:“真可惜!这姑娘人倒长得挺好看!”
    最初一个时期,奥贝对着教士和华德莱先生的学问和高雅的举止感到胆小,不敢出
声,尽量把他们的谈话吞在肚里。慢慢的他也插嘴了;因为他很天真的需要听到自己说
话。他发表些渺渺茫茫的空想。那两位很有礼貌的听着,暗中不免有点好笑。奥贝高兴
之下,控制不了自己;他利用着,不久更滥用高尔乃伊神甫的无穷尽的耐性。他对他朗
诵自己呕尽心血的作品。教士无可奈何的听着,倒也不怎么厌烦:因为他所听的并不是
对方说的话而是对方这个人。事后克利斯朵夫说他这样的受罪真是可怜,他却回答:
“呕!我不是也听别人的一套吗?”
    奥贝对华德莱先生和高尔乃伊神甫很感激;三个人不管彼此了解与否,居然很相爱,
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觉得能这样的接近非常奇怪。那是出乎他们意料的。——原来是克
利斯朵夫把他们结合了。
    克利斯朵夫也拉拢了三个孩子做他的同党,那是哀斯白闲家的两个女孩子和华德莱
先生的义女。他已经跟她们做了朋友,看她们那末孤独非常同情。他对她们中间每个人
讲着她不认识的小朋友,久而久之引起了她们相见的愿望。她们互相在窗子里做手势,
在楼梯上偷偷的交换一言半语。她们渴想交朋友的表示,再加上克利斯朵夫的帮助,居
然使双方的家长答应她们在卢森堡公园相会。克利斯朵夫因为计划成功很高兴,在她们
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去看她们:发觉她们又窘又笨拙,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桩快乐事儿。他
却是一下子就把她们的窘态给赶跑了,想出玩艺儿来,提议大家奔跑,追逐;他自己也
混在里头,仿佛只有十岁。公园里散步的人看着这大孩子一边嚷一边跑,被三个小姑娘
追着,在树木中间绕来绕去。她们的父母却始终抱着猜疑的心思,不大乐意让卢森堡公
园的集会多来几次,——因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容易监督孩子。——克利斯朵夫便设法
教住在底层的夏勃朗少校请她们就在屋子下面的花园里玩。
    一个碰巧的机会已经使克利斯朵夫和军官有了往来。——(碰巧的机会自会找到能
够利用它的人。)——克利斯朵夫的书桌摆在近窗的地位。有一天,几页乐谱被风吹到
下面的花园里去了。克利斯朵夫下楼去捡,照例秃着头,敞开着衣服。他以为只要跟仆
人交涉一下就行了,不料开门的是军官的女儿。他略微愣了一愣,说明来意。她笑了笑,
把他带进门去,一同到园子里。他捡起了纸张,由她送出来的时候,恰好军官从外边回
来,好不惊奇的望着这古怪的客人。女儿笑着把他们介绍了。
    “啊!原来就是楼上的音乐家?好极了!咱们是同行。”
    他说着,握着他的手。两人用一种友善的说笑的口气,谈着他们互相供应的音乐会,
就是说克利斯朵夫的琴声和少校的笛声。克利斯朵夫想走了;可是军官留着他,越扯越
远的谈着音乐问题。突然之间他停下来,说:“来看我的加农。”
    克利斯朵夫跟着他,心里想,要他克利斯朵夫来对法国炮队发表意见有什么用。但
军官得意扬扬拿给他看的是音乐上的加农,是他费尽心血写成的乐曲,可以从末尾看起,
等①于一种回文体;或者两人同时看:一个在正面看,一个在反面看。这位少校是多艺
学校出身,一向有音乐嗜好;但他所爱于音乐的特别是那些难题;他觉得音乐——(有
一部分的确如此)——是一种奇妙的思想的游戏;他竭力想出并且解决音乐结构上的谜,
都是愈来愈古怪,愈来愈无用的玩艺。他服务军中的时代,当然无暇培养这个癖;但自
从退休之后,他全部的热情都放在这方面了;他为此所花的精力,不下于当年在非洲大
沙漠中为追逐黑人或躲避他们的陷阱所花的精力。克利斯朵夫觉得这种谜很好玩,便提
出了一个更复杂的。军官欢喜极了;他们互相比赛巧妙:你来一个我来一个的搞出了一
大堆音乐谜。两人直玩得尽兴之后,克利斯朵夫才上楼。可是第二天清早,邻居已经送
来一个新的难题,那是他费了半夜的功夫想出来的;克利斯朵夫拿来解答了。两人这样
的继续比赛,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厌倦之极而认输了方始罢休:这一下,军官可乐死
了。他认为这个胜利等于把德国打败了。他请克利斯朵夫去吃饭。克利斯朵夫老实不客
气说他的音乐作品恶劣之至,而一听他在风琴上呜呜的奏着海顿的行板,又高声嚷着说
受不了。克利斯朵夫这种率直的态度居然博得了夏勃朗的欢心。从此他们常常在一块儿
谈天,但不再提到音乐了。克利斯朵夫对于这方面的废话完全不感兴趣,宁可把话题转
到军队方面。那正是军官求之不得的。音乐对这个可怜的人不过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消遣;
他心里其实非常苦闷。    
  ①加农(Canon)为近代的大炮,同时亦是一音乐术语,是一种轮唱曲(通译
作〃卡农〃)。此处用谐音作双关语。
 
    于是他姊姊不倦的叙述出征非洲的经过。伟大的事迹,可以和比查尔跟高丹士的故
事媲美。克利斯朵夫不胜惊愕的①听着这篇奇妙而野蛮的史诗,不但在他是闻所未闻,
便是在法国也差不多没人知道:二十年中间,少数的法国征略者在黑色的大陆上,被黑
人的军队包围着,连最简单的行动工具都没有,他们消耗了多少英勇的精神,巧妙而大
胆的行动,超人的毅力,跟胆怯的舆论和政府奋斗,违反了法国的志愿替法国征服了一
片比它本身更广大的疆土。这件行动里头有一阵强烈的欢乐气息和血腥味道,让克利斯
朵夫看到了一批现代冒险家的面貌。他们生在今日的法国不但是出人意料,并且也是今
日的法国羞于承认的:政府为了自己的面子关系,特意把一重帷幕盖在他们身上。少校
提高着嗓子讲到这些往事,兴高采烈的叙述大规模的围剿,以人为目标的行猎:在那个
没有侥幸可图的国土里,他时而追逐土人,时而被土人追逐。他还在悲壮的故事中穿插
一些有关地质的描写。克利斯朵夫听着他,望着他,眼看这样的壮士放弃了活动,成日
搞着些可笑的玩艺,觉得非常同情,心里想他怎么能过这种日子。他提出这一点问他。
少校先是不大愿意向一个外国人解释心里的怨恨。但法国人大半是多嘴的,尤其在责备
别人的时候:“象他们现在这样的军队,教我去干什么?当水兵的搞着文学。当步兵的
搞着社会学。他们无所不干,只除了打仗。他们连准备也不准备,只准备不打仗;他们
把战争变成哲学问题战争的哲学,嘿!谈天说地,废话连起,那可不是我的事。
还不如回家写我的加农!”    
  ①比查尔与高丹士均十六世纪时西班牙冒险家:前者征服秘鲁,后者征服墨西哥。
 
    他还有最大的苦闷不好意思说出来:特务使军官们互相猜忌,愚昧而凶恶的政客发
些专横的命令,军队不得不干些卑鄙的警察工作,清理教堂,弹压罢工,被当权的政党
——那些急进派的反对教会的小布尔乔亚——用来争权夺利,向全国的人民泄忿。这老
非洲人也讨厌现在那个殖民地部队,大部分都是招的一批最要不得的分子,因为要满足
别人的自私,——他们不愿意分担保卫〃大法兰西〃,保护海外的法兰西的荣誉和危险①    
  ①法国陆军中的殖民地部队,主要是招募壮丁编成的,因普通人都不愿意到国外去当兵。
 
    克利斯朵夫当然用不着参与这些法国人的争执:那跟他毫不相干;但他对这个老军
官很表同情。不论自己对战争是怎么看法,他总认为一个军队应当造成兵士,就象苹果
树应当结苹果一样,也认为把政客、美学家、社会学家移植到军中去的确是荒唐的。可
是他始终不明白这个刚强的人怎么会这样的退让。一个人不去制服他的敌人,便是自己
最大的敌人。而一切比较有价值的法国人都是往后退的。——克利斯朵夫在军官的女儿
身上也发见这种退让的精神,而且更令人感动。
    她名字叫赛丽纳。细腻的头发梳得很讲究,把她的高爽的圆额角和尖尖的耳朵露在
外面;脸很清瘦,下巴长得妩媚大方;美丽的黑眼睛神气很聪明,没有一点猜忌心,非
常柔和,是那种近视的眼睛;鼻子稍微大了一些;上嘴唇角有颗小痣;沉静的笑容使她
有点虚肿的下嘴唇怪可爱的望前突着。她天性仁厚,人也活泼,风雅,但一点好奇心都
没有。她很少看书,新出的作品是完全不知道的,从来不上戏院,不出去旅行,——
(那是当年旅行太多的父亲讨厌的),——不参加上流社会的慈善事业,——(那是父
亲批评得一文不值的),——绝对不想研究什么,——(父亲嘲笑那些博学的女子),
——难得离开那个围在高墙里头的象口大井般的园子。她并不怎么烦闷,尽量的找些事
消磨日子,快快活活的忍受她的命运。在她身上和她周围的气氛中间(女人到处都会无
意识的创造自己的气氛),颇有夏邓画上的气息。那是一种和暖的静寂的境界,是面貌
与态度之间的安详,迷迷忽忽的关切着例行工作;——也是家常生活中的诗意,对于每
天按时按刻的思想与举动,始终那么深切的爱好;——还有布尔乔亚的那种平凡的恬静,
奉公守法,诚实不欺,安静的工作,安静的娱乐,可是照旧富有诗意。大方,健全,清
白,纯洁,象面包,象香草;一派的正直与善良。人物的和气,旧屋的和气,笑盈盈的
心灵的和气
    克利斯朵夫对人的亲切与信赖也博得了她的信赖,做了她的好朋友;他们的谈话毫
无拘束;她常常奇怪自己怎么会答复他某些问题;她对他说了许多对谁也没说过的事。
    “那是因为你并不怕我的缘故,〃克利斯朵夫跟她解释。“咱们没有谈恋爱的危险:
咱们朋友太好了,不会走上这条路的。”
    “你多好!〃她笑着回答。
    那种带着恋爱意味的友谊,最配一般暧昧的,喜欢玩弄感情的人的胃口,但对于性
格健全的她,好象对于克利斯朵夫一样是可厌的。他们只是亲切的伴侣。
    有一天他问她,有些下午她坐在园子里的凳上,膝上放着活计,几小时的呆着不动
的时候做些什么。她红着脸分辩,说并没有几小时,不过偶尔有几分钟,〃继续讲她的故
事〃罢了。
    “什么故事?”
    “自己编的故事。”
    “你自己编的?噢!讲些给我听罢!”
    她说他太好奇了。她只告诉他,她并不把自己做故事的主角。
    那他可奇怪了:“既然编故事,那末替自己编些美丽的故事,想象一种更幸福的生
活,不是挺自然的吗?”
    “要是我这样做了,我会绝望的。”
    她因为泄漏了一些秘密的心事,脸红了;接着她又说:“我在园子里吹到一阵风就
很快活。园子仿佛有了生气。而且倘使那阵风强劲峭厉,从远地方吹来的话,它给你带
来多少消息!”
    克利斯朵夫在她矜持的态度之下,咂摸到一种凄凉哀怨的心绪,为她平时用快活的
性情以及她明知是无聊的活动遮盖着的。为什么她不把自己解放出来呢?象她这样的人
不是极配过一种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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