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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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14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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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心灵配搭的是萎缩的四肢,他缺少那些被财富斩断的主要器官。你既没有歌德的魄气,
势必被财富吞掉,尤其被一个有钱的妻子吞掉,这一点在歌德至少是避免了的。单身的
男人还可以抗拒灾难。他有一股天生的强悍之气,有些坚韧的本能把他跟土地连在一块
儿。但女人是容易中毒的,还要把毒素传给别人。她喜欢闻财富的那股加着香料的臭气。
她有了资财而还能保持心灵的健康简直是奇迹,好似一个百万富翁有天才一样而且
我不喜欢妖魔。凡是财产超过生活需要的人就是一个妖魔,——一个侵蚀他人的癌。”
    奥里维笑道:“可是,我总不成因为雅葛丽纳不穷而不爱她,也不能硬要她为了爱
我而变得穷。”
    “你要是救不了她,至少得救你自己!而这还是救她的最好的方法。你得保持纯洁。
你得工作。”
    奥里维无须克利斯朵夫告诉他这些顾虑。他比他更敏感。并非他把克利斯朵夫对财
富的诅咒当真,他自己也是有钱人家出身,绝对不鄙薄财产,而且认为财产和雅葛丽纳
俊俏的脸蛋非常适配。但他受不了人家猜疑他的爱情是为了图利,所以要求重进教育界。
目前所能希望的只有一所内地中学里一个很普通的职位。这便是他所能献给雅葛丽纳的
可怜的新婚礼物。他很不好意思的和她谈起此事。雅葛丽纳先是不能接受他的理由:以
为这种过分的要强是克利斯朵夫影响他的,她认为可笑的;一个人真有爱情的时候,和
所爱的人同甘共苦不是挺自然的吗?拒绝爱人乐于贡献给他的优惠,不是矫情吗?
可是临了,她仍赞同了奥里维的计划;因为这计划中间颇有些苦涩与不愉快的成分,她
才下了决心,觉得这倒是一个机会可以满足她牺牲的热情。姑母的死惹动了她对环境的
反抗,爱情更把她刺激得兴奋起来。凡是自己天性中跟神秘的热情不相容的成分,她一
概加以否定;她仿佛引满了一张弓要把自己的生命向一种理想射去,而所谓理想便是极
纯洁、极艰苦、同时又有幸福的光辉的生活将来的阻碍,清苦的境况,对她都变成
了欢乐。那才是多美妙的境界!
    朗依哀太太一心只管着自己,没功夫留意周围的事。最近她只想着健康问题,整天
忙着她那些莫须有的病,一会儿试试这个医生,一会儿试试那个医生:每个新医生都是
救星;过了十五天可又得换一个。她几个月的不待在家里,住着费用浩大的疗养院,不
胜虔诚的作种种可笑的治疗,把女儿和丈夫统统给忘了。
    比较关心家庭的朗依哀先生开始猜到女儿的计划了。那是他为父的嫉妒心理提醒他
的。他对雅葛丽纳素来有着谜一般的温情,为许多父亲对女儿都感觉到而不肯承认的;
那是一种神秘的,肉感的,几乎是神圣的好奇心,使一个人想在自己的化身、是自己的
骨肉而是个女人的人身上再生。在这等幽密的心情中间,有些影子与暗淡的闪光,还是
不知道的好。至此为止,他觉得女儿使青年们风魔很好玩:他喜欢她这样:卖弄风情,
想入非非,可是头脑清楚——象他自己。但他看到事情弄假成真就不放心了。他开始在
雅葛丽纳前面取笑奥里维,后来又用一种相当尖刻的口吻批评他。雅葛丽纳先是笑笑,
说:“别说他这么多坏话,爸爸,你以后要发窘的,倘使我嫁了他。”
    朗依哀先生高声嚷起来,把她当做疯子。这才是使她完全成为疯子的好方法!他说
她永远不能嫁给奥里维。她说非嫁他不可。幕揭开了。他发见她已经不把他放在心上。
做父亲的自私心不禁大为气愤。他赌咒说再不让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上门。雅葛丽纳听
了气坏了。有天早上,奥里维开出门来,看见她象一阵狂风似的卷进屋子,脸色发白,
非常坚决的对他说:“你把我带走罢!爸爸妈妈不答应。我却非要不可。我不回去了。”
    奥里维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并不想和她从长计议。幸而克利斯朵夫在家。平常他是
最没理性的,那天倒反劝他们讲理性了。他说他们这样会闹出丑事来,以后更痛苦了。
雅葛丽纳怒不可遏的咬着嘴唇,回答说:“以后我们自杀就完了。”
    这句话非但没有把奥里维吓倒,反而使他打定了主意。克利斯朵夫好容易教两个疯
子姑且耐着性子;他说在用到这最后一着之前,总得试过其他的方法:雅葛丽纳先回家,
由他去看朗依哀先生作说客。
    古怪的说客!他才说了几句,朗依哀先生差点儿撵他出门;然后他又觉得事情可笑。
来客的严肃,诚实,深信不疑的态度,慢慢的使听的人动容了;然而朗依哀始终表示不
动心,继续说些讥讽的话。克利斯朵夫只做不听见;可是逢到对方来一下特别尖锐的冷
箭,他也停下来,不声不响的迟疑一会;随后又往下说。到了一个时候,他把拳头望桌
上敲了一下,说道:
    “请你相信我一句话:我这次的拜访对我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我真得竭力压制自
己才能不来挑剔你某些措辞;可是我认为我有权利对你说话,所以我就说了。请你象我
一样的客观一些,把我的话考虑考虑。”
    朗依哀先生听着;一听见自杀的计划,他耸耸肩膀,装做一笑置之;但心里的确震
动了。以他的聪明,决不致把这种威吓当做玩笑看;他知道应该顾到痴情女子的疯狂。
从前他有个情妇,平素嘻嘻哈哈的,脾气挺好,他认为决不会实行她的大话的,居然当
着他的面把自己打了一枪,当场并不就死;那一幕他现在又觉得如在目前了对付那
些疯疯癫癫的女孩子简直毫无把握。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酸“她自己要吗?
那末好吧,傻孩子活该倒楣!”当然,他可能用点手段,假作应允,把日子拖一拖,
再慢慢的使雅葛丽纳疏远奥里维。可是这样非得花一番他不愿意或不能花的心血。何况
他也是个软心人;因为他曾经恶狠狠的对雅葛丽纳说过一声“不!”现在就不为不忍而
愿意说一声“好!”了。归根结蒂,世界上的事谁说得准呢?或许孩子的看法是对的。
主要是两人相爱。朗依哀先生也并非不知道奥里维是个正人君子,也许还有才气因
此他同意了。
    结婚前一天,两个朋友厮守了半夜没睡觉。他们对于一个可爱的过去的最后几个钟
点,都想好好的领略一番。可是眼前这个时间已经是过去了。好似那些凄凉的离别,在
车子开行以前大家执意要留在月台上,彼此瞧着,说着话,但心早已不在这儿;朋友已
经远去了克利斯朵夫一句话说到半中间,发觉奥里维心猿意马的眼神,便停下来,
笑了笑,说:“你已经不在这儿了!”
    奥里维不胜惶恐的道歉,因为自己在最后一段亲密的时间这样分心,觉得很难过。
但克利斯朵夫握着他的手,说:
    “算了罢,别勉强。我很快活。你做你的梦罢,孩子。”
    他们偎依着站在窗口,望着黑暗中的花园。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对奥里维说:
    “你想逃开我吗?你以为可以躲掉我了?你想着你的雅葛丽纳。可是我会追上来的。
我也想着她。”
    “好朋友,”奥里维回答,“我何尝不想你!即使”说到这儿他停住了。
    克利斯朵夫笑着把他的话接下去:“即使要想着我是多么不容易!”
    参加婚礼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穿扮得很体面,可以说很漂亮了。他们不用宗教仪式;
奥里维是因为对宗教冷淡,雅葛丽纳是因为存着反抗的心,两人都不愿意要。克利斯朵
夫写了一个交响乐体裁的曲子预备在区公所演奏;但到最后一刻,他明白了公证结婚是
怎么回事,便把音乐放弃了,认为那是可笑的,表示一个人既没有信仰,也没有自由思
想。一个真正的旧教徒好容易变成了自由思想者,并非要把一个公务人员变成教士。在
上帝与自由良心之间,绝无理由把国家拉来代替宗教。国家只管登记,不管结合。
    奥里维和雅葛丽纳结婚的情形,使克利斯朵夫觉得幸而没有把音乐放到典礼中去。
区长俗不可耐的恭维着新夫妇,恭维着新娘的有钱的家庭和那些挂着勋章的证婚人。奥
里维心不在焉的,含讥带讽的听着。雅葛丽纳可完全不听,偷偷的向冷眼觑着她的西蒙
纳吐舌头;她曾经跟她赌东道,说结婚“决不会使她紧张”,她现在快要赢这个东道了:
她简直不大想到结婚的就是自己,即使想到也只觉得好玩。其余的人都是为了来宾而装
腔作势,来宾也都拿着手眼镜瞧他们。朗依哀先生只管在人前卖弄;虽然对女儿的感情
那么真,他当时最注意的还是宾客,心里想有没有漏发什么请帖。唯有克利斯朵夫很激
动,他仿佛一身兼了父母、结婚当事人和区长这许多角色。他目不转睛的钉着奥里维,
奥里维可并不瞧他。
    晚上,新人动身上意大利。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先生送他们到车站,看见新夫妇很
快乐,毫无遗憾,也不隐瞒他们巴不得快点走掉的心绪。奥里维象一个少年人,雅葛丽
纳象一个小姑娘这一类离别使人非常惆怅。父亲眼看着女儿被一个陌生人带走
从此跟他越离越远。但他们只感到一股解放的醉意。什么束缚都没有了,什么阻碍都没
有了,他们自以为到了人生的顶点,万事齐备,用不着再怕什么,可以死而无憾了
过后,他们才知道这不过是一个阶段。拐过了山峰,又是遥遥前途摆在那里;而且很少
人能到达第二个阶段
    火车在黑夜里把他们带走了。克利斯朵夫和朗依哀一同回去,俏皮的说了句:
    “咱们现在都是鳏夫了!”
    朗依哀先生笑了。他们道了再会,各自走上回家的路。两人都很难过。但那是一种
又悲伤又甜美的感觉。克利斯朵夫自个儿在卧室里想道:“现在我生命中最高尚的一部
分得到了幸福了。”
    奥里维的屋子里一切都保持原状。两位朋友约定:在奥里维没回来搬家之前,他的
家具和纪念物照旧存在克利斯朵夫那边。所以他还是在眼前。克利斯朵夫瞧着安多纳德
的照相,拿来放在自己桌上,对它说道:
    “朋友,你快活吗?”
    他常常——稍为太密了些——写信给奥里维。回信很少,内容也是心不在焉的,朋
友在精神上渐渐跟他疏远了。他很失望,但硬要自己相信这是应当如此的;他并不为他
们友谊的前途操心。
    孤独并不使他难受。以他的口味而论,他觉得还不够孤独呢。《大日报》的撑腰已
经使他感到厌恶。阿赛纳?伽玛希有个脾气,以为由他费了心血吹捧出来的名流应当归
他所有,而他们的光荣理当和他的光荣打成一片,好似路易十四在宝座周围摆着莫里哀、
勒?勃仑和吕里一样。克利斯朵夫觉得在艺术上便是德皇也不见得比他《大日报》的老
板更可厌。因为这个新闻记者对艺术既不比皇帝更懂,成见倒不比他少;只要是他不喜
欢的,他绝对不容许存在,说是恶劣的,危险的;他为了公众的福利要把它们消灭。最
丑恶而最可怕的,莫过于这般畸形发展的,不学无术的市侩,自以为用了金钱和报纸,
不但能控制政治,还能控制思想:凡是听他们指挥的人,就赏赐一个窠,一条链子,一
些肉饼;拒绝他们的,他们就放出成千成百的走狗去咬!——克利斯朵夫可不是受人呵
斥的家伙。他认为一头蠢驴胆敢告诉他在音乐方面什么是应该作的,什么是不应该作的,
未免太不成话;他言语之间表示艺术需要比政治更多的准备。他直截了当的拒绝把一部
无聊的脚本谱成音乐,不管那作者是报馆高级职员之一而为老板特别介绍的。这一件事
就使他和伽玛希的交情开始冷淡了。
    但克利斯朵夫反而因之高兴。他才从默默无闻的生活中露出头来,已经急于要回到
默默无声的生活中去了。他觉得“这种声势赫赫的名片,会使自己在人群中迷失”。关
切他的人太多了。他玩味着歌德的话:
    “一个作家凭着一部有价值的作品引起了大众的注意,大众就设法不让他产生第二
部有价值的作品一个深自韬晦的有才气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卷入纷纭扰攘的社会,
因为每个人都认为可以从作家身上沾点儿光。”
    于是他关上大门,守在家里,只接近几个老朋友。他又去探望近来比较疏远了的亚
诺夫妇。亚诺太太白天一部分的时间总是孤独的,很有余暇想到别人的悲伤。她想到克
利斯朵夫在奥里维走后所感到的空虚,便压着胆怯的心情请他吃晚饭。她很愿意不时来
照顾一下他的家务,可是她没有胆子;这也许更好:因为克利斯朵夫绝对不喜欢人家顾
问他的事。但他上亚诺家吃饭,黄昏时也常到他们家去坐一会。
    他发见这对夫妇老是那样亲密,维持着同样温柔而悒郁的气氛,比从前更灰色了。
亚诺精神上经过一个颓丧的时期,教书生涯把他磨得很苦,——累人的劳作,一天又一
天的永远没有变化,仿佛一个轮子老在一个地方打转,从来不停,也从来不向前。虽然
很有耐性,这好人也不免垂头丧气。他为了某些不公平的事很难过,觉得自己的忠诚毫
无用处。亚诺太太说些温婉的话鼓励他;她似乎永远那么和气恬静,可是人慢慢的憔悴
了。克利斯朵夫当着她的面祝贺亚诺有这样一位贤德的夫人。
    “是的,”亚诺说,“她真好:无论遇到什么事总是很安定。这是她的运气,也是
我的运气,要是她对我们的生活觉得痛苦的话,我会一蹶不振的。”
    亚诺太太红着脸不出声。接着她用着平稳的语调扯上别的事去了。——克利斯朵夫
的来往照例对他们很有好处;而在他那方面,也乐于到这些好人旁边来让自己的心温暖
一下。
    那时来了另外一个女朋友,更准确的说,是克利斯朵夫去找来的;因为她虽然愿意
认识他,可决不会自动来看他。那是一个二十五岁左右的女子,音乐家,得国立音乐院
的钢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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