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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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9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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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只有贞操,没有别的。我们在人生中探险,象游历家一般对什么都感兴趣。我们是探
奇猎艳的使者,是永不厌倦的爱美的唐璜。”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回答说:
    “你们都是虚伪的家伙,原谅我这样告诉你。我一向以为只有我的国家是如此。我
们德国人老把理想主义挂在嘴上,实际永远是追求我们的利益;我们深信不疑的自命为
理想主义者,其实是一肚子的自私自利。你们却更糟:你们不是用‘真理','科学','
知识的责任'等等来掩护你们的懦怯(就是说,你们只顾自命不凡的研究,而对于后果完
全不负责任),便是用'艺术'与'美'来遮饰你们民族的荒淫。为艺术而艺术!喝!
多么堂皇多么庄严的信仰!但信仰只是强者有的。艺术吗?艺术得抓住生命,象老鹰抓
住它的俘虏一般,把它带上天空,自己和它一起飞上清明的世界!那是需要利爪,
需要象垂天之云的巨翼,还得一颗强有力的心。可怜你们只是些麻雀,找到什么枯骨便
当场撕扯,还要嘁嘁喳喳的你争我夺。为艺术而艺术!可怜虫!艺术不是给下
贱的人享用的下贱的刍秣。不用说,艺术是一种享受,一切享受中最迷人的享受。但你
只能用艰苦的奋斗去换来,等到'力'高歌胜利的时候才有资格得到艺术的桂冠。艺术是
驯服了的生命,是生命的帝王。要做凯撒,先要有凯撒的脾气。你们不过是些粉墨登场
的帝王:你们扮着这种角色,可并不相信这种角色。象那些以畸形怪状来博取荣名的戏
子一样,你们用你们的畸形怪状来制造文学。你们沾沾自喜的培养你们民族的病,培养
他们的好逸恶劳,喜欢享受,喜欢色欲,喜欢虚幻的人道主义,和一切足以麻醉意志,
使它萎靡不振的因素。你们简直是把民族带去上鸦片烟馆。结局是死;你们明明知道而
不说出来。——那末,我来说了罢:死神所在的地方就没有艺术。艺术是发扬生命的。
但你们之中最诚实的作家也懦弱得可怜:即使遮眼布掉下了,他们也装做不看见,居然
还有脸孔说:不错,这很危险;里头有毒素;可是多有才气!”
    那正象法官在轻罪庭上提到一个无赖的时候说:“不错,他是个坏蛋;可是多么有
才气!”
    克利斯朵夫心里奇怪法国的批评界怎么不起作用的。批起家并不缺少,他们在艺术
界中非常繁殖。人数之多,甚至把他们的作品也给遮得看不见了。
    一般的说,克利斯朵夫对于批评这一门是不怀好感的。这么多的艺术家,在现代社
会里形成第四等级第五等级似的人物,克利斯朵夫已经不大愿意承认他们有什么用处,
只觉得①是表示一个时代的消沉,连观察人生都交给别人代理,把感觉也委托人家代庖
了。尤其可耻的是,这个社会连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人生的反影都不能,还得借助于别的
媒介,借助于反影之反影,就是说:依赖批评。要是这些反影之反影是忠实的倒也罢了。
但批评家所反映的只有周围的群众所表现的犹豫不定的心理。这种批评好比博物院里的
镜子,给观众拿着看天顶上的油画,结果镜子所反射出来的除了天顶以外就是观众的面
目。
    从前有一个时期,批评家在法国有极大的权威。群众恭而敬之的接受他们的裁判,
几乎把他们看做高出于艺术家,看做聪明的艺术家——(艺术家与聪明两个字平时仿佛
是连不到一处的)。——以后,批评家高速度的繁殖起来:预言家太多了,他们那一行
便不免受到影响。等到自称为〃真理所在,只此一家〃的人太多的时候,人们便不相信他
们了;他们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大家都变得灰心:照着法国人的习惯,他们一夜之间
就从这一个极端转向另一个极端。从前自称为无所不知的人,现在声明一无所知了。他
们还认为一无所知就是他们的荣誉,他们的体面。勒南②曾经告诉这些萎靡不振的种族
说:要风雅,必须把你刚才所肯定的立刻加以否定,至少也得表示怀疑。那是如圣?保
罗所说的〃唯唯否否〃的人。法国所有的优秀人物都崇奉这个两平原则。在这种原则之下,
精神的懒惰和性格的懦弱都得其所哉了。大家再也不说一件作品是好是坏,是真是假,
是智是愚,只说:    
  ①法国君主时代,社会分成贵族、教士、平民三级,平民称为第三等级。作者在此
借用此历史名辞,谓艺术家人数之多,几可自成一级,面为第四第五等级。
    ②勒南(1823—1892),法国史学家兼哲学家。
 
    “可能如此如此并非不可能如此如此我不知道我不敢担保”
    要是人家演一出猥亵的戏,他们也不说:“这是猥亵的。”而只说:“先生,你别
这样说呀。我们的哲学只许你对一切都用犹豫不定的口气;所以你不该说:这是猥亵的;
只能说:我觉得我看来是猥亵的但也不能一定这么说。也许它是一部杰作。谁
知道它不是杰作呢?”
    从前有人认为批评家霸占艺术,现在可绝对用不着这么说了。席勒曾经教训他们,
把那些舆论界的小霸王老实不客气的叫做〃奴仆〃,说〃奴仆的责任〃是:
    “第一要把屋子收拾清楚,王后快到了。拿出些劲来罢!把各个房间打扫起来。诸
位,这是你们的责任。
    “可是只要王后一到,你们这批奴才就得赶快出去!老妈子切不可大模大样的坐在
夫人的大靠椅上!”
    对今日这些奴仆得说句公平话:他们不再僭占夫人的大靠椅了。大家要他们做奴才,
他们就真做了奴才,——但是挺要不得的奴才:根本不动手打扫,屋子脏极了。他们抱
着手臂,把整理与清除的工作都让主人去做,让当令的神道——群众——去做。
    从某些时候以来,已经有了一种反抗这混乱现象的运动。少数比较精神坚强的人正
为着公众的健康而奋斗,——虽然力量还很薄弱。但克利斯朵夫为环境所限,绝对看不
见这批人。并且人家也不理会他们,反而加以嘲笑。偶尔有一个刚强的艺术家对时行的,
病态的,空虚的艺术品而反抗,作家们就高傲的回答说,既然群众表示满意,便证明他
们作者是对的。这句话尽够堵塞指摘的人的嘴巴。群众已经表示意见了:这才是艺术上
至高无上的法律!谁也没想到,我们可以拒绝一般堕落的民众替诱使他们堕落的人作有
利的证人,谁也没想到应当由艺术家来指导民众而非由民众来指导艺术家。数字——台
下看客的数字和卖座收入的数字——的宗教,在这商业化的民主国家中控制了全部的艺
术思想。批评家跟在作家后面,柔顺的,毫无异议的宣称,艺术品主要的功能是讨人喜
欢。社会的欢迎是它的金科玉律;只要卖座不衰,就没有指摘的余地。所以他们努力预
测娱乐交易所的市价上落,看群众对作譬如何表示。妙的是群众也留神着批评家的眼睛,
看他认为作品怎么样。于是大家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彼此只看见自己的犹豫不定的神
气。
    然而时至今日,最迫切的需要就莫过于大无畏的批评。在一个混乱的共和国家,最
有威势的是潮流,它不象一个保守派国家里的潮流,难得会往后退的:它永远前进;那
种虚伪的思想的自由永远在变本加厉,差不多没有人敢抵抗。群众没有披露意见的能力,
心里很厌恶,可没有一个人敢把心中的感觉说出来。假使批评家是一般强者,假使他们
敢做强者,那末他们一定可以有极大的威力!一个刚毅的批评家(克利斯朵夫凭着他年
轻专断的心思这样想),可能在几年之内,在控制群众的趣味方面成为一个拿破仑,把
艺术界的病人一古脑儿赶入疯人院。可是你们已经没有拿破仑了你们的批评家先就
生活在恶浊腐败的空气里,已经辨别不出空气的恶浊腐败。其次,他们不敢说话。他们
彼此都是熟人,都变了一个集团,应当互相敷衍:他们绝对不是独立的人。要独立,必
须放弃社交,甚至连友谊都得牺牲。但最优秀的人都在怀疑,为了坦白的批评而招来许
多不愉快是否值得。在这样一个毫无血气的时代里,谁又有勇气来这样干呢?谁肯为了
责任而把自己的生活搅得象地狱一样呢?谁敢抗拒舆论,和公众的愚蠢斗争?谁敢揭穿
走红的人的庸俗,为孤立无助,受尽禽兽欺侮的无名艺人作辩护,把帝王般的意志勒令
那些奴性的人服从?——克利斯朵夫在某出戏剧初次上演的时候,在戏院走廊里听见一
般批评家彼此说着:
    “嘿,那不糟透了吗?简直一塌糊涂!”
    第二天,他们在报上戏剧版内称之为杰作,再世的莎士比亚,说是天才的翅膀在他
们头上飞过了。
    “你们的艺术缺少的不是才气而是性格,〃克利斯朵夫和高恩说。〃你们更需要一个
大批评家,一个莱辛,一个”
    “一个布瓦洛,是不是?〃高恩用着讥讽的口气问。①    
  ①布瓦洛(1636—1711)为诗人兼批评家,在法国文学史上以态度严正著称。
 
    “是的,也许法国需要一个布瓦洛胜于需要十个天才作家。”
    “即使我们有了一个布瓦洛,也没有人会听他的。”
    “要是这样,那末他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布瓦洛,〃克利斯朵夫回答。〃我敢向你担保:
一朝我要把你们的真相赤裸裸的说给你们听的时候,不管我说得怎样不高明,你们总会
听到的,并且你们非听不可。”
    “哎哟!我的好朋友!〃高恩嘻嘻哈哈的说。
    他的神气好似对于这种普遍的颓废现象非常满足,所以克利斯朵夫忽然之间觉得,
高恩对法国比他这个初来的人更生疏。
    “那是不可能的,〃这句话是克利斯朵夫有一天从大街上一家戏院里不胜厌恶的走出
来时已经说过的。“一定还有别的东西。”
    “你还要什么呢?〃高恩问。
    克利斯朵夫固执的又说了一遍:“我要看看法兰西。”
    “法兰西,不就是我们吗?〃高恩哈哈大笑的说。
    克利斯朵夫目不转睛的望了他一会,摇摇头,又搬出他的老话来:
    “还有别的东西。”
    “那末,朋友,你自己去找罢,〃高恩说着,愈加笑开了。
    是的,克利斯朵夫大可以花一番心血去找。他们把法兰西藏得严密极了。
 
                  16
第二部

    当克利斯朵夫把酝酿巴黎艺术的思想背景逐渐看清楚的时候,他有了一个更强烈的
印象:就是女人在这国际化的社会上占着最高的,荒谬的,僭越的地位。单是做男子的
伴侣已经不能使她厌足。便是和男子平等也不能使她厌足。她非要男子把她的享乐奉为
金科玉律不行。而男子竟帖然就范。一个民族衰老了,自会把意志,信仰,一切生存的
意义,甘心情愿的交给分配欢娱的主宰。男子制造作品;女人制造男子,——(倘使不
是象当时的法国女子那样也来制造作品的话);——而与其说她们制造,还不如说她们
破坏更准确。固然,不朽的女性对于优秀的男子素来是一种激励的力量;但①对于一般
普通人和一个衰老的民族,另有一种同样不朽的女性,老是把他们望泥洼里拖。而这另
一种女性便是思想的主人翁,共和国的帝王。    
  ①〃不朽的女性〃一语,见歌德的《浮士德》第二部:“不朽的女性带着我们向上。”
 
    由于高恩的介绍,又靠着他演奏家的才具,克利斯朵夫得以出入于某些沙龙。他在
那些地方,很好奇的观察着巴黎女子。象多数的外国人一样,他把他对两三种女性的严
酷的批判,推而至于全部的法国女子。他所遇到的几种典型,都是些年轻的妇女,并不
高大,没有多少青春的娇嫩,身腰很软,头发是染过色的,可爱的头上戴着一顶大帽子;
照身体的比例,头是太大了一些,脸上的线条很分明,皮肤带点虚肿;鼻子长得相当端
正,但往往很俗气,永远谈不到什么个性;眼睛活泼而缺少深刻的生命,只是竭力要装
得有神采,睁得越大越好;秀美的嘴巴表示很能控制自己;下巴丰满,脸庞的下半部完
全显出这些漂亮人物的唯物主义:一边钩心斗角的谈爱情,一边照旧顾到舆论,顾到夫
妇生活。人长得挺美,可不是什么贵种。这些时髦女人,几乎都有一种腐化的布尔乔亚
气息,或者凭着她们的谨慎,节俭,冷淡,实际,和自私等等这些阶级的传统性格,极
希望成为腐化的布尔乔亚。生活空虚,只求享乐。而享乐的欲望并非由于官能的需要,
而是由于好奇。意志坚强,但意志的本质并不高明。她们穿得非常讲究,小动作都有一
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轻轻巧巧的整着头发,按着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够对镜自照
而同时窥探别人,不管这镜子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至于晚餐席上,茶会上,对着闪光
的羹匙、刀叉、银的咖啡壶,把自己的倩影随便瞅上一眼,她们更觉得其乐无穷。她们
吃东西非常严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响她们认为理想的,象面粉般的白皮肤的菜,
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来往的人中,犹太人相当多;他虽然从认识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对这
个种族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仍不免受他们吸引。在高恩介绍的几个犹太沙龙里,大家很
赏识他,因为这个种族一向是很聪明而爱聪明的。在宴会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
家,工程师,报馆巨头,国际掮客,黑奴贩子一流的家伙,——共和国的企业家。他们
头脑清楚,很有毅力,旁若无人,挂着笑脸,貌似豪放,其实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觉
得这些坐在供满鲜花与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隐伏着罪恶的影子,
不管是过去的或将来的。几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体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从
太近的地方看:脸上的线条与其色缺少细腻。可是她们自有一种光采,显得物质生活相
当充实;美丽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象鲜花般傲然开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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