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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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 第9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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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他所不敬重甚至瞧不起的人,却不答应人家把他跟那些人一般看待。各有各的口味,
是的;但至少得有一种口味。
    克利斯朵夫尤岂不耐烦的,是高兰德仿佛挺高兴的搜罗了一批他最看不上眼的轻薄
少年:都是些令人作呕的时髦人物,大半是有钱的,总之是有闲的,再不然是在什么部
里挂个空名的人,——都是一丘之貉。他们全是作家——自以为是作家。在第三共和治
下,写作变了一种神经病,尤其是一种满足虚荣的懒惰,——在所有的工作中,文人的
工作最难检讨,所以最容易哄骗人。他们对于自己伟大的劳作只说几句很谨慎但是很庄
严的话。似乎他们深知使命重大,起有不胜艰巨之慨。最初,克利斯朵夫因为不知道他
们的作品和他们的姓名而觉得很窘。他怯生生的打听了一下,特别想知道大家尊为剧坛
重镇的那一位写过些什么。结果,他很诧异的发见,那伟大的剧作家只写了一幕戏,—
—还是一部小说的节略,而那部小说又是用一组短篇创作连缀起来的,而且还不能说是
短篇,仅仅是他近十年来在同派的杂志上发表的一些随笔。至于别的作家,成绩也不见
得更可观:只有几幕戏,几个短篇,几首诗。有几位是靠了一篇杂志文章成名的。又有
几位是为了〃他们想要写的〃一部书成名的。他们公然表示瞧不起长篇大著。他们所重视
的仿佛只在于一句之中的字的配合。可是〃思想〃二字倒又是他们的口头禅:不过它的意
义好似与其通的不一样:他们的所谓思想是用在风格的细节方面的。他们之中也有些大
思想家大幽默家,在行文的时候把深刻微妙的字眼一律写成斜体字,使读者绝对不致误
会。
    他们都有自我崇拜:这是他们唯一的宗教。他们想教旁人跟着他们崇拜,不幸旁人
已经都有了崇拜的目标。他们谈话,走路,吸烟,读报,举首,睒眼,行礼的方式,似
乎永远有群众看着他们。装模作样的做戏原是青年人的天性,尤其在那些毫无价值而一
无所事的人。他们花那么多的精神特别是为了女人:因为他们不但对女人垂涎欲滴,并
且还要教女人对他们垂涎欲滴。可是遇到随便什么人,他们就得象孔雀开屏一样:哪怕
对一个过路人,对他们的卖弄只莫名片妙的瞪上一眼的,他们还是要卖弄。克利斯朵夫
时常遇到这种小孔雀,都是些画家,演奏家,青年演员,装着某个名人的模样:或是梵
?狄克,或是伦勃朗,或是范拉士葛,或是贝多芬;或是扮一个角色:大画家,大音乐
家,巧妙的工匠,深刻的思想家,快活的伙伴,多瑙河畔的乡下人,野蛮人他们一
边走,一边眼梢里东张西望,瞧瞧可有人注意。克利斯朵夫看着他们走来,等到走近了,
便特意掉过头去望着别处。可是他们的失望决不会长久:走了几步,他们又对着后面的
行人搔首弄姿了。——高兰德沙龙里的人物可高明得多。他们的做作是在思想方面:拿
两三个人做模型,而模型本身也不是什么奇人。再不然,他们在举动态度之间表现某种
概念:什么力啊,欢乐啊,怜悯啊,互助主义啊,社会主义啊,无政府主义啊,信仰啊,
自由啊等等;在他们心目中,这些抽象的名词仅仅是粉墨登场的时候用的面具。他们有
本领把最高贵的思想变成舞文弄墨的玩艺儿,把人类最壮烈的热情减缩到跟时行的领带
的作用一样。
    他们的天地是爱情,爱情是他们专有的。凡是享乐所牵涉的良心问题,他们无不熟
悉;他们各显神通,想出种种新问题来解决。那永远是游手好闲的人的勾当:没有爱情,
他们便〃玩弄爱情〃,特别喜欢解释爱情。他们的正文非常贫弱,注解却非常丰富。最不
雅驯的思想都加以社会学的美名,一切都扯上社会学的旗帜。一个人满足恶癖的时候,
不管多么愉快,倘使不能同时相信自己是为未来的时代工作,总嫌美中不足。那是纯粹
巴黎风的社会主义,色情的社会主义。
    在此专谈恋爱问题的小团体中,讨论最热烈的问题之一,是男女在婚姻方面与爱情
的权利方面的平等。从前有一般老实的青年,笃厚的,有些可笑的,崇奉新教的,——
斯堪的纳维亚人或瑞士人,——主张男女道德平等:要求男子在结婚的时候和女子一样
的童贞。巴黎的宗教道德学家可主张另外一种平等,淫乱的平等,说女子结婚的时候应
该和男子一样的沾满污点,——这是情人权利的平等。巴黎人在幻想上和实际上把奸淫
这件事做得太滥了,已经觉得平淡无味:于是文坛上有人发明一种处女卖淫的新玩艺儿,
——有规律的,普遍的,端方的,得体的,家族化的,尤其是社会化的卖淫。——最近
出版的一部很有才气的书,便是对这个问题的权威。作者在四百页的洋洋巨著中,用一
种轻佻的学究口吻,依照经验派的推理方法,研究〃处理娱乐的最好的方式〃。那真是自
由恋爱的最完美的讲义:老是提到典雅,体统,高尚,美,真,廉耻,道德,——可以
说是求为下贱的少女们的宝典。——当时这部著作简直是《福音书》,为高兰德和她周
围的人添了不少乐趣,同时成为她引经据典的材料。那些怪论里头也有正确的,观察中
肯的,甚至合乎人情的部分;但信徒们的偏偏总喜欢把好处丢在一边而只记着最坏的。
在这个诱人的花坛中,他们所采的老是最有毒性的花,——例如〃肉欲的嗜好一定能刺激
你工作的嗜好〃;——〃一个处女肉欲没有得到满足就做了母亲是最残忍的事〃;——〃占
有一个童贞的男子,对女人是养成一个贤慧的母性最自然的准备〃;——〃母亲对于女儿
的责任,是应该用着和保护儿子的自由同样细腻熨帖的精神,培养她们的自由〃;——〃
必有一日,少女们和情夫幽会归来的态度,会象现在上了课或是参加了女朋友的茶会一
样的自然。”
    高兰德笑着说这些教训都是极合理的。
    克利斯朵夫却痛恨这些论调。他把它们的重要性和害处都夸张了。其实法国人太聪
明了,决不会把纸上空谈付诸实行的。他们虚张声势想学做狄德罗,骨子里却是和他一
样,①在日常生活中跟布尔乔亚一样规矩,也和别人一样胆小。而且正因为他们在实际
行动上那么胆小,才在思想上把行动推到极端。那是种毫无危险的游戏。    
  ①百科全书派的领袖狄德罗,在十八世纪倡导新思想最力。
 
    然而克利斯朵夫不是一个附庸风雅的法国人。
    高兰德周围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她似乎最喜欢,而在克利斯朵夫心目中不消说是最
可厌的。
    他是那种暴发户的儿子,搞些贵族派的文学,自命为第三共和治下的贵族。他叫做
吕西安?雷维—葛,两只眼睛离得很远,眼神很尖锐,鼻子是往里勾的,金黄的须修成
尖尖的,象画家梵?狄克的模样,头发已经未老先衰的秃落,但跟他的尊容很相配,说
话很甜,举止潇洒,又细又软的手给人家握在手里仿佛会化掉的。他永远装得彬彬有礼,
周到细腻,便是对心里厌恶而恨不得推下海去的人也是如此。
    克利斯朵夫在第一次跟着高恩去参加的文人宴会上已经见过他,虽然没交谈,但一
听他的声音已经讨厌,当时不懂为什么,到后来才明白。人与人间有霹雳那样突如其来
的爱,也有霹雳那样突如其来的恨,——或者说(为了不要使那些害怕一切热情的柔和
的心灵害怕偏见,我们且不用这个他们听了刺耳的〃恨〃字),是健康的人的本能,因为
感觉到遇见了敌人而自卫的本能。
    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代表那种讥讽与分化溶解的思想,他文文雅雅的,不动声色
的,分解正在死去的上一个社会里的一切尊严伟大的东西:分解家庭,婚姻,宗教,国
家;在艺术方面是分解一切雄壮的,纯洁的,健全的,大众化的成分;此外还摇动大家
对思想、情操、伟人的信念,对一般人类的信念。这种思想实际只是以分析为乐,以冷
酷的解剖来满足一种兽性的需要,侵蚀思想的需要,那是蛀虫一般的本能。同时又有一
种女孩子的,特别是女作家的瘾:因为到了他的手里,一切都是文学或变成文学。他的
艳遇,他的和朋友们的恶癖,对他都是文学材料。他写了些小说和剧本,很巧妙的叙述
他父母的私生活与秘史,还有朋友们的,他自己的;其中有一桩是他跟一个最知己的朋
友的太太的秘史:人物的面目写得极高明,那朋友,那女的,和别的群众,都被描写得
很准确。他决不能得到一个女人的青睐或听了她的心腹话而不在书中披露。——照理,
这种孟浪的举动应当使他和〃女同志们〃不欢。事实可并不如此:她们抗议一下,遮遮面
子;骨子里可并不发窘,还因为给人拿去赤裸裸的展览而挺高兴呢;只要脸上留着一个
面具,她们就不觉得羞耻了。在他那方面,这种说短道长的话并不表示他存心报复,也
许连播扬丑史的用意都没有。他不比一般人更坏:以儿子来说不见得是更坏的儿子,以
情夫来说不见得是更坏的情夫。在有些篇幅里,他无耻的揭露他父亲,母亲,和他自己
的情妇的隐私;同时又有好些段落,他用着富有诗意的温情谈到他们。实际上他是极有
家族观念的,但象他那等人不需要尊重所爱的人;反之,他们倒更喜欢自己能够轻视的
人;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对象才跟自己更接近,更近人情。他们对于英勇的精神比谁都
不了解,高洁二字尤其无从领会。他们几乎要把这些德性认作谎言,或者是婆婆妈妈的
表现。然而他们又深信自己比谁都更了解艺术上的英雄,并且拿出倚老卖老的亲狎的态
度批判他们。
    他和一般有钱的,游手好闲的,布尔乔亚的堕落的少女最投机。他是她们的一个伴
侣,等于一个腐化的女仆,比她们更放肆更机灵,有许多事能够教她们艳羡。她们对他
毫无顾忌,尽可把这个任所欲为的,裸体的,不男不女的人仔细研究。
    克利斯朵夫不明白一个象高兰德那样的少女,似乎性情高洁,不愿意受生活磨蚀的
人,怎么会乐此不起的跟这种人厮混克利斯朵夫不懂心理学。吕西安?雷维—葛可
深通此道。克利斯朵夫是高兰德的心腹;高兰德却是吕西安?雷维—葛的心腹。这一点
就表示他比克利斯朵夫高明。一个女人最得意的是能相信自己在对付一个比她更弱的男
子。那时不但她的弱点,便是她的优点——她的母性的本能,也得到了满足。吕西安?
雷维—葛看准了这一点:因为使妇人动心的最可靠的方法之一,就是去拨弄这根神秘的
弦。再加高兰德觉得自己相当懦弱,有些不甚体面但又不愿革除的本能,所以一听这位
朋友的自白(那是他很有心计的安排好的),她就相信别人原来跟她一样的没出息,对
于人类的根性不应当过事诛求,因之她觉得很快慰了。这种快慰有两方面:第一,她不
必再把自己认为挺有趣的几种倾向加以抑制;第二,她发觉这样的处置很得当,一个人
最聪明的办法是别跟自己别扭,应当对于没法克制的倾向采取宽容的态度。实行这种明
哲的办法才不会使人感到一点儿痛苦。
    在社会上,表面极端精炼的文明和隐藏在骨子里的兽性之间,永远有个对比,使那
些能够冷眼观察人生的人觉得有股强烈的味道。一切的交际场中,熙熙攘攘的决不能说
是化石与幽灵,它象地层一般,有两层的谈话交错着:一层是大家听到的,是理智与理
智的谈话;另外一层是极少人能够感到的,是本能与本能,兽性与兽性的谈话。大家在
精神上交换着一些俗套滥调,肉体却在那里说:欲望,怨恨,或者是好奇,烦闷,厌恶。
野兽尽管经过了数千年文明的驯化,尽管变得象关在笼里的狮子一般痴呆,心里可念念
不忘的老想着它茹毛饮血的生活。
    然而克利斯朵夫的头脑还没冷静到这个程度:那是要年龄大了,热情消失以后才能
办到的。他把替高兰德当顾问的角色看得很认真。她求他援助;他却眼看她嘻嘻哈哈的
去冒险。所以克利斯朵夫再也不遮掩他对吕西安?雷维—葛的反感了。吕西安?雷维—
葛对他先还保持一种有礼的,含讥带讽的态度。他也感觉到克利斯朵夫是敌人,但认为
是不足惧的:他只是不动声色的把他变成可笑。其实,只要克利斯朵夫能对他表示钦佩,
他就可以表示友好;但他就得不到这种钦佩,他自己也知道,因为克利斯朵夫没有作假
的本领。于是,吕西安?雷维—葛从完全抽象的思想的对立,不知不觉的转变为实际的,
不露形迹的暗斗,而暗斗的目的物便是高兰德。
    她对两位朋友完全一视同仁。她既赏识克利斯朵夫的道德和才具,也赏识吕西安?
雷维—葛的极有风趣的不道德和聪明;而且心里还觉得吕西安使她更愉快。克利斯朵夫
老实不客气的教训她;她用着可怜巴巴的神气听着他,使他软化。她天性还算好的,但
因为懦弱,甚至也因为好心而不够坦白。她一半是在做戏,假装和克利斯朵夫一样思想。
她很知道象他这种朋友的价值,但她不肯为了友谊作任何牺牲;不但为了友谊,而且为
了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她都不愿意有所牺牲;她只挑最方便最愉快的路走。所以她把和
吕西安始终来往不断的事瞒着克利斯朵夫。她象上流社会的女子一样凭了从小就学会的
本领,若无其事的扯谎;凭了这扯谎的本领,她们才能保持所有的男朋友,使他们个个
满意。她替自己辩护说是为了免得克利斯朵夫伤心而不得不如此;其实是因为她明知克
利斯朵夫有理而不敢使他知道,也因为她照旧想做她喜欢的事而不要跟克利斯朵夫闹翻。
有时克利斯朵夫疑心她捣鬼,便粗声大片的闹起来。她可继续装做痛悔的,诚恳的,伤
心的神气,对他做着媚眼,——女人最后的法宝。——她想到可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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