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博良》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商博良- 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苏青阴着脸和他对视,方才他几乎要一箭射死祁烈,此时却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

“你那箭,能射多远?”祁烈竟也没有发作,只是打量着苏青手里的弓。

苏青翻了翻眼睛看他:“两百步,你要射雁左眼,我不伤它右眼。”

“不是问你取准了能射多远,就说往远里射,能射多远?”

苏青愣了一下:“对天射,不逆风的时候,五百步总是有的。”

祁烈点点头:“差不多了,试试!”

他从马背上卸下一根极长极细的麻绳,问苏青取了一支羽箭,将麻绳死死地拴在了箭尾,又从熄灭的火把上取了浸透松脂的麻纱捆绑在箭杆上点燃了,这才将箭递给苏青,指着歌声传来的方向:“就那边,你射,用最大的劲道。”

苏青微微犹豫了一下,疏松了一下手腕,猛地推满青弓,箭直指着祁烈的脑门。众人大惊的时候,苏青一侧身,扬起手臂,顿时转成对空射雁的姿势。羽箭清啸着离弦,立刻没入了黑漆漆的夜空,众人仰头努力地望去,只能看见那一点火色划出一道巨大的弧线,投向了黑泽的对面。

“好箭术!”小黑羡慕地说。寻常角弓三百步也射不到,苏青这一箭,却无疑射到了五百步以外。

箭杆上的麻纱烧不得多久,立刻熄灭了,只剩那根细麻绳还在祁烈手心里。他打着火把,一言不发,那张焦黄滑稽的脸上,也浮起了一丝令人敬畏的神情。片刻,对面又有歌声传来,祁烈脸上这才透出喜色。他手脚麻利地收着麻绳,最后细麻绳收尽,却有一根手腕粗的黑油索拴在麻绳的头上。

“这怎么说?”彭黎沉声问道。

“对面是黑水铺的娘们,”祁烈以袖子擦了擦脸,“她唱的是说今年水太大,下面的岩石被泥水带走了很多,石桥肯定走不得了。要走绳桥,当年我和殷头儿走云荒,也是逢到大水季,也是走的这种绳桥。”

“绳桥?”

祁烈比了比手中的黑油索:“这绳子对面已经拴住了。我们这里找八匹马,套成一组,使劲扯住这根绳子,这就是绳桥。人马都走绳桥过去,人扯着绳子,马鞍环穿在绳子上,才不会溺死在里面。”

彭黎还在沉吟,苏青却冷冷地说道:“若是走到一半,对面的人砍了绳子,我们岂不都得陷死在里面?”

祁烈耸了耸肩膀:“毒蛇口里夺金珠,走云荒本来就是要命的买卖,你没胆子就别起发财的这份心。而且我们对巫民也是运货的客人,人家没事为啥要砍绳子?”

“一帮化外的野人,凭什么就信他们?”

祁烈似乎有点怒了:“我走云荒十多年,还没听说过砍绳桥这种事!”

苏青冷笑:“祁帮头,我们凭什么就信你?”

“你!”祁烈猛地瞪眼,几乎是不由自主伸手要去自己腰间拔刀。

“不必争了!”彭黎忽然伸臂挡在苏青面前,“信不信都好,大家走到这里了,没有回头的道理,绳桥石桥,我们都走!”

“老祁,”彭黎转向祁烈,“这一根绳子的绳桥,走得稳么?”

祁烈咬了咬黄牙,松开了腰间的刀柄:“只要死死把住绳子,没什么难事。这法子只有一个不好。留在这边的八匹马和管马的人最后还是过不去的,非得留在这里,等到我们回来接他。”

“哦?”彭黎淡淡地应了一声。

祁烈高举起火把看着周围一帮兄弟,一双昏黄的眼睛扫来扫去。那是颇令人讨厌的目光,像是商人在市场上打量要买的驴马一般。彭黎手下的人性子高傲,尤其不悦。荣良一皱眉,冷冷地喝道:“看个屁,谁乐意谁就留下来看马,我们兄弟反正没这个兴趣。”

祁烈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知道彭头儿手下都还好汉,没指着你们留下……”

他转了转眼珠,上下看了看商博良:“兄弟,你看着就是个世家出来的,没事别跟我们这帮粗人跑这趟要命的买卖。看在你救过老哥一命,我们出来分你一份,你留这里看马好了。”

商博良略略有些诧异,很快就恢复了平时淡淡的神情。他轻轻地一笑,摇了摇头:“谢谢祁帮头的好意,我一点不分也没什么,本来就不是出来行商的。想去雷州看看。”

“老祁……”老铁在背后小声说。

祁烈却像是没听见,还是看着商博良:“小子,雷州那地方,真不是人去的,就算过了阴虎山,老哥也不能陪你跑到雷州去。就怕你没看见海角,先没了小命,你可想好了。”

商博良愣了一瞬,还是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很早以前,就想好了。”

“老祁……”老铁又说。

“如今这年头,”祁烈鼻子里哼哼,“好像人都不觉得自己的命值钱了。”

“老祁……”

“行了行了,”祁烈不耐烦地打断了老铁,“你这个孙子胆子比兔子还小,亏你还是当年和我走云荒的老伙计,人家一个小伙子都不怕,你吓得和什么一样。现在怕了是吧?怕还来走这趟?就为你那个小老婆逼你给她打首饰?早说了,女人关都过不去,不如一口给大蛇吃了!”

老铁哆嗦一下,满脸苍白。他觉得这次出行不顺,想留在黑泽以南等着,可是祁烈那么一说,他又想起那条大蟒,觉得走也是死留也是死,心里不由地一阵阵地发寒。

“没事,”商博良笑着拍了拍老铁的肩膀,“我记得马背上有硫磺,你身上带一包硫磺,大蛇就不敢靠近你。况且蛇怕冷也怕热,我看这个天气继续闷湿下去,蛇也缩在树上不会出来活动。你不必太担心。”老铁看着这个永远不惊不乱的年轻人,使劲点了点头,表示感激。

“那就这么定了!”苏青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们,“再这么大雨就下来了,那时候更难走!”

祁烈也上去拍了拍老铁:“行了,带伙计们套上八匹马,要是我回来你还有条命,有你一份!分四拨走,十个人十匹马,谁跟我走第一拨?”

“我走吧,”第一个应声的竟然是商博良,他拍了拍自己那匹黑马,“黑骊会游水,走这泥沼,没准比一般的马强些。”

彭黎对着自己手下的兄弟招了招手:“就这么,你们中再出七个人,第一拨算上我、祁帮头和商兄弟。”

“我和祁帮头走第一拨!”苏青忽然站了出来,“彭帮头你不能出事,还得管着剩下的兄弟!”

苏青那双鹰眼带着几分挑衅的神色,死死盯着祁烈手把黑索的背影。祁烈却没有回头,只是对着黑泽那边茫然看不透的黑暗默默地抽着烟斗。那边老铁已经带着几个兄弟将八匹健马套在了一处,一声吆喝,健马宽大的蹄掌踩穿污泥直踏上污泥下的岩石,沉沉的拖在泥沼里的黑索被缓缓地拉了起来,湿漉漉的泥浆打落下去,索子上已经穿了十匹马的马鞍环。

祁烈把了把索子,竟没有再多说,第一个踏进了望不到尽头的泥潭。众人看见他有些佝偻的背影,他肩上缠着自己那匹大健骡的缰绳,越走越远,越陷越深,转眼已经走在齐腰的稀泥中。黑索在八匹健马的拉动下扯得笔直,那匹可怜的骡子简直有如被吊起在半空中,祁烈艰难地左右摇晃身子,向着前方跋涉。众人面面相觑,即使彭黎手下的兄弟,对祁烈这个老云荒的敬畏也增添了几分。若不是祁烈,他们也许真的已经死了很多次。

商博良笑了笑,手腕一翻,将带鞘的长刀插在背后的腰带上,又学着祁烈的模样,把黑骊的缰绳拴在自己肩上。随着他也踏入了黑泽深处,苏青也领着彭黎手下的七个伙计跟了上去。

剩下的伙计打起越来越多的火把,可是火光照不透这片夜色,渐渐的最后一人的背影也被黑暗吞没了,只剩远处搅动泥水的声音,说明这些人还依然活着。



第五章


“噤声!”彭黎低低地喝了一声。

马帮的伙计们全无声息的时候,周围细微的响动就暴露了出来。隐隐有某种动物的呼吸声,细听又像是人的叹息声,再仔细听却像是什么都没有,不过是风吹过泥沼的表面。那声音一时在东,一时在西,像是一个幽魂的脚步在四周的黑暗中悄悄留下脚印。

“中!”苏青的声音忽然惊破了平静,随之而起的是凄厉的箭啸。

三箭方一离弦,苏青已经如矢石般射了出去,同时三指自腰间的箭囊中取箭,虚引青弓低着身形,急速冲向了三箭所射的方位。这个瘦削的汉子大步溅起泥浆发动冲锋的时候,竟然有着豹子般的威势。彭黎和荣良不过稍稍落后半步,瞬间就有六七人追随在苏青身侧,有如雁翅的阵型展开。

彭黎钩刀不曾出手,首先掷出了火把。那团火光在半空中翻滚,拖出一道长长的火线,却照不透沉重的黑暗。还未落地,忽然有“嚓”的一声,火光飞溅,火把分为两截落在泥沼中。刹那间,人们看清了一条修长的黑影,和他手中凶蛮的扁口弯刀。

兵刃交击声、呼喝声、哀嚎声在黑暗中响成一片,彭黎带着的一帮兄弟已经和黑暗中潜行的敌人冲突上了。此时双方都没有火把照亮,祁烈率领剩下的人护着骡马,纵然有火把也照不出恶战的情形。只有黑暗中金铁交击时偶然溅出的火花照亮人脸,隐约是彭黎大踏步地上前,大力挥舞着钩刀逼得对手连连后退,只能不断地以手中的扁口弯刀格挡。

此时谁都可以看出彭黎曾有过行伍生涯,那付刻骨的狠劲完全是战场上你死我活的杀法。但是也正是这股野兽般彪悍的劲头,让伙计们心里腾起了一股安全的感觉。不是这样的汉子,踏不开云荒的层层迷障。

可是彭黎的心头,却浮起一丝不祥的感觉。对方是人而非妖鬼,本来是个好事。但是黑暗中他攻势如潮,对方节节后退之余却都能尽数封住他的进攻,那些藏在黑暗中的敌人竟仿佛能看清他的动作。他也明白发出几声哀嚎的都是他自己的手下,换而言之,对方并未有人受伤。他全力挥舞钩刀,要先解决眼下这个对手挽回军心。

铁器撕裂空气的声音忽然自脑后传来。彭黎大惊中猛地前扑,他的对手分明在前方,却有攻击从背后而来,而且那人出手的速度和力量,远非面前的这个对手可比。用尽全力的突进使得他闪过了几乎必杀的一刀,他低低地吼一声,后颈传来一片火辣辣的痛。

那柄藏在背后的刀再次带起了风声!彭黎这次连突前的机会都没有,他平生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能够回气那么快,第一刀尚未用尽,第二刀已经虚势待发。前后夹击,他没有生路。彭黎猛地大吼了一声,竟然不顾身后的一刀,全力平挥钩刀横斩出去。

“停手!都停手!扎西勒扎!扎西勒扎!”忽然有人放手大喊。

钩刀几乎是贴着对手的腰肋死死煞住,刀刃入肉两分,一道细细的血线在寒光凛冽的刀锋上显得森然夺目。而彭黎的顶门,也被一柄凶蛮的片刀压着。

“停手!扎西勒扎!停手!扎西勒扎!”呼喊的人全力挥舞着双臂,一直跑进了战团中。

奔来的人高举着火把,照亮了周围的情景。一个持刀的巫民贴身站在彭黎背后,浑身漆画着黑色和深绿的条纹,在胸口汇成一个狰狞的神兽面孔。苏青就在三丈外,引着青弓,弓弦绷紧到了极点。剩下的伙计各有负伤,手持兵器和一两个巫民对峙。巫民约有十人,都是彪悍过人的青年,眼中凶光毕露,没有半分畏惧的模样。

彭黎已经听出了那是祁烈的声音。他停下钩刀的时候,生死只在一线之间,不能不说是种非凡的勇气。此时他一切一拉,就可以从敌人背心钩进去,拉开半边的肋骨,但是背后这名一直藏在黑暗里的漆身巫民似乎是对方的首领,彭黎哪怕手指一动,那柄扁口刀也会将他的脑袋纵劈成两半。双方是站在天平的两端,都不敢妄动,稍许的惊动就会发展成两败俱伤的结果。

“扎西勒扎……扎西勒扎……”

祁烈因为剧烈的奔跑而上气不接下气,却片刻不敢停息地重复着这句话。他双手交叉按着自己的两肩,一步一躬腰,对着那名浑身漆画的巫民缓步走近,神态恭谨,全没有了平时嘴脸。

“扎西勒扎”在巫民所操的竺文,意思是说“朋友”。云州巫民所操的语言种类很多,有些和东陆官话相似,只是有着很多的土音,有些却全然不同。而这种“竺文”,是家族老人祭祖时候所用的,传说只有竺文能同行神鬼诸界,仿佛羽族所崇尚的“神使文”一样,在整个云荒都通行。

浑身漆画的巫民脸上也尽是油彩,白多黑少的瞳子死死地盯着祁烈。长久的死寂,众人心里都在发寒,苏青拉弓的手上隐隐有了汗意。

“你们……是东陆的行商?”出乎预料,那个恶鬼般的巫民却操着一口流利的东陆官话,除了咬字转音间尚不流畅,竟比祁烈的宛州乡间土语还要标准得多。

祁烈微微愣了一下,急忙点头:“行商,行商……我们是宛州行商,带着货物来的,没有恶意。”

巫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他死死地看了两眼,转而去看他背后的骡马,而后谨慎地转过头,并不说话,只是以眼神和同伴交流着什么。

“货物,行商,我们没有恶意,”守在黑骊边的商博良忽然说。

他转身将骡背上的麻包解开,露出了里面金绿两色的织锦绸缎,一碇一碇捆扎起来,束得整整齐齐。商博良缓缓地举起了手,将自己的黑鞘长刀插在马鞍侧面的皮囊中,自骡子背上取下一碇绸缎。他以双手捧起绸缎,缓步上前,一直走到巫民首领面前一步之遥的地方,伸出双臂奉上了那块绸缎,态度极尽谦恭之意。

巫民首领冷冷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并没有什么回应。祁烈忽然觉得嘴唇干涩得很,不由得舔了舔。

刀光忽地一闪!那个巫民右手沉重的片刀还压在彭黎后颈,左手却“噌”的一声拔出了腰间的短弯刀,平着削向了商博良的双手!彭黎浑身筋肉绷得铁紧,此时全身一振,蓄积的那股力道就要发作。

“别动!”祁烈暴喝。

彭黎的钩刀只是微微颤了一下,被他制住的那个巫民似乎也感到了腰间传来的疼痛,脸部扭曲了一下,也忍着不动分毫。而那柄削向商博良的弯刀却忽地静止,巫民的头儿双眼死死盯着商博良脸上的神情,自始至终,商博良捧着那匹锦缎,恭恭敬敬地半躬着腰,脸上的神情丝毫不变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