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过假山小径,走过前面花园,是三间抱厦。曦宁此时脚步方慢下来,拉着茉莉蹑手蹑脚的打侧门进去,到了一间壁上贴墙装饰着琴剑的房内。茉莉见房内深处放一张三屏罗汉榻,一面墙上挂了锦帘,不知道曦宁带她到这里来是做甚么。
曦宁拉着她径直来到锦帘前面,轻轻将帘子拉开一条缝,让她瞧。茉莉从缝中看去,只见曦展坐在紫檀木桌后,手中拿了账本正在看,一个管事正回着事情,地下还站了几位管事的,个个恭肃立着,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茉莉俏脸“轰”的红透,回身抓住曦宁便要挠她痒痒,曦宁无声讨饶,指着锦帘,茉莉方静下来,瞪着那帘子,心里挣扎不已。
外面曦展早察觉到这边动静,那间屋子是他理事时的休憩之所,除了那个胆大的妹妹,再没有人敢擅自进去的,稍微一分神,底下的管事正说:“钱家二公子三日后要娶妾,请大公子去”,他听得帘内传来轻“呀”一声,明显不是宁儿,而是茉莉的声气。曦展抬手止住,命管事们退下,撩帘走进去。
“哥哥。”曦展进来,先瞪了始作俑者一眼,曦宁吐了吐舌头,叫了一声,又急忙从身后把茉莉扯出来。
“大公子万福。”茉莉暗暗捏了她一下,敛衽行礼。还未蹲下身去,手肘便被曦展扶住。
“呵呵,哥哥,我们做了半天针线,又跑到这儿,我有些渴了,出去找些茶喝,你陪茉莉姐姐在这里坐啊。”曦宁机灵,看看两人这般模样,一溜烟跑了出去。
曦展看着她背影无奈的笑笑,再看身旁的茉莉娇红了脸,正努力把手肘从他手里挣出去。曦展微微用劲,又握紧了些,前几次他放手,是因为不想唐突佳人,可这一次她就别想逃开了。曦展扶了她手肘,带她到窗边梨花木的小桌旁坐下。锦帘一掀,小鬟送进茶点来,想是曦宁吩咐的。
“茉莉。”茉莉正低头不语,心里想着怎么开口,曦展轻轻的叫了一声。
“嗯?”她抬起头来,虽还有些羞怯,黑珍珠一样的眼睛看向曦展,无邪中转盼无限风情,倒叫曦展一窒了。
“茉莉……”
“嗯?”茉莉又应了一声,仍旧看着他。
“茉莉……”曦展恍过神来,苦笑:“本来想了许多话要和你说的,但现下又说不出来,只想唤你名字,听你应我一声……”
茉莉大窘,可心中又有些窃喜,低下头去,感觉到心里有些酸酸甜甜、糖葫芦一样的东西涌上来。
“茉莉有件事儿,想请大公子帮忙。”茉莉定定心神,站起身庄重的拜一拜。
曦展忙拉住她:“什么事儿?让你这般慎重?”他知道茉莉的品性,虽然外表纤柔,但内在刚强,轻易不肯求人的。
“方才我在这里听见,钱家二少爷三日后要娶妾,请大公子去吃喜酒,我想请大公子带我一起去。”虽感觉不好意思,茉莉仍说了出来。待自己如亲妹一样的芳韵出阁,她想去看。
一树梨花一溪月
这日茉莉回到家中,果然接到了青芜传来的消息,说钱家定好了日子,三日后迎娶。今儿在凤家抱厦里面,曦展知道钱家要迎娶的是芳韵,稍稍吃了一惊。茉莉知道他曾经向芳韵打探过自己的消息,却被芳韵给挡了回去,有些忐忑。曦展一口答应,芳韵那日面对他,从容应对落落大方,并且坚决不告诉他茉莉的事儿,这等有义气的风尘奇女子,他也欣赏。
因是娶妾,本来礼数就比正妻差上不少;而钱二公子的夫人本来不愿意芳韵进门,她又是官宦小姐,芳韵又是青楼出身,钱家忌于钱二夫人娘家的威势,喜事办的并不隆重。就连喜帖,也只发给了几家关系近的亲朋好友。因他们要巴结凤家,觊觎那一批双鲤暗金罗,才给曦展下了帖子。
两日后的傍晚,茉莉悄悄去了添香院。按帝国的风俗,待嫁的女儿在前一天出嫁的晚上是不能睡的,娘家的女眷要陪着她说话守夜。芳韵自小是孤儿,今晚自然由添香院的姑娘们和冯嬷嬷陪着,茉莉看天色晚些,毫不迟疑的将自己养的那盆最名贵的金盏茶花掐下几枝来,披上斗篷,戴了兜帽,往添香院去。
她打后门进去,守门的婆子们因芳韵出嫁,冯嬷嬷给了赏钱,正在吃酒。茉莉没惊动她们,悄悄的走到芳韵住的小院落。守在门口的是另外一个小丫鬟,并不是青芜。屋内坐了一屋子的人,添香院的姑娘们都在这里了。她们自幼受到各样的训练,个个知书达理通晓大义,互相感情极好,如今芳韵要走,都来送行。冯嬷嬷坐在芳韵身边,一反平日满脸的笑容,神情有些凄凉。她开这家添香院也有十年,送走了多少从良嫁人的姑娘,可其中有几个是有好结果的?更不要说芳韵是嫁进钱家这样的大户做妾……
门扉被轻轻扣了两下,众人安静下来,门外传来小丫头的声音:“嬷嬷,有一位沈姑娘来,说要找芳韵姑娘。
芳韵一惊,顾不得脸上的泪痕,忙站起来亲自去开门:“茉莉,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来?”
茉莉手中持着金盏茶花进来,一手脱下兜帽:“你明儿要出阁,我怎么能不来呢?”说着向房里的姑娘们和冯嬷嬷福身问好。
众人忙回礼,她们大都和茉莉买过花,有交情,冯嬷嬷也认得她。芳韵拉茉莉在自己身旁坐下:“这么晚,你一个孤身女子,等会儿我叫那些婆子小厮们还送你回去。”
“别,不用了。今晚若是不麻烦的话,我就在这儿陪你,明儿天明的时候再走。”茉莉摇摇头,把桌上瓶中的碧桃抽出来,将金盏茶花插进去:“我没什么好东西送你做嫁妆,这几枝茶花儿,给你明日戴着。”语中有些哽咽,忙深吸口气遮掩住了。
芳韵含泪点点头,众人一直坐到天色微明,钱家派来的喜娘到了,茉莉方从添香院出来,仍从后门回去。
钱家这一日并没有张灯结彩,只是在门口挂了两个大红灯笼。钱家是商户大家,交游广阔,虽然只邀了一部分的亲朋,但宾客还是络绎不绝。大门外迎客的是新郎官和钱府的管家,钱家老爷和大公子在里面正厅待客。刚迎进几位姑表亲戚,管家眼尖,又时常跟钱老爷出入一些场合,远远瞧见街头一辆马车过来,驾车的眼熟,仿佛是凤大公子平日里身边跟的人,忙叫小厮通报进去,钱老爷和钱大公子听说,一齐迎了出来。
“凤大公子光临,真是蓬荜生辉。”钱老爷与钱家二位公子一同施礼,只见马车上下来的人一袭绛色袍子,绣着双鲤流云山水的图样,头上一顶玉冠束发,墨色石青竹的箭袖,越发衬的人如玉。钱二公子不涉商场事物,这也是头一次见到赫赫有名的凤大公子,他有心结交——且不说凤大公子这般人才,他世袭一等国公,是贵族中的贵族,将来自己真正入了仕途,或许也可得一番助力。
众人正要请他进去,却看到车中又下来一个女子,簪了珍珠流苏步摇,穿紫色绫裙,生的美丽非凡。众人以为是凤家小姐,正欲见礼,却见那女子和凤大公子回身自车中又扶出一位年轻姑娘来。她戴了面纱,穿着粉紫的袍子,外面又罩了大红猩猩羽毡的披风,挽着双鬟髻,只用金丝珠玉攒成一对蝴蝶戴在鬓边。
“这是家中女眷,闻说我今日来赴贵府的筵席,想来开开眼界。钱老板莫怪。”曦展向钱老板一点头,又向那穿紫色绫裙的女子说:“紫云,今儿人多,服侍好姑娘。”
紫云应了,钱府的人方才知道,他们以为是凤府小姐的人原来只是丫鬟,再看那位蒙面的姑娘,站在灯笼底下,低垂秋水,说不出的沉静气度。
喜堂并未设在钱家正厅,设在了偏厅里。女眷们都在偏厅挨着的三间屋子里说笑。钱夫人喜气洋洋,二儿子娶妻几年都没有好消息,如今给他纳了妾,希望早些给钱家开枝散叶。她带了两个儿媳四处照应,大少夫人倒还罢了,二少夫人面色并不大好看,强颜欢笑着。来的众夫人小姐们都知道今儿是给二公子纳妾,看她的神色间或多或少都带着些怜悯。
“二少夫人,好歹忍一忍,等人进门了,要搓圆捏扁还不是都由着您?”一旁跟的陪嫁过来的嬷嬷轻声说道,不着痕迹的拉开她几乎要握断指甲的手:“女人最难过的也就是这一关,忍过去,就什么都有了。”
二少夫人微微点点头,脸上重挂起官宦千金那矜持高贵的笑容。忽然门一开,一名钱家的管事媳妇引着两个人走进来:“夫人,大少夫人,二少夫人,老爷说,这是凤府的女眷,请夫人好好招待着。”
“知道了,你下去吧。”钱夫人挥退那个管事媳妇,一屋子的人听说是凤家的女眷,都朝这边看来。茉莉略有些紧张,紫云扶住她手肘,便又镇静下来,落落大方的问好:“钱夫人好。”
“凤姑娘安好。”钱夫人微笑回礼,凤家的权势门第谁不清楚?这可是位娇客,不能怠慢。“早听闻凤家有位小姐,是大公子的同胞妹妹,只是姑娘深居闺阁,倒没有见过,今日可算见到了。”
女眷们当中有人去赴过凤老夫人七十大寿的筵席,当日凤曦宁绝世容光艳惊四座,让所有夫人千金们自惭形秽,眼前的女子虽然蒙着面纱,但明显不是了。
“夫人,紫云唐突了。这并不是我们二姑娘。这位姑娘,是凤府极近的亲眷,老夫人大公子都极疼的,二姑娘也得称呼一声姐姐,久居深闺,今儿想来贵府见见世面。但因前晚做针线的时候,不当心被烛火烧着了,所以才蒙了纱来,请夫人莫要见怪。”紫云一屈膝,不卑不亢的回话。
“哦,原来如此,姑娘请。”钱夫人亲自引茉莉坐下,说了会子话,又去招呼别人。
茉莉在屋中坐了一小会儿,两个穿红戴绿的喜娘来,说吉时到了,请众位夫人小姐到喜堂。茉莉心里有些酸楚,和紫云一起夹在那群女人中间到了喜堂。外面响起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两个穿红的丫鬟扶着新娘走进来,其中一个正是青芜,看来冯嬷嬷把青芜给了芳韵姐姐做陪嫁的丫头,这样在钱家也好有个照应。钱二公子上来牵起红绸,新人行礼。拜过堂后,喜娘却不将新娘往洞房引,却将芳韵带到二少夫人的面前。
新娘子向二少夫人拜了拜,方才入洞房去了。
茉莉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更深人静,原本无声的夜里从远至近响起了马蹄和车轮行走的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城东这一片本就少人住,过了最东头的那条巷子,就只有孤零零一间小屋子了。
华贵的马车在小屋不远处停下,驾车的侍从跳下车辕,低声回一句:“大公子,咱们到了。”
曦展打马车上下来,摆手止住紫云:“紫云不必下来了。”紫云会意,自坐回车中,曦展扶下茉莉。
深夜阑珊,四周有些许灯影未辍,茉莉看着脚下,慢慢的走着。面纱已取了下来,月色皎洁,亮亮照在她侧脸上,曦展闻得一缕馨香暗暗袭来,又想起两人第一次撞见的景象,不由微笑出来。两人在小屋前停下。
“今晚多谢你。”茉莉低低的说。
“呵呵,我是商人,最喜欢占便宜,光口说可不行,茉莉拿什么来谢我呢?”曦展也低低笑着,凑近她问道。
茉莉大窘,忙退后两步,瞅着他期期艾艾说不出话。
“放心,我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也不会唐突佳人的。”曦展看着她的模样,笑着摇摇头:“茉莉,月色正好,陪我到屋后走一走可好?”
茉莉点点头,曦展挽了她的手,茉莉挣一挣没有挣脱出来,也就任他挽了。
屋后花田里,田边的花树大都已经开了,芳菲四散,一树树的花团锦簇,冰蕊艳绡,烟丝醉软,在月下别有一番风姿。
“茉莉,钱二公子我虽没有交往过,但听人说,是个正经的读书人,你别担心。”曦展知道她为芳韵操着心,不由安慰着。
“嗯。”茉莉抬头看看他,轻轻应了一声。
月光像水银一样在花树间流淌,曦展轻轻抬起茉莉的下颚:“茉莉,我知道你习惯了独自一人过日子,可是,从此刻起,我要你习惯另一件事儿。
茉莉有些惊愕,自认识以来,曦展对她,一向温柔体贴,从未用此刻这般霸气凛冽的语调说话。
“从此刻起,你要习惯身边有我,高兴的事儿,要告诉我;不高兴的事儿,更要说出来。有什么难处,只管和我提,懂吗?”曦展目光炯炯,盯着她。
茉莉有些迷惑,怔怔看着他。
“茉莉,这么多年,你辛苦了。”曦展揽住她,轻轻拍她的背。虽然知道自她父母去后,茉莉独自一人辛苦,可今晚芳韵出嫁,他真切感受到茉莉的哀愁,才真正明白过来,她积压的苦。茉莉平日温和平顺,无论是曦宁还是他,从未听她抱怨过生活艰苦。今晚她强忍心中愁绪,宁愿一人忍受也不说出来,让他悚然意识到,茉莉,一直是一个人。
茉莉伏在他怀里,慢慢的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眼泪流了下来。这么些年,生活上的艰难倒算不了什么,最痛苦的是自己一人离群独居,举目无亲。无人可以说话,无人可以一同哭笑,芳韵虽然亲近,但毕竟还是不同。这种独自一人的孤寂,时日一长,经常啃噬着她,让她痛苦。
曦展抱紧了她,喃喃的抚慰着,缱绻的亲吻她的明眸、粉颊,吻掉她的泪珠。
茉莉拿钥匙开了门,正要进去,曦展却又扯住她:“我送你的荷包呢?”他早想问了,今日茉莉是穿曦宁的衣裳去钱府的,她更衣时丫鬟收拾换下来的衣裳,他没见荷包,心里就有不高兴。
“荷包在枕下放着呢,要随身带着那个,做什么都不方便的。”茉莉脸上有羞怯的笑,指指屋里。
曦展听说在枕下放着,方才满意,松手放她进去。待到她回身要关门,却又扯住她。
“怎么了?”茉莉问道。
“只是想叮嘱你,今晚可别再哭了,伤眼睛的。”曦展笑道,他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哄好呢。
“知道了。”茉莉脸上晕起绯色,点点头,他才松开手。
茉莉回手要关门,却又被他拉住。
“又……”话还未出口,就被曦展的唇堵住了。茉莉睁大了眼,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脑海里一阵空白。
曦展只亲了她一下,便松开了,看着明显未回过神的茉莉,脸上有得意的笑,轻轻将她推进门,替她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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