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彬居然派人送来一封信,建议李煜最好早日出降,因为金陵必定被宋军攻破。
李煜跌坐在椅上,脸如死灰,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蓦然下沉……
毕珠走入室内,轻声奏道:“清源郡公有事参见国主。”
“传。”
仲寓身着白衣,头戴官帽,面容清俊,已经比我高了一大截。
此时,他拱手跪道:“为今之计,儿臣欲代父皇出使敌营,以明心迹。”
我的茶杯猛然一动,水溅在地上。
李煜悲哀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仲寓。
南唐皇位原该传给仲寓,却累及他受苦,甘愿代自己的父亲作人质。
“眼见父皇为政事如此操劳,儿臣却未能替父皇效命,实在惭愧。”
我出声阻止:“不……我反对仲寓去敌营……”
仲寓眼中一愣。
“小姨?”
我的泪水不禁一掉。
“仲寓,你是我姐姐的唯一儿子,我绝对不能让你冒险去敌营。”
记得仲寓和仲宣的年龄是那样小,他们曾经甜甜地叫我一声:“小姨……”
可是,自从姐姐死后,他便不再和我来往,除了宫中宴会,再无任何交集,形如路人。
他轻声叹道:“小姨,你不必如此难过,其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是你当年教过我与仲宣弟的一句话。眼见江南处在危亡之际,儿臣恨自己不能替父皇上阵杀敌,但求能代父皇出使敌营,视死如归,愿为黎民百姓、列祖列宗谋得一丝喘息的生机。”
李煜凄道:“朕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后……”
“父皇!”
仲寓面上凄绝。
众人皆哭,气氛压抑。
家中宴会,每人的碗中放着数枚芝麻汤圆。
仲寓正式和宜爱等人见面,论资排辈,他算是她们的堂兄。
他们是初次见面,却有说有笑,亲密无间。
李煜微微动容,说大家好久没有在一起,用过晚膳就一起下棋。
意可等人拍手笑道:“太好了,儿臣还想和父皇再战棋局。”
天真的话语,却字字锥心。
“别说了,我们一起吃汤圆,祝国主开心快乐。”
入夜,我们送李煜入房。
仲寓站在门外,道:“往事一笔勾销。”
我眼中带泪,轻柔微笑。
我们总算拔出了心中的一根刺,原来是时间能改变一切。
夜间,阴冷,丝丝缕缕的雨。
毕珠慌张地推门奔来,在我的耳畔低道:“窅娘坠入莲池,留下一首诗词。”
我凝视她,“此事不宜声张,尤其不要让国主知道。”
“是。”
我展信一看,心中忽恸。
②吾本是荷花女,衷肠未诉泪如雨;君若看到荷花泪,可知荷花几多苦?
吾本是荷花女,只是与君心相许;今宵为君把歌唱,句句都是伤心曲。
吾本是荷花女,朝朝暮暮为君舞;看尽人间多少事?知己只有吾和汝。
吾本是荷花女,梦里与君做诗侣;但愿天下有情人,总有一天成眷属。
吾本是荷花女,一片芳心请记取;他年荷花盛开日,朵朵带去吾祝福。
我手按雕栏,看向远处的莲花池,轻声叹息。
“窅娘,句句都是伤心曲。”
天色微亮,李煜在澄心堂挥笔填词。
裴公公跌跌撞撞地冲进门,凄喊:“金陵破了……破了……”
当啷。
轰然一响。
他眼中一怔,很快丢下笔,洁白的衣袖转瞬间沾了深沉的墨色。
门突然被推开。
光线凄美,照出深重的影子。
陈乔一身朝服,他走进来,看着李煜,伏地痛哭。
“国主,臣请求出城杀敌,若亡国由臣而起,请杀臣一人wωw奇書网,以谢国人。”
李煜摇头长叹。
“亡国本是朕一人的错,国势如此,即使杀你也无益。”
陈乔面上惨然。
“臣不忍见国破,而主辱,不敢苟活世间。”
寂静昏暗的澄心堂,他的磕头声,一遍遍沉闷回响。
最后,陈乔说了一句话:“臣罪莫大焉,请国主龙体保重。”他叩首离去,再也不会回到这里。
李煜跌坐在椅上,泪水决堤,哽咽凄道,大势已去。他再也无颜面对江南父老,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原来,我终于知道了自己仍不能阻止历史的无情脚步,老天肯定在不远处嘲笑我的不自量力——
最后,我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出门,就像一缕幽魂,在宫道上静静飘荡。沿途之上,楼阁耸入云霄,花繁树茂,宫人们行色匆匆,无暇注意到我。
当我走入临春阁,她们笑道:“妈妈,我们要见父皇。”
我神色漠然。
萨婆意识到我心情不佳,关切地问道:“娘娘身体有恙?不舒服?”
我淡漠地下令:“秋水,传黄保仪及后宫嫔妃,至临春阁。”
大家愣愣地看向我。
我站在临春阁的外面,平静地看着掩面哭泣的后宫嫔妃。
“趁宋军攻入这里,你们皆可离去,好过于在这里等候死亡。”
众宫娥和内侍们痛哭一场,接受我发给的银两,怀抱着包裹,转身离去。
我蹲下看着意可等人,轻叹:“我曾答应过你们的娘,好好照顾你们,可是,我和国主无力扭转国势,却不想你们跟着大人作亡国奴,只能送你们出去,求你们能逃过一劫……”
她们脸露悲哀之色。
我强忍心痛,转头对萨婆等人道:“日后,你们的生死,就听天由命了,对了,千万不要让宋军知道你们,当然也不要让我知道你们的下落……”
萨婆和其他奶娘泣然受命。
意可却哭得心碎神伤,“爹娘都不要我们,妈妈为什么又不要我们……”
谁知,宜爱却狠狠地打了她姐姐一耳光。
“姊姊,你真是没出息,只知道哭哭啼啼,而不会安慰妈妈。”
这时,我从怀中抽出一张绣着契丹人吃火锅的手帕。
耶律休哥曾经说过,如果我在江南出事了,一定要找他帮忙。
可是……
我伸手一扯,契丹手帕立即裂为一半。
“意可、宜爱,你们要将它带在身边。日后相逢,请凭手帕认亲。”
这时,秋水提起裙摆飞奔,朝我急喊,“不好了,宋军正逼宫……”
这么快?
我极其绝然,让奶娘带她们出宫。
意可终于被奶娘拉走了,哭声缭绕……
宜爱怔怔凝视我,竟无语凝噎。
我轻抚宜爱的小脸,她这么明亮的黑眸,不该目睹金陵国破这等惨事。
我突然想起了明朝皇帝的一句话。
你们为什么要生在帝王之家?如果你们只是平凡孩子,该有多么好……
我轻道:“宜爱,请你记住,亡国的罪恶祸首,正是‘强食弱肉’四字。”
可是,殿外的撞门声越来越大,嗡嗡直响。
我终于狠下心,让萨婆带宜爱尽快出宫。
萨婆不禁老泪纵横,国后娘娘好生保重,最后拉着宜爱匆匆离开。
我遂斜靠在腻红色的廊柱,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崩溃般地喘息,十指紧掐住自己的手心,痛得连哭都哭不出来。对不起,当我是狠心,无法给你们一个更好的环境,不愿你们成为亡国奴,寄人篱下,忍受别人的眼色。
秋水低低喊道:“国后娘娘……”
转身间,我对黄保仪等人说道:“你们也可以自行离去。”
黄保仪摇头轻言,她的国已亡了,父母亦不在人间,愿陪我们共度难关。
我不禁一愣,问道,“难道,你真的不恨国主?他可是下令处死林将军……”
黄保仪脸上微黯,凄道,“臣妾不恨国主,他或许有自己的苦衷。”
“保仪……”我突然怜悯起她。
黄保仪原是楚国的官宦小姐,因家国被灭,阴错阳差地成了李煜的嫔妃,不过,她静心淡泊,负责掌管宫中典籍,深得众人的敬重。要不是林仁肇被处死,我就不会知道她和林仁肇居然发生过一段前尘往事,不过,她既不言,我何必问,每一个人必定有一段伤痛往事,或许,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殿宇重重,外面的炮火硝烟,似乎都离我非常遥远。
转眼间,澄心堂外面架起木堆,众宫人忙着搬书——
李煜缓缓地说道:“黄保仪,金陵已破,你就焚尽唐国三代所收集的典籍和书画,不能让它们落入宋军的手里。再说,他们只知兵戈,拿墨宝何用?”
黄保仪郑重点头,伸手拿起柴棒。
火苗腾空而起。
南唐三代人所收集的万卷图书,毁于一旦。
秋水对我们深深一拜,泪流满面。
“吾国已灭,奴婢不敢独生,不能再侍奉娘娘。”说完,她纵身扑入烈火中。
我们看在眼里,不禁落泪。
突然间,他转头对裴公公说道:“带她出宫。”
李煜温柔地笑道:“家敏,宫中有事需要我去处理,你先走,等我随后就到。”
我脸上半信半疑,最终选择相信他的话,“好,我等你。”
我和裴公公等人转身出去,没走出几步,踉跄一下,意识到事情不对劲。
“不好了,我中了计,他居然这么傻……”
回头一望,李煜在柴堆上面盘膝而坐,闭眼微笑。
蓦然间,我心神俱裂。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挣脱开裴公公的手,扑到李煜的身上,拼命打着他的胸膛,哭道:“你骗我……骗我……你既然要与家国共存亡,我就和你共存亡。”说罢,我下意识地抢过内侍的火炬,火苗瞬间将衣衫点燃了。
李煜大惊失色,拼命替我熄灭火焰,吼道:“家敏,你疯了?”
经过众人的抢救,火苗终于被扑灭在萌芽之态。
李煜将我揽在怀中,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长长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
我却紧紧地抱住他,泪如雨下。
“你不许独自死去。”
他方才说道:“好吧,看来,上天也不让我死,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我仰头看去,只见他的眼眸宛如轻雾般,藏着不为人知的伤痛,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凄道:“至少还有我在陪伴你。”
现在,我才明白,我爱他,居然是如此卑微,甚至不愿他死去。
徐铉率着一批大臣,匆匆赶来。
“国主……”
“诸卿欲为何事?”
“他们驻军在宫门外,还转来一封韩王的密信……”
李煜看完信封,面上愕然,叹道:“从善居然劝朕开门献降……”
毕珠跪在地上,不禁哭道:“奴婢斗胆求国主忍一己之辱,续万民之命。”
众人一怔。
谁都没想到,小小奴婢竟劝一国之主忍辱降敌。
我怒不可遏,伸手掴去,她的脸上立即红肿。
毕珠依然坚持,磕头道:“国主,请看在国后娘娘一面,求您忍辱偷生……”
“你……”
李煜惊愕半响,痛楚地瞧了我一眼,眼中好似有千言万语。
最后,他终于哑声地道,“朕降了,朕降了……”
晴天霹雳——
我心如刀绞,泪水纷落。
李煜的眼中拂过一缕伤痛,问道:“你以后会陪我在一起么?”
我脸上从容,望定李煜,“是,无论怎样,我都要陪伴你。”
战争的后果,或许是玉石俱焚,或许是可以保全生命。
如今,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再也无所畏惧。
晚上,我们带着降书一起出宫。
宫外,宋帐将士手持剑戟。城上的白旗随着寒风而飘扬。
曹彬一身戎装,站在军营,神情淡然,仿佛等候多时。
李煜平静地言道:“李某愿臣服大宋,日后生死听凭吩咐。”
曹彬眼中一愣,很快接过他的降书,怜悯地看了我们一眼,提醒道,“李煜,娘娘,你们还是马上回宫后收拾行装,尽量多带珠宝,要知道宫中财务一旦造册登记后,就拿不出来了。到开封之后,俸禄毕竟有限,你们眼前还是有备无患为好……不过,本将只能给你们一天时间,到时接你们上船,即刻安排启程。”
曹彬的身旁还站着一位宋朝服饰的书生,正是樊若水。他默默地看着我,触到我平静的目光,脸上涌起负荷般的愧色,竟别过脸,不忍再看来。
反正,他投降的原因,已和我无关。
回宫之后,我们直接去祖庙,诵经烧香,三跪九叩。谁知,门外偏偏奏起离别的乐曲,凄切,直叫人心碎。李煜面色苍白,眼中凄泪,移步到屏风前,直接提笔写下了一首《破阵子》。
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沉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
我顿觉悲凉万分。
这首词,已经道尽了李煜的亡国之痛。
毕竟,江南是他从小到大的地方,住了三十九年,曾有过太多的回忆……
转眼间,南唐尽入北宋的版图,从此不再属于他了……
李煜失声哭泣,紧紧抱住我,道:“家敏,是我的错……我的错……”
“别说了……”
我们相拥而泣,直到天亮。
南唐长达四十九年,最终亡了——。
天色暗沉,烟雨迷蒙。
③我们褪去了身上的绫罗绸缎,一致穿着粗麻素衣。
秦淮河的岸上,不但有押解降俘的官船,也有北宋战舰,分别插着大大的“曹”和“宋”的旗帜,连达十几里,在阴风中猛烈抖动,怒号,凄凉。我们登上船后,曹彬以礼相待,另配最好的房间给我们住,由他们负责护送。
最后,曹彬吩咐船夫抛描。
岸上送别的江南百姓,忽然哭声动天。
船上的甲板依然颠簸起伏。
李煜怔怔遥望着金陵的方向。
江南越来越遥远,最终消失在烟霭迷蒙之中……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来梦一场。
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
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
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他的眼中浮起模糊的泪花。
风冷得发抖。
“你就进去歇息,这里太冷。”
谁知,我的胸臆之间,好似涌现着什么恶心的东西。
我不顾众人的惊异目光,飞快奔往船下呕吐,恨不得将肚子里的污浊全部吐出来,可是越吐越厉害,却无法再吐起来,下颔才泛起一缕酸疼。
李煜眼中焦灼,紧紧地拥抱我,唤道:“毕珠,她身体不太舒服……马上请曹将军,让他派太医……”
毕珠欲出去找人,却被北宋守兵拦阻。
李煜勃然大怒:“今日我家国俱亡,不得自由,连见曹将军一面都不可以?”
守兵面露不屑。
“别忘你们是什么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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