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岸之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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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岸之鱼-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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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慢慢长大,他满眼的泪水,一直晶莹在记忆里。一次,他神往地说:阿喜,我妈妈说了,爸爸早晚会来接我们的,你猜我爸爸来了,我会怎么样?

我说:让他给你买糖。

喜郎晃晃小脑袋,一脸庄重:我要他把我驮在肩膀上,走遍大街小巷,让每一个骂我野种的人看看,我是有爸爸的。

这是喜郎童年的愿望,岁月都淹没不掉的。

大约喜郎五岁时,邮递员开始频繁地光顾他们家,他的母亲不再卖点心了,在邮递员羡慕的眼光里,她平静地签收汇款单,安好地牵着喜郎去邮局。

喜郎说:阿喜,爸爸就要来接我们了。

然后,我们开始相互对望着,年幼的心,充满迷茫的忧伤。

渐渐的,喜郎母亲脸上有了骄傲的痕迹,在平原小城,喜郎的衣服喜郎的玩具,是最精致的。现在,不是其他孩子拒绝跟喜郎玩,而是喜郎的母亲拒绝他跟其他孩子玩,她总是很懂得使用沉默,是她捍卫自尊、蔑视他人的武器。

喜郎七岁的时候,他所盼望的一刻终于到来,那天,我从幼儿园回来,一辆甲克虫一样的米黄色出租车缓缓擦着我们的身边驶过,在喜郎家门口停下,很是奢侈的标志,突兀地我意识到,喜郎的爸爸来了。

我站下,任凭父亲怎样拉都不肯走,我要验证一下预感,如果是真的,喜郎见到他的爸爸是不是像电影里的镜头一样,大喊着爸爸,扑进他的怀抱开始哭泣?

车里钻出一个高大的男人,西装革履,和电影里传说里矮小的香港男人一点都不像,我的心松了一下,我不希望喜郎走的。

我只看到了男人的背影,他站在门口,仰头看着班驳的木板门,摇了几下门上的挂环,门很快开了,喜郎的妈妈望着他,努力做出的平静淹没不掉眼里的辛酸,她一直望着他,然后扯了扯身后的喜郎:叫爸爸。

我的心,如干枯的花瓣,刷拉一下碎开了,坠落了。

喜郎设计过千万遍的场景,没有发生,他怯怯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母亲说:叫爸爸啊。他不叫,执拗的眼神清纯而倔强。

男人弯下高大的身体,抱起他,蹭着他的脸,喜郎的反应,有些木讷,穿过男人的耳边他看着我,笑了一下,有点羞涩。

那一夜,喜郎家灯火通明,微微的哭泣穿过空气,妈妈说:这母子两个熬到头了。

我趴在墙上看过去,喜郎站在院子里,看见我,飞快地问了一句话:阿喜,到了那里,谁跟我玩?

我有些伤感:那边也有很多很多的小朋友啊。

喜郎黯然地垂下头:我不认识他们。

他们很快就变成你的朋友了,我去幼儿园就这样的。

喜郎趴在墙上,蔚蓝的天空,繁星点点,像我们闪烁的眼睛。喜郎拽下一根草,咬在嘴里,吭哧吭哧脸变得红彤彤:阿喜,等你长大了,会不会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出嫁?

我想了想:会啊。

那,你能不能不出嫁?

为什么呀,做新娘子多漂亮。

喜郎哭了:你能不能等到我长大了来娶你?

我的脸,腾地红了:好啊。

喜郎的妈妈在喊他回去睡觉,恋恋地,喜郎下去了,在院子里,小小的手圈成喇叭,他小声说:记得,等我长大了回来娶你啊。

我摆了摆手,恋恋地下来,一夜,都在聆听隔壁的声息,眼泪不知不觉渗湿了枕头,这个夜晚,在许多年后让我坚信不移地笃定:孩子是有爱情的,与大人的不同,孩子眼里的爱情,是一种两相快乐的形式,与生活与身体,没关系。

我含着泪水睡着了,早晨,门外有汽车的发动声惊碎了梦,我一下子跳起来,一个念头突兀地闯进心里:喜郎要走了。

我赤着脚跑到门外,汽车徐徐到滑行,喜郎半个身子探在车窗外,他拼命地摆手:阿喜,记得不要吃掉牙膏哦。

我没命地摆手,晨曦里,载着喜郎的车子,逐渐远了,远到我目光到达不了的远方。

他家的木板门上,挂着一把巨大的锁,日复一日地积累着岁月的尘沙。

许多次,我路过时,会小心地拂去尘沙,锁上锈迹斑斑,喜郎没再回来过,他的消息,从别人的嘴巴里陆续而不真实地传回来:因为签证问题,他和母亲并没有去香港,而是呆在一个远离曾经熟悉的地方,有人在海边的青岛遇到过他们。

2

从童年到少年,我固执地认为,有一个可以期待的梦幻在海边的青岛,离这里并不远的距离,他们却不肯回来,或许,关于平原小城的黯淡记忆,正是他们想抛弃的,不回,是因为他们想彻底忘记这段没有丝毫阳光照射过的日子。

海边的青岛,一直晃在我的心里,从文字从电视节目里,青岛这座城市开始熟悉在心里,130多年前,这里人烟稀少,是一片荒凉的滩涂,在潮汐退却的晚上,月光清朗,螃蟹小虾横行霸道,整片的沙滩是它们的天堂,后来,先是德国人后是日本人 因为这里适合建立商埠而占领了它,陆陆续续城市规模扩大,一百多年后的今天,沿海一线仍旧到处是德国和日人的痕迹,哥特式的小楼是德国人留给这个城市奢华的殖民色彩,春来,樱花遍街,是日本人用美丽的方式切割的伤口,尽管这座城市人的腿上,隐约还残留着泥巴的气息,但已经习惯了鄙夷地称乡下人为老巴子,尽管上溯一百多年,他们的祖先尚且不知在那个角落里玩着泥巴糊口。

少年的喜郎是隐藏在这座城市的秘密,在岁月的更迭里,逐渐苍老,磐石样顽固在我心里。

在粟米的床上,如同整个青春,在一夜之间转换过去,隐藏在心底的童话,刹那间,倾倒碎裂,像童话中那个丢掉了城堡的王子。

一直,粟米的眼神弥漫着愧疚,凌晨的时候她抱着我的胳膊:万禧,是我引诱了罗念庄,你是知道的,我看见个子高而俊朗的男子,就像猫看见鲜活美好的鱼。

我和罗念庄谈过你,你们在一起,他是不行的,知道吗?万禧,当男人爱你到极至时,他紧张而忐忑不知道该怎样对你才好,极度的紧张使他愈爱愈不能。

粟米的话,像缓缓的流水,冰凉地曼延在心里,我不能想象,当他们赤身裸体纠缠在一起,罗念庄用怎样的心态以及语气说起一个叫万禧的女子?

因为不爱,罗念庄和我在一起是个威猛的男子。

我说:粟米,求求你了,不说可以不可以?

粟米闭上嘴巴,幽怨地看着我的脸。

粟米,没有人谴责你,我也不会怨恨你,我和罗念庄只是一场朦胧的喜欢,不幸的是他是曾经承载我某个年少童话的载体,已是很早很早以前,少年喜郎只是我一相情愿的想象,而真实的他早已被岁月的风沙掩埋掉了。

第十一章  万水千山

1

青岛这座城市春天走得迟缓,春寒料峭是这个城市的特征,我走在街上,想找个地方卸落装载在身体里的寒冷,却不能。

我给阮石打了电话,然后坐在海边的礁石上等他,一直到看见他的车子像迟钝的利器,劈开熙熙攘攘的游人来到身边,我没有换地方没有改变一下姿势,用一个固定的姿态,我坚持到他来,想尝试一下疲惫的感觉,看见他时,疲惫已经拥挤在身体里,排山倒海一样的汹涌。

阮石急匆匆奔过来:昨天夜里,你在哪里睡的?

我说:在粟米家,阮石,抱抱我。

这是第一次,在大庭广众之下,我要求阮石给我一个拥抱,一直,我们隐忍在人群视线的背后,在今天,我忽然想把一种东西破坏彻底。

阮石环顾了一下四周,我冷笑一下:是不是在看周围有没有熟悉你的眼睛?

他尴尬地笑了一下:到车里去吧,昨天夜里,我去你家里,差点把你同学当成你,如果不是她及时开灯,我想我会……

知道,你会去厨房拎一把菜刀出来,剁在他们的身上。

我们钻进他的车里,我打开了暖风,他诧异:你冷吗?

我说:冷,往常的五一,从没感觉像今天这样寒冷。

阮石越过驾驶仪器,阮石抱过我,墨蓝色的车窗玻璃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眼神,阮石变得肆无忌惮,他放倒了驾驶座,我们接吻抚摩拥抱,我多么需要,他的亲吻他的身体,把另一个盘桓在身体里的名字拥挤出去。

后来,我们平静下来,我说阮石。他恩了一声,车窗外的树伸展着鹅黄的绿,樱花细碎飘零着,被车窗玻璃渲染成统一的墨蓝色,我说:阮石,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里都藏了一个让自己想起来就会流泪的名字?

阮石恩了一声,他明白那个让我想起来就会流泪的名字不是阮石,他也知道那个总让情不自禁泪流满面的名字叫做喜郎,对此,他从不吃醋,他知道那是一个梦幻而已,被现实掩埋在过去的岁月里,回不来。他已是宁肯依恋肉体而不再迷恋童话,在商场磨砺多年,在男女之间,他拥有比我要从容得多的理智,所以,即使再喜欢再迷恋我的肉体,他不会离婚不会让我触及到他堡垒一样婚姻。

阮石开车带我去崂山深处吃农家宴,这一次,他主动地迁就了我的嗜好,不再批驳我对小吃的迷恋。他知道,每当我不快乐时,就会情不自禁想到吃,我狠狠地咀嚼着所有的东西,像要把不快嚼烂,吞进肚子。

2

在崂山深处,我选了一个干净的三口之家,我们要了山菜包子和一些小吃,我们盘着腿坐在被大灶烘烤得热乎乎的火炕上,阳光从木棂窗格子之间钻进来,一格一格地切割着我们的身体,身后的墙上,挂着喜气洋洋的年画,气氛祥和而热闹,阮石抽烟,笑吟吟看我吃,说:万禧,你的眼睛里装满春天的阳光。

然后,他跳下炕,矫健地走在院子里,在晴好的阳光下和女主人说话,女主人被山风吹得红彤彤的脸张开一波又一波的笑,后来,他们站起来,走在村子的街巷里。

阮石想做什么,我不想问,除了他的身体,他的所有都跟我没关系,他想要的也是这个样子。

他们满脸喜气洋洋回来,炕桌上的小吃动了很少,我没足够的胃口,女主人一边张罗着给我打包一边羡慕地啧啧:你们城里人跟乡下人就是不一样,你看,你喜欢乡下,刚才你当家的去给你看房子了。

我意外地扫了一眼阮石,阮石不动声色地笑,他隐忍着,想看到我眼里的感动。

付帐后,我们拎着女主人打好的包,放到车上,阮石拉着我往村后走,在村子的最后排,指着一所房子说:万禧,你喜欢不喜欢?

我说:什么意思?

阮石得意地笑:它是你的了。

方方正正的灰褐色山石垒成的房子,三间正房连着东面的三间偏房,不算高大,墙上落着岁月的痕迹,坐落满山的果园下,一侧有清澈的而宽阔的水库。

阮石推开大门,冷清的院子一看就是久无人间烟火了,阮石告诉我,已经跟房子的主人谈妥了,他要买下它,送给我做度假小窝,这里和市区交通方便,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就可以到达,且是一路上看尽沿海一线的风光,反正我的工作笃定了我有的是闲散时间,可以打发在这里。
关于城里人在市郊买房子的事,我听说过一些,在城里住腻的人花不多的几个钱到近郊买一所民房,情趣所至,可以用来度过安闲的周末,只是这里的房产买卖在法律上不受保护,地皮是村里拨给农民自己建房居住的,不允许买卖,和城里人的交易,都是良心和道义上的生意,大家私下里签一个协议,交钱,换出房子的钥匙就是了,如果房子的主人是个不良之辈,收钱之后反悔,城里人只能乖乖地搬出去,乡下人进城委委琐琐像孙子,但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充分彰显了乡下人流通多年的一句俗话:好汉打不出村去。

在这里,城里人要老老实实地按照他们的规矩来。

我摇晃了一下木门,虽然面目沧桑,却是结实的槐木。

阮石一直在关注我的表情,他小心说:你若是喜欢,我马上去和房东签买卖合同。

我笑了一下,喜欢与否很难一下子说清楚,除了那个钻石项坠,我没接受过阮石的任何礼物。

一个可笑的感觉忽然冲上来,这栋房子的买卖,与我和阮石的尴尬关系真像,见不得光的买卖,永远不能公示于人,大家心照不宣,全凭着一丝做人的道义维系。

我说:买下它做你的外宅?

阮石开始还没回过神,但在我坏坏的笑容下,他参悟到了我的恶毒,他一把抓过我:不是外宅,是我的心宅。

我默许了阮石买下这栋房子,不算大的投资,即使被村民赖掉了,两万元,只要阮石的指头缝隙一松就出来了,全当做了一项被人占了便宜还要骂傻X的慈善事业。

下午,我们没有走而是直接地和房主签了合同,我拿过来看了看,甲方的名字是万禧,我抽出笔改成阮石。

阮石扫了一眼,因为太了解我的秉性,他没再争究。

下午,阮石开着车,我奔回市区,回家拿,去超市买了一些简单的用品,又折回山里,从邻居家要了一些修剪下来的果树枝子,在灶下点火,收拾房间,黄昏降临时,房子变得干净而充满人间的暖意。

阮石跑到邻居家买了一个古老的大木盆,在大锅里倒上水,热情高涨地在灶下烧火,果树枝的浓烟呛得他吭吭哧哧地咳嗽,像误食了食盐的刺猬,水冒出热腾腾的蒸汽,他探手试了一下,兑在木盆里,然后把我抱进去,滑爽的山泉水,荡漾在皮肤上,阮石的眼里含着满当当的笑,像极了一个慈祥的父亲,一个下午的忙碌和现在的舒适,笼罩在心里的灰暗很快被积压走了,当我和阮石躺在热乎乎的土炕上,一个念头忽然闯进了心里,我翻身,趴在他身上:阮石,这样的生活,你会不会陪我过一辈子?

阮石搂着我的腰,把我的一条腿搭在肩上,他说:只要你愿意。

他温柔地闯进了我的身体,把心思扔掉只要身体的时候,快乐是很容易的事。

深夜时,阮石从我身上趴起来,拍拍的我的头发说:明天,我来接你。我看着他轻巧而熟练地套衣服,轻巧地合上门。

门外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很久,车子没有开动,一会,阮石回来,手里拿着一根结实的木棍:万禧,千万不要随便开门,万一有坏人闯进来。他晃了晃手里的木棍。

我笑,裹着毛毯站起来,按照他的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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