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里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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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里窗外-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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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到片场,混在所有大牌演员(梁朝伟、张国荣、张学友、梁家辉、张曼玉、刘嘉玲、杨采妮)之间,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演才好。记得那天是十一月三日,正好是我的生日,公司准备了一个大蛋糕,让所有演员围着蛋糕唱生日快乐歌,可是我一点都快乐不起来。后来听刘嘉玲说,那天我还哭了呢。真丢脸,这点小事……

结果《东邪西毒》里的我,还真的不像东方不败。那是一种——一种带点神秘感的男人味。

开镜之前,我想先做做功课,所以不停地跟导演要剧本,没想到导演说:“我就是不要你们做功课。”

后来导演实在被我逼得急了,送了个剧本给我,但他说,等戏拍出来肯定跟剧本不同。

我一直不谅解,导演为什么不给演员剧本,为什么要瓦解演员的信心,为什么演员千辛万苦演的戏会被剪掉?

经过这许多年,自己开始写文章才体会到,原来摄影机对导演来说,就好比他手上的一支笔,他要下了笔之后才知道戏怎么走下去才是最好的。他要演员拿掉自我,走进角色。他像雕塑一样,把那些多余的、不好的去掉,剩下来的才是真正的精华。

二十多年拍了一百部戏,巧的是第一部《窗外》和第一百部《东邪西毒》的版权都在王家卫的手上。即使拍了一百部电影,仍然因为没有一部自己满意的作品而感到遗憾。看完《东邪西毒》,我跟导演说:“我少了遗憾,多了庆幸。”

二零零八年九月二十六日

“用力!用力!再用力!”梦里我用尽全身吃奶的力猛地一甩头,才从梦魇中醒了过来。“撑着点,别再睡着了又醒不过来。”我告诉自己。眯着眼睛往窗外望去,漫山的烟雾,许多光着膀子的大男人,手里提着装满点燃稻草冒出大量轻烟的水桶,一边叫嚷着,一边漫山遍野地跑,制造出烟雾弥漫的气氛,摄影机架在高台上,特大号风扇在摄影机的后侧,摄影师正在试镜头,导演用大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微皱着眉,正在跟摄影师交换意见。我坐在破旧的七人小巴(小型汽车)里,穿着东方不败的戏服,在那荒山上也算是个男人。唉!这是何苦?大姑娘家的,三更半夜混在这些“臭”男人堆里扮男人,累得差点醒不过来。

副导演请我就位,到了现场才知道我得站在高高的树顶上,表现东方不败高强的武功。武术指导把两条钢丝穿过戏服,扣在戏服里绷得紧紧的衣服上。“一!二!三!拉!”我上了树。个把钟头后才听导演喊:“预备!预备!预备!开风扇!放鸽子!Action!”一大群鸽子朝我这儿飞,“啪”的一声,一只鸽子打在我脸上。脸滚烫。我心想千万别眨眼,忍着点,挺起胸来扮威武。否则重拍更辛苦。结果因为鸽子没演好还是得重来。

东方不败练功。

沙尘滚滚。

我在沙滩上,张开双臂奋力向前奔,大风扇吹起红木泥,银幕上的我神勇威武,银幕下的我灰头土脸。

东方不败要从海面升上来。

拍这场戏前一晚,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早睡。

电话铃响了,是杨凡找我打麻将。

“不行!今天我要早睡,明天早班要下水。”

“拜托啦!三缺一。”

“绝对不行,现在已经十点了,要打到什么时候呀?”

“有尊龙吔!”

“有尊龙?好吧,为了看明星,最晚不能超过十二点。”

那晚杨凡特别开心,笑得连小舌头都看到了。打了四圈,到十二点我坚持要走。其他三家千求万求地不让走。好吧!勉为其难再打四圈,就这样四圈又四圈,一直到天亮六点才“收工”。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觉也没睡就到了拍戏现场,化好妆准备一会儿下水。左等右等还没轮到我,也不敢睡觉。直到黄昏才叫我穿上戏服。

海水里,几个武行拿着灭火器制造水泡,表现东方不败的爆炸力,一台油压升降机让我站在上面手扶着杆子,稳稳地浮出水面。

“预备!开机!”

几个灭火器开启,水面咕噜咕噜的,像煮开的水,我抓着升降机,还没到水面,假发就给升降机夹住了,吓得我猛往上蹿,生怕上不来给淹死。导演以为冒出水面的,会是一张美丽的脸孔,没想到出来的是一张恐怖扭曲的脸。

天马上要黑了,再戴假发也来不及。我提议,不如把我的长发往后拢一拢拍好了。灭火器也因为效果不佳而取消。

结果在夕阳的余晖下,东方不败从平静的水面缓缓上升,配合着强劲的音乐,反倒成了最美最自然的一个画面。

最后一场戏在安达臣道石矿场拍。第一天到现场,下着大雨,好冷好冷。我刚到化妆间就听说十几个临时演员都冷得跑了。大家推举我打电话给徐克。“导演,天气太冷了,又下雨,临时演员都跑了,还拍不拍?”“下刀子都要拍!”结果这天拍过的戏都要重拍,因为我的脸给冻得都肿了。

《东方不败》最后一个镜头又是黄昏,又得赶拍。武术导演手举着笨重的摄影机,因为要拍出东方不败死前掉下山崖最后一瞥的眼神,摄影机必须配合演员转动。时间紧迫。这个镜头要在太阳下山之前完成。武术导演心浮气躁地一边调整焦距,一边移动脚步,踩得碎石“沙沙”作响,嘴里还夹着粗话。在这兵荒马乱时刻,我告诉自己要镇定,要镇定,这个镜头很重要,千万别受环境影响。于是我整一整假睫毛,滴上眼药水。我说:“来!”“ROLL机!”我含着眼泪,带着东方不败复杂的情绪,微笑地跟着摄影机转半个圈。这三秒钟的眼神让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电影终于杀青了,导演徐克设宴在福临门。我举杯敬导演:“好高兴哦!这部戏终于杀青了。”“你明天几点上飞机?”导演问。以为导演关心我而感到暖心。我说:“十一点。”徐克说:“明天九点通告,加拍一个东方不败出场特写。”我还没高兴完,马上又收起笑容,相信我的表情一定很滑稽,徐克忍得很辛苦才让自己不笑出来。

原来第二天补拍的是《东方不败》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剧情是东方不败从树林里飞出来,脸上的面具被枝叶刮掉而露出他的真面目。这个镜头还真的很重要。

孟子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东方不败》的票房,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

二零零八年七月三日

那年在敦煌,有个夜晚,明亮的月光把我的影子映在柔和的沙丘上。沙丘前传来许多嘈杂的声音,那是工作人员在吆喝着打灯光,摄影师在调整摄影机的位置,导演在指挥现场。

我忍着眼痛坐在沙丘后的竹凳上等开机,刹那间被眼前那巨大挽着髻的古代女子影子吸引住,那种迷离感真是不知身在何处。

那夜,我在敦煌拍摄《新龙门客栈》。前一天武术指导说,第二天要拍我的一个特写,会有许多竹箭向我脸上射去,我要用剑挡掉这些竹箭。我担心箭会射到眼睛,他说,如有这样的情况,人本能的反应会把眼睛闭上。拍这个镜头的时候,为了不想NG,我睁大眼睛快速地挥舞着手中的剑。说时迟那时快,有根竹子正好打中我的眼睛,我确实是自动闭上了眼,但还是痛得蹲在地上。

那是荒郊野外的沙漠地带,不可能找得到医生,医院也关了门,副导演问我还能拍吗?我照照镜子,想把被眼泪弄花的眼睛整理整理,忽然发现黑眼珠中间有条白线。武指说是纤维,我点了很多眼药水,怎么冲,那条白线还在。我见工作人员等急了,赶忙回到现场就位。当时虽然受伤的右眼还在痛,可我被眼前的景象吸引着也顾不得痛了。心想,如果不是拍戏,我不会欣赏到这样的夜景;如果不是拍戏,我不会有这样复杂得说不清的感受。我告诉自己,要记住这一刻,像这样的情境在我的生命中将不会再现。真的,到了十七年后的今天,这个画面,这个情境,还是鲜明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敦煌酒店里,因为自怜和疼痛,哭了一夜,直到累得昏过去才睡着。

第二天,制片带我去医院挂急诊。一位中年女医生到处找插头准备接上仪器,等仪器接上了电源,她照了照我受伤的眼睛,神色凝重地说:“如果你不马上医,眼睛会瞎掉。”我看了看桌上的容器,里面装着一大堆待煮的针筒和针,怀疑地问:“你们不是每次都换新的针啊?”她很不高兴地回答:“我们这都是消毒过的!”当天我就收拾行李回香港。徐克和南生那天专程赶来拍我的戏,我要求他们等我看完医生回去再拍,徐克说时间紧迫,不能等。

在机场碰到他们时,我一只眼睛包着白纱布。见到南生,两人抱在一块儿,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两个人三行泪。

我一个人孤孤零零地从敦煌到兰州,再从兰州转飞机回香港。在飞机上我把脸埋在草帽里,一路哭回香港。传说孟姜女为寻夫哭倒长城,我是因为《新龙门客栈》哭了大半个中国。

养和医院的医生说黑眼珠那条白线,是眼膜裂开了,没有大碍,住院两天就没事了,可是大队人马已经回到香港赶拍结局。

我非常懊恼,千里迢迢跑到敦煌大漠,在那美好的景色里,竟然没有留下什么。因为懊恼,一直到现在我都不愿看《新龙门客栈》。

从小就喜欢宁静的夜晚。今年复活节我们一家人到泰国布吉岛度假,一个星期都住在船上。每到夜阑人静大伙儿都睡了,我总是一个人躺在甲板上看月亮。有一晚那月光亮得有点刺眼,它的光芒照得周围云彩向四面散开,形成一个巨大的银盘子,又像镶了边的大饼,这样奇特的景色,我看了许久许久。

这一刻,我想起了十七年前在敦煌的那一夜。

二零零九年四月十三日

“只要姥爷你笑一笑,姥爷姥爷您好,我到台湾来看你,只要姥爷你笑一笑……”

这是父亲在生的时候我为他做的歌词。

父亲零六年离世,在他临走的前几个月,我经常带女儿去探望他。有一次在飞机上我跟女儿爱林说:“姥爷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要让他笑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你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最容易逗他开心,只要你为他做一件小小的事,哪怕是递一张纸巾给他,都能令他笑开怀。你要帮妈妈孝顺父亲,也要为自己孝顺姥爷。”

父亲房间很安静,我正走进去,只见父亲静静地躺在床上微笑地望着爱林,女儿伏在他床边的小桌上,正专心地做一张祝福姥爷身体健康的卡片。这个画面就像照片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

吃晚饭的时候,越南工人阿江捂着嘴笑得东倒西歪的,原来是父亲在喂爱林吃菜,爱林来者不拒,嘴巴张得老大,父亲一边喂一边笑,弄得全桌人都笑了。我知道爱林爱姥爷,她也爱妈妈,尽管她觉得有点尴尬,只要姥爷笑了,她多吃几口都愿意。

父亲房间因为长期不开窗户和窗帘,老是昏昏暗暗的。说是窗对窗的让对面人家看到他这生病的老人不好意思。我偷偷地请装修工人装了一个可以上下拉开的风琴式窗帘,这样他躺在床上,对面就不会看到他。趁爱林在床上帮姥爷按摩的时候,我悄悄地把窗帘由上往下拉开一半。刚巧对面的窗户和窗帘之间站着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爱林站了起来,在姥爷床上和他们遥遥相望,我灵机一动,赶快跑到客厅拿来一个会唱歌会扭屁股的圣诞老公公。捧着它从窗帘下面扭着唱着慢慢地冒出来,对面的小孩瞪着大眼睛动都不敢动,生怕一动一眨眼,这台戏就不见了,嘴里叫嚷着:“奶奶!妈妈!快来看!”

这边窗里的爷爷笑了,妈妈笑了,孙女笑了,全世界都笑了。刹那间原本阴阴暗暗的房间里充满着笑声,充满了生气。

父亲跟我说,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一个画面就是,有一天早上他睡醒睁开眼睛,第一眼就看到爱林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静静地对他笑,他很感动,也很感激爱林的不嫌他老和不怕他病,父亲让我告诉爱林:“姥爷好高兴,姥爷觉得很幸福、很圆满。”

在回程的飞机上,我跟爱林说:“谢谢你。”爱林和我一路唱着:“只要姥爷你笑一笑,姥爷姥爷您好……”

二零零八年十月十五日

父亲最后的愿望是回山东老家青岛走一趟,我安排了几次,最终还是去不成。

去年欣闻有个山东文化旅游团,我报了名参加,第一站就是青岛。到了青岛,我们下巴士走到海港边。我扶着栏杆,迎着风。这是我家乡的风啊!那风轻轻地吹拂着我的脸、我的发、我的衣衫,仿佛父母化成了家乡的风包裹着他们深爱的女儿。我闭着双眼倾听那风的话语,感受那风的抚慰。

青岛发展得很快,市区里的高楼大厦和百货公司,就像其他大城市一样。他们说的也都是标准国语,和我想象中大街小巷大人小孩都说着山东土话的情景完全两样。

走回巴士的路上,经过一家小杂货店,门前一张矮木桌,几位老人家围坐在桌旁小凳上喝着茶闲聊着。这情景就像我小时候,邻居叔叔伯伯们闲话家常的样子。忽闻有个老人说了句很土的话,这正是小时候父亲闲聊时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我禁不住眼眶里充满了泪水。

在山东那几天参观了许多城市和名胜,但始终没有看到我想象的山东,有点失望。到济南的最后一个下午,我和几位朋友到旧城去逛,有一条窄巷子里,水泥墙上刻着毛笔写的诗词,因为岁月的洗礼,变得斑斑驳驳很有味道。巷里一户户人家紧挨着,巷中有一家小院落,院子里有一口古旧的抽水井,抽水井连着一条木棍,用两只手一上一下地压,就可抽出水来(我小学三年级住在台北县三重市地小巷子里,进门的小院里也有这么一口抽水井),抽水井旁靠墙处是煤球炉,炉旁叠起一个个中间透着许多圆洞的圆形小煤球。在我刚有记忆时,家里也用煤球和黑炭烧饭。

隔着纱窗的门往里看,一百多尺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粉红大花旧床单和枕头套,床边有两张藤椅和一张木制书桌。屋里有一位像是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和一个妇人正说着话,我们要求进去看看。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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