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先生面色沉重地应了声，“嗯，我知道。”
克凡说：“你别是在遇到我之前，也在这园子里住过一段时间，然后有幸成为了这些动物的兄弟之类的吧？今天它们这么躁动……嗯……是在跟你打招呼吗？睦邻友好的一种表达方式？”
猫先生无语地瞪了一眼克凡。
克凡委屈道：“我就是猜一猜嘛。”
“……”猫先生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确实来过这里。”
克凡眯眼看着前头越走越快的两个少年，心不在焉地应道：“哦。”
猫先生说：“应该是在我变成生灵之前来过。”
“哦，我就说你来过……”克凡眨眨眼，突然提高音量，问道：“你说你什么时候来过？！”
猫先生重复道：“在我还是个人的时候。”
克凡惊喜道：“你回复记忆了？”
“才怪。”猫先生冷冷道：“我只是对这里有印象，这种记忆是突然出现在我脑子里的，很模糊，我暂时理不清。”
克凡显得很高兴，笑道：“这是好事！”
猫先生泼她冷水，说道：“未必是好事。”
克凡问：“为什么啊？”
猫先生冷笑道：“因为我想起来的都不是好事。”
33
动物园建在小山坡上，游乐园则依附在山脚下的平地上，相较于动物园，游乐园显然更受年轻人的欢迎，只是在入口处，便已人声鼎沸。
小林和陈霖站在游乐园的大门旁，小林那个移动大喇叭已经挥手催促克凡了，克凡慢慢吞吞地挪着脚步，低头与怀里的猫先生说着话。
克凡说：“我想回家。”
猫先生说：“这会儿又不管你的徒子徒孙了？”
克凡纠结了老半天，终于哭丧着脸又向小林他们前进了两米。
猫先生说：“进去以后不要到处乱跑。”
克凡说：“哦。”
猫先生“扑哧”一笑，安慰道：“不要担心，我就在你身边，你会没事的。”
克凡低头看着猫先生。
猫先生笑道：“相信我。”
克凡点点头，大踏步往游乐园大门走去。
小林戏谑道：“老师，您这一脸壮士样，唱得又是哪一出？”
克凡目不斜视地从小林身边走过，边走边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探虎穴兮入蛟宫，仰天呼气兮成白虹。”
小林哈哈大笑，拉着陈霖快步跟上。
游乐园里，成群结队的少男少女们肆意挥洒着青春的热汗，那一张张晃动着的热烈笑颜刺激得克凡头晕目眩，只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坐下来休息休息。
作为一代宅女始祖，克凡真的不适合户外运动。
小林对那些游乐器械垂涎欲滴，却又碍于克凡的“舟车劳顿”，踱着脚不知道该往哪边走，克凡瞧着他来来回回直转圈的模样就心烦，挥着手把他赶走了。
小林笑道：“老师，您真的没有问题吗？要不我去找徐小楠过来陪您？”
克凡骂道：“快滚快滚！你少去祸害小楠就是对我最大的孝心了。”
小林笑嘻嘻地拉着陈霖跑远了。
克凡抱着猫先生慢慢走到游乐场的人工湖边。
这个人工湖颇具规模，湖的对岸就是他们午后要去烧烤的休闲山庄。
克凡把猫先生放在湖边的塑料桌上，自己也如软泥般瘫倒在长椅上。
猫先生踩了踩她的手臂，笑道：“这么累为什么还要一直抱着我？”
克凡把脑袋闷在手臂里，有气无力地答道：“不知道。”
猫先生说：“我很重的。”
克凡微微抬起脑袋，幽怨地看着黑猫，说道：“没有人会比我更了解这一点，所以你不用强调。”
猫先生低低笑了两声，在克凡脑袋旁卧倒，优雅地舔了舔前爪。
克凡闷闷地说：“我就觉得吧，抱着你安全。”
猫先生没说话。
克凡动动手指头，弹了弹猫先生的背，“喂……”
猫先生问：“干什么？”
克凡边想边说：“我突然觉得……我似乎可以理解你之前说的话了。”
猫先生问：“什么话？”
克凡说：“我会找到你，你会选择我，我们俩之间，说不定真的存在某种缘分……或者说，是羁绊？”
猫先生笑了笑，没有回应。
克凡不满地又弹了弹手指头，这次弹的是猫先生的屁股。
猫先生低声笑道：“流氓。”
克凡也笑了，笑声闷在手臂里，像沉沉的暖风，她说：“真想知道你之前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这么爱吃鱼。”
猫先生说：“肯定不是的。”
克凡问：“为什么？”
猫先生笑了，“我其实最讨厌吃鱼，那些藏在肉里的鱼刺会让我变得心烦。”
克凡怒道：“那你每次还煞有介事地和我抢鱼吃，你明明知道我最爱吃鱼了！”
猫先生轻笑出声，说道：“不是很有趣吗？”
克凡说：“哼。”
猫先生笑眯眯地看着她。
克凡趴在塑料桌上，微微侧抬头，蔚蓝的天空里漂浮着软绵绵的白云，摩天轮的小铁箱缓慢地移动着，有清新的冷风轻轻柔柔地抚摸上她的脸颊，像沁凉的矿泉水，微甜，引人清醒。
克凡想，如果能一直这样平静下去，那么这个秋游，倒也值得一来。
猫先生绕到克凡的面前，伸出一只爪子，拍了拍克凡的头。
克凡说：“干嘛？”
猫先生说：“不要睡着，小心感冒。”
克凡“嘿嘿”一笑，没头没脑地说道：“猫先生，你一定会找到你的身体。”
猫先生手上一顿，看着克凡的眼睛，温柔笑道：“为什么突然这么说？”
克凡与猫先生的绿眼睛对视了一会儿，闭上眼睛，“呼呼”地打着鼻息。
猫先生失笑道：“不许逃避，不许装睡。”
克凡闭着眼“扑哧”一笑，懒洋洋说道：“我这个人嘛，最讨人厌的一点就是，但凡我说出的坏事总能成真，所以，一直以来我最希望办到的事情就是我说出的好话也能实现一回，不用太多，只要一次就够了。”
猫先生似乎想到了什么，笑着问：“这唯一的一次给了我，你不觉得可惜吗？”
克凡笑了笑，叹道：“只要能实现，就是对我最大的救赎了。”
猫先生没有说话。
空气里飘来爆米花的香甜味道。
克凡依然闭着眼，习惯性微微撅起的嘴唇上有轻轻柔柔的温暖触觉，只有一瞬，就在克凡恍恍惚惚睁开眼的时候，那触觉便消失了。
克凡眨眨眼，眼前只有猫先生将自己蜷起的身体。
是风吧，克凡心想，接着重新闭上眼。
不知不觉便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直到被人推醒，醒来的克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接连着打了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推醒克凡的是徐小楠，小姑娘站在克凡身边，半是担心半是埋怨地说道：“老师！这么冷的天，您这么趴着睡了这么久，就不怕感冒吗？”
克凡迷迷糊糊地揉着眼，闷闷问道：“现在几点了？”
徐小楠双手叉腰，倒真像极了小管家婆的模样，小姑娘嘟着红润润的嘴抱怨道：“都两点半了！同学们连火都烧起来了！我都找您半天了，没想到您一个人躲在这么偏僻的角落里睡着了。”
克凡被徐小楠吵得脑子疼，双掌撑着下巴不说话。
湖对岸有学生卷了烧火用的报纸喊徐小楠：“徐——小——楠！我找不着盐罐！”
克凡恍惚间认出那是生活委员的声音，想到那木讷的男孩鞍前马后被徐小楠拉着跑的场景，闷闷钝痛着的脑袋忽然就清明了少许。
“这个笨蛋！”徐小楠气得跺脚，冲那头喊道：“在女生组的包裹里！蓝色布包里！”
湖那头的生活委员答应着跑开了。
34
徐小楠显然不放心，她扭头对克凡说道：“老师，我先过去，您赶紧过来，我让他们给您留一对鸡翅，您有什么想吃的吗？”
克凡心中大叹果然还是女儿贴心，她摆摆手，想站起身，却发现自己趴着睡了太久，一时半刻竟然站不起身。
徐小楠也发现了克凡的窘态，她忍着笑将克凡按回位置上，嘱咐道：“老师，您现在头晕，在这边再坐一会儿，等脑子清醒了再站起来，这边是湖边，您不要到处乱走，小心掉下去。”
“是是是！总管！”克凡摆手让徐小楠先走，“你快过去，我马上就来。”
徐小楠答应了一声，跑远了。
克凡又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从她醒来到现在，她都没看见猫先生。
这家伙，明明睡前还在自己身边的。
克凡沉着声，拖长音喊道：“猫——先生——你在哪呢？”
没有人回应她。
湖边的休息区里只有她一个人。
克凡莫名觉得心慌，她站起身，扶着栏杆靠站在湖边，鬼使神差地低头往碧绿的湖里望。
碧绿色的湖水幽深不见底，粼粼水波荡出千万条柔情娇媚的莹纹，瞧久了简直叫人晕眩。
克凡抚着额头，趴睡带来的脑部缺氧让她眼花缭乱，脑子里跟大年夜的焰火一般，每隔几秒就炸开一个画面，接二连三的记忆碎片扑面而来，让她脆弱的神经应接不暇。
在老家的红砖墙下，一个似曾相识的年轻女人蹲下身冲自己笑得极尽温柔，她摸着自己的脸轻声细气地说：“小凡，姑姑带你去游乐园玩，那里有海盗船，还有旋转木马，咱们俩一起去，就咱们俩，不告诉爸爸妈妈好不好？”
画面破碎，在一片刺眼的莹白色里，那个年轻女人哭花了精致的妆容，扭曲了美艳的五官，她声嘶力竭的咆哮着：“小凡！小凡！快说话啊！姑姑怎么教你的？！快说话啊！帮帮姑姑！救救姑姑！小凡！”
“小凡！”一个高大的男人惊惶失措地朝自己扑了过来，是父亲，年轻的父亲。
“小凡！”是母亲，悲痛欲绝的母亲，华发丛生，纹路深刻。
一个年轻的男人微笑着凝望自己，他的眼碧绿幽深，像一潭深渊，将自己沉溺，他用他温柔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呢喃，他说：“克凡，你是天生福星呵。”
猫先生！
“克老师！救救我！我不是鬼胎！我不是！”是嘶叫着的陈霖。
猫！
“克老师，我们给您留了两个鸡翅哦。”是微笑的徐小楠。
猫先生！
“老师！快跑！”是一直担心着自己的小崂山。
你在哪？！
猫！你在哪？！
克凡痛苦地捂住眼睛，指缝间越来越湿润。
谁掉下了眼泪？
“呜……呜呜……”
谁在呜咽？
“嘻嘻嘻……”
又是谁在嘲笑她？
克凡强迫自己深呼吸，并缓缓松开捂住脸的手，她双目透红，脸上湿漉一片，紧紧蹙起的眉头显出她的疼痛，她艰涩地吞咽着，忍耐着就要爆炸的头疼，轻声问道：“……你……你……是谁？”
湖面上荡过一阵凉风，空气里旋转着远处爆米花的甜腻香味。
“嘻嘻嘻……小凡妹妹，这才过了多少年，你怎么就把我给忘记了呢？我该多伤心啊？一直以来，我是这么地想念你呢。”空灵飘渺的女人声音一会儿飘荡在空气里，一会儿贴近克凡耳边，激起克凡手臂上一阵鸡皮疙瘩。
克凡惊道：“谁？你是谁？！”
那柔情似水的嗓音缠缠绵绵地嬉笑道：“嘻嘻嘻……小凡妹妹，你长得真像你父亲，你那双眼睛，一定是直接从他脸上挖下来的吧？你有没有转头去看他的脸？血肉模糊的样子一定很刺激吧？那可是两个血窟窿啊哈哈哈……”
“你闭嘴！”克凡捂着耳朵嘶叫道。
空气一滞，原先温柔缠绵的声音突然变得声嘶力竭，“我为什么要闭嘴？！我说的哪句不是实话？！克凡！你这个魔鬼的孩子！你怎么还活着？！你凭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死？！最该下地狱的人就是你！”
“我不会死！”克凡剧烈地摇头，“我还有妈妈！我要活下去！”
“借口！贪生怕死的借口！”
克凡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不！我不能死！我死了妈妈怎么办？！她已经失去了爸爸！她已经失去了爸爸！她经不起任何失去了！”
“借口！”
“不是借口！”克凡哀嚎道：“你以为我什么都不记得吗？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我全部都记得！我恨不得死的是我！你懂什么？！你懂什么？！你只是出现在我梦里的魔鬼！你什么都不懂！”
“嘻嘻嘻，勇敢的孩子，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知。”
克凡睁大眼睛，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你猜我是谁？你希望我是谁？”
克凡闭上眼，一串眼泪滚落脸颊，“……姑姑……”
“哈哈哈！”空气里的声音笑得越发猖狂，那笑声，仿佛要将人的心肝脾肺肾一并笑出喉咙，“哈哈哈！小凡妹妹，谁敢说你忘记了呢？你看，你还是记仇的对不对？薛唯心教了你十几年，依旧没有埋葬掉你心底的恨，承认吧，克凡，你就是魔鬼的孩子！”
“我不是！”
“克凡，我倒想知道，这出自欺欺人的把戏，你能演上多久？”
湖面呼啸而过一阵狂风。
克凡猛得睁开眼。
狂风过境，涟漪过后的湖面倒映出一张男人的脸。
克凡愣愣地看着湖面上的男人。
这个男人和家中每一张相片里的面容一样，永远冲她温暖微笑着。
克凡的眼泪滑落脸颊，“滴答滴答”落入湖中。
克凡无声地哭泣，“……爸……爸爸……对不起……”
湖面波荡散开，男人的面孔四分五裂。
空气中传来久远时代的熟悉呼唤，“小凡宝贝，到爸爸身边来。”
“爸爸……”克凡呢喃着，慢慢爬上栏杆。
爸爸……
你会原谅我吗？
“砰！”碧绿的湖面激起水花。
“砰！”漂浮着肥皂泡的水面溅起水花。
薛老太太呆呆地看着洗澡池，失手跌入池子里的小碗沉入泡沫之中，消失了踪影。
回过神的薛老太太一边伸手捞碗，一边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克凡那孩子记不记得在吃完烧烤后把香蕉吃掉。”
35
湖水漫过头顶的一瞬间，世界突然安静下来，那些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画面从克凡的大脑里消失殆尽，克凡快速沉入湖水，她的意识在身体下沉的过程中，渐渐变得明朗起来。
然后，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她不会游泳！
克凡花了两秒钟的时候思考自己要不要扑腾挣扎两下，最后她选择安分守己地任自己下沉，她隐约记得不会游泳的人掉入水里千万不能瞎扑腾，一紧张一挣扎似乎只能溺得更快，当然，她也不希望连累到前来救她的勇士。
……会有勇士来救她的吧？阿弥陀佛，菩萨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