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凡被瞪得发憷，不由得又往猫先生身后躲了躲。
“咳……”猫先生试图唤醒女鬼前一刻的记忆，他礼貌地说道：“嗯……你不是要说故事吗？”
女鬼铜铃一样大的眼珠子转向猫先生，明显懵了一秒。
克凡忍不住在内心默默吐槽道：卖萌可耻啊！
女鬼慢慢回忆着她的故事，她的眼神渐渐飘散到暗沉沉的天空，连原本冰冷冷毫无生气的声音也变得柔软可亲起来，她说：“这是一个很老套的爱情故事……”
“十八年前，我只有二十一岁，是这所学校一名普通的语文老师，那个时候，这所学校只有一栋最简单的教学楼和隔壁一座两层楼的教师办公楼。那几年，我总是会在上完课之后，一个人静静走到这片小树林里休息，我就是在这里，遇到了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大我五岁，他一开始待我极其客气，我与他也不怎么说话，我们俩像两只同林的小鸟一般，安静地一起享受着树林的静谧美好，然后有一天，我发现我的生活里已经不能没有这个男人，我变得心事重重，变得喜怒无常，他发现了，他察觉了，他对我说他的感情与我是同样的，我当时开心地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我这辈子都记着当时的心情，那是比雨后彩虹更美丽的心情。”女鬼絮絮叨叨地回忆着，她的神色也因为记忆中“比雨后彩虹更美丽的心情”而恍惚起来。
克凡偷偷附上猫先生的耳朵，耳语道：“你起鸡皮疙瘩了没有？”
猫先生斜睨了她一眼，笑道：“同样是语文老师，人和人之间就是有差距，人家是比彩虹还美丽的心情，你呢？”
克凡捂嘴偷笑道：“又没有人向我告白，我怎么知道我会是什么心情？”
猫先生暗暗捏住她的手，笑道：“你会知道的。”
“然后！”女鬼的声音突然拔高，吓了那两个注意力不集中的人一跳。
克凡做贼心虚一般地想要甩开猫先生的手，却反被更牢地握住了。
女鬼说：“他待我是极好极好的，我与他情意绵绵，我以为此生便定是与他携手相伴了，却没想到，直到谈婚论嫁前，我才知道，原来他是县城首富之家的二公子，他的家世，根本不是我能攀附得上的。”
克凡问道：“那怎么办呢？”
女鬼笑道：“他是真心爱我，我也真心待他，既然家中长辈不同意我们俩的婚事，我们便决定私奔。”
克凡心中暗惊，原来传说中相携私奔的情侣真的存在，既然如此，为什么这片玫瑰花田里只看得见这女鬼一人的鬼影，她的恋人呢？难道另有去处？
女鬼定定地看着克凡，冷笑道：“你一定在想，既然我与他一同私奔，为何此处只见我，却不见他。”
“嗯……”克凡心中已有了最不堪的猜想，这时反而接不上女鬼的话了。
女鬼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厉惨痛，令克凡倍感毛骨悚然，笑了一阵，女鬼却突然不笑了，尖利的笑声戛然而止，克凡的背上顿时起了寒毛。
女鬼慢悠悠地拖长了声音，说道：“自然是因为他临时起了变卦，不要我了。”
猫先生开口问道：“既然约定私奔，又是为了什么临时变卦？”
女鬼的眼珠子自猫先生身上转到克凡身上，那对眼珠子，说不上哀怨还是愤恨，看在克凡眼里，只觉得内里空荡荡，就像被英法联军洗劫过后的圆明园，只剩下被大火焚烧殆尽的废墟一片。
女鬼冷声说道：“因为这个故事发展到这里，终于出现了第三个人。”
克凡惊道：“我姑姑？！”
“对！就是你姑姑！”女鬼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就是你那个天仙一样的姑姑，她就那么轻松自在地站在小土丘上，我还记得那一日她穿着一件玫瑰红的小衬衫，搭着一条月白色的长裙子，明眸皓齿，身旁的桃花都比不上她三分艳丽，她俯视着我们，笑得天真无邪，她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就这么两句话，毁掉了我的爱情，和我的生命。”
克凡想起那张夹在薛老太太书中的旧照片，在她的想象中，旧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逐渐鲜活起来，她穿着玫瑰红的小衬衫，搭着月白色的长裙子，袅袅娜娜地站在山坡上，笑吟吟地望向自己。
姑姑……
小凡……
“克凡！”猫先生用力摇晃着克凡的肩膀，将她从虚妄的幻想中带了回来。
“我……”克凡不自在地抹了把额头，发现那上面湿漉漉布满了冷汗。
猫先生转向女鬼，怒道：“你好端端地说你的故事，为什么要布幻阵来骗她？！”
82
女鬼冷笑道：“我没有布什么幻阵，相由心生，她看到的那幅画面也是我日日夜夜都会看到的，那是我死前所见的最后一眼人间景致，也是她姑姑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幻术，为的就是将我困死在这里面，与我无关。”
猫先生抱紧克凡，冲女鬼问道：“那女人对你说了哪两句话？”
女鬼说：“不是对我说的，是对那个男人说的，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正眼看过我。”
克凡在猫先生怀里瞪大眼睛，惊讶地望向女鬼。
女鬼“呵”的一声冷笑，说道：“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曜峋，你的前程，你还要不要了？’”
这是利诱，猫先生冷笑。
女鬼又说：“她的第二句话是：‘曜峋，你父亲很生气，他说你既然选了这个女人，那就是不要他这个老父亲了。’”
猫先生简直要捧腹大笑了，利诱加威逼，普天下最有效的逼迫也不过如此，克凡的姑姑倒是言简意赅，比起自己怀里这个油嘴滑舌偏偏又心软糊涂的女人，真是聪明到过分了。
克凡察觉到猫先生箍着自己腰际的手突然紧了紧，不解地仰头看着他。
猫先生忍不住笑了笑，柔声说道：“幸好你不像你姑姑。”
克凡闻言“扑哧”一笑，心里明知他在想些什么，嘴上却固执地顶嘴道：“明明很像的好不好？不信你问她。”
女鬼：“……”
克凡忙说：“您继续！”
女鬼颇为不自在地接着说道：“只是这么两句话，那个男人便动摇了，我苦苦地哀求他跟我一起离开这里，他却一直无动于衷，我看着他的眼睛，就明白这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了，不管是他这个人，还是我的爱情。”
猫先生问：“那他为什么要杀你？”
克凡和女鬼同时看向猫先生。
女鬼冷笑问道：“你怎么知道是他杀得我？”
猫先生冷冷说道：“他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女鬼冷笑道：“说的好像你与他有多熟识一般。”
猫先生笑道：“庆幸我不曾结识到这样一个自私作恶的人。”
女鬼叹气道：“那个人家业庞大，他头上还有一个兄长，可惜的是他父亲似乎独独偏爱他兄长，家中基业显然也是要统统交付到他兄长手中的，他心中抑郁不平，故时常来到这片小树林散步解闷，由此才与我相识。我知道他心中有着男子汉大丈夫的事业抱负，但我那时尚还天真不知世事，只以为爱情可以弥补生活中的一切不足，却没想过，对利欲的追逐，往往能叫一个人人格尽失，变得禽兽不如。”
克凡惊问道：“他对你做了什么？”
女鬼说道：“你姑姑的两句话点到了他心中的痛处，让他从先前沉溺的所谓爱情中幡然醒悟过来，他做了最有利于他的决定，那就是——除掉我。”
克凡又惊有怒，恨道：“这又是何必？！”
女鬼惨淡一笑，说道：“事到如今，我已经不愿意与他计较该不该的问题，我只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从这片死地中解脱出去，还我真正的自由。”
猫先生问道：“我们该怎么帮你？”
女鬼笑道：“烧了这些花，一朵不留。”
克凡刚要点头，复又摇头，说道：“这些花不是周大爷的心头肉吗？他这么含辛茹苦地培育着这些花，我们烧它之前，要不要跟人家打个招呼？”
女鬼盯着克凡，半天后，诡异地笑了笑，说道：“什么周大爷？你看到的应该是冥界的鬼差吧？”
克凡和猫先生同时瞪大眼。
女鬼笑道：“你仔细看看这些花，它们真的是花吗？”
克凡低头去看身下的花。
每一朵怒放而开的玫瑰花上都有一张扭曲变形的脸，它们无声地嚎啕着、惨叫着，痛苦至极。
克凡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只能问道：“我们应该怎么烧？”
女鬼说：“借火。”
克凡问道：“向谁借？”
女鬼笑道：“周大爷。”
猫先生说：“我一定会把这些东西烧得一干二净。”
女鬼笑道：“多谢。”
克凡抬头还想说些什么，女鬼先一步开口，止住了她。
女鬼说：“小凡，我与你姑姑有过数面之缘，她是个面善心恶的女人，对人对事从不曾手下留情过，这辈子，大概唯独只对曜峋一人付出过真心，她爱他，爱到舍身忘我的地步，只可惜曜峋又是那样一个自私贪婪的男人，这两个人在一起，追名逐利，必定不只欠下我这一人的孽债，她是你的姑姑，无论如何，你自己还是多加留意为好。”她笑笑，自我揶揄道：“毕竟，如我这般通情明理的女鬼，只怕已经不多了。”
克凡点点头，眼中泛上泪花。
猫先生突然问道：“你还记得那个男人的兄长吗？他叫什么名字？”
女鬼摇摇头，说道：“我从未见过他，也不曾知道他的名字。”
猫先生又问：“那你恋人的名字呢？他的全名叫做什么？”
“全名？”女鬼痴痴笑道：“过了这么多年，我为什么还要记得他的全名？我早已忘记了他，我早已忘记了他。”说着说着，两行血泪竟从女鬼的铜铃大眼中汩汩流了出来。
猫先生还要再问，克凡忙拉住了他。
克凡叹道：“我不是姑姑，你也不是那个男人，她生前死后都受了这么大的苦楚，我们就不要再为难她了。”
猫先生点点头。
他们二人再抬头，那女鬼却已经不见了。
空中划过一阵脆响声，如珠玉落入玉盘，再一凝神，空气中的玫瑰花香越飘越淡，渐渐似无。
83
“老师！！！”一声欢喜的叫嚷声响破苍穹。
克凡抬头望去，就见着那两个一时被她遗忘到世界边缘的年轻人。
小林和徐小楠并肩站在山坡上，两个人一起上蹿下跳地冲凹地里的克凡努力挥手。
克凡稍显郁闷的心境里立即出现一个阳光明媚的缺口，她笑骂道：“兔崽子！让你们乱跑！不要命了吗？！”
小林用力招手唤道：“老师！您快上来！”
猫先生扶着克凡，两个人淌着花海，一步一步往土丘边上走。
克凡笑问道：“纵火烧林会不会被判刑？”
猫先生也笑道：“大概会终身监禁吧？”
克凡咯咯笑着爬上土丘，猫先生在她身后稳稳托着她。
小林一看到克凡就兴冲冲作势要扑过来，被徐小楠一把揪住了后衣领子。
徐小楠在克凡身前身后探头探脑了好一阵，这才小心翼翼问道：“老师，猫先生在您身边吗？”
克凡点点头，往自己右边虚无的空气里一指，笑道：“在这。”
徐小楠和小林立即朝向克凡右边方向立定，恭恭敬敬道了声好。
克凡哈哈大笑。
一直站在克凡左边的猫先生低头看着乐不可支的克凡，笑了笑，将飘进她衣领里的一瓣玫瑰花瓣拈了出来。
克凡好不容易收住了笑，面上严肃教训道：“让你们好好呆在教室里，怎么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小林我就先不计较了，小楠！你怎么也跟着他胡来？！”
小林急道：“老师，我也不清楚，等我意识清醒过来，我已经躺在这里了，小楠就在我身边，至于她怎么来的，我还真不知道。”
徐小楠忙解释道：“下课的时候，小林突然拉着我说有话要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就跟他出了教室，没想到一出教室，他就拉着我往这边跑，手劲之大，我根本挣脱不开，我想喊人，可是我发现我根本发不出任何声音，就这样被他硬生生拖到这里了。”
小林笑道：“我生平第一次被鬼附身，原来是这种感觉。”
徐小楠斜他一眼，不满道：“能有什么感觉？”
小林轻推了她一把，笑道：“我总算知道为什么日本恐怖片里被鬼拖走的男女老少一个都挣扎不了的原因了，原来都像你这样，半推半就。”
徐小楠被说中了心事，恼羞成怒，狠狠推了一把小林，转身就要走。
小林急忙抓住她。
徐小楠红着脸就是要走。
小林拉住她的手顺着手臂向下，就这样牵住了徐小楠的手。
克凡和猫先生面面相觑。
猫先生冲克凡扬了扬一边眉毛，用眼神问道：怎么回事？
克凡偏了偏脑袋，不解地回视他：我也不知道。
猫先生嘀咕道：“中邪还能中出感情来吗？这倒难得。”
克凡“扑哧”一笑，继而捧腹大笑。
她犹如醍醐灌顶，突然就明白了这事情的始末原委。
她差点忘记了今天是情人节，也差点忘记了班上男生们打的那个无聊的赌——赌输的人原本是要在今天向自己喜欢的女生告白的。小林和徐小楠这两人对对方，原本就有那么点暧昧的小心思，只是因为小班花与小林过于亲密，偏又瞒着他们之间堂兄妹的关系，这才让小林和两个女生在外人眼中逐渐演变成铁三角的关系。徐小楠对小林伤心失望之余，对他仍然抱有期望，所以才会在情人节这一天，在得知小林就是赌输的男生之后，听到他有话要和自己单独说时，脑袋一热，跟着他离开了教室，顺便被强行带到了这片树林里。
然后，可能就在自己和猫先生还在和女鬼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时候，这两个年轻人已经互相表明了心意，互诉衷肠顺便私定终生了。
克凡忍不住感叹，这才是青春啊，这才是校园啊。
只是不知那女鬼若是知道了，心中会做何感想。
这样一想，心中又止不住唏嘘。
猫先生说：“行了，时间不早了，赶紧把这些东西烧了回去吧。”
克凡立即向小林摊开掌心。
小林困惑道：“什么？”
克凡笑道：“打火机啊。”
小林嚷道：“老师，我没有抽烟！”
克凡转向猫先生，苦恼道：“怎么办？”
猫先生盯着小林，笑得阴险。
克凡会意，随地捡起两根树枝扔给小林，笑道：“那就麻烦你钻木取火吧。”
小林跳脚道：“老师！您是后妈！”
克凡大笑道：“我本来就不是你亲妈。”
猫先生站在土丘旁，静静地看着脚底下火红一片的玫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