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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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春秋- 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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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捧着杯子,感觉微微生温。太阳的高侧光最后一遍返照到御花园的林梢,那杯中的水深色沉着,像一张缄默的脸。他有片刻的时间可以思考,这是高丽国的参王汤,还是致人死地的剧毒药?但是他没有可以选择的余地了。现在他明白,一个太监对付一个皇帝需要百万之师,而一个皇帝收拾太监只需要一个微笑。
第二卷 午門以深(8)
魏忠贤一仰脖子,把那杯水喝得干干净净。他愣了半晌,没甚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在舌根和喉头留有一点辛凉药物的薄荷味儿。抬眼看皇帝,皇帝正沉思着定定地看着自己,好像他已经看透了自己全部的心思。
就在这时,夜幕在倏忽之间已经垂落下来。靠近墙根的花木后边,传来一声令人揪心的叹息。
“陛下,是鬼?”魏忠贤的声音在颤抖。
“是冤魂,”父皇的回答清晰而坚定。
然后是长长的沉默。接着,墙根那儿响起一男一女两个人的低语,声音就像蚊子或者苍蝇翅膀的振动,含混朦胧而又绵绵不绝。好像一个在哭,一个在劝;一个咬牙切齿,一个隐忍不发。最后那声音变为了森然可怖的笑声,就像夜枭的不祥的啼叫。
魏忠贤从额头到被阉割的下身都霎时间长满了鸡皮,连毛发也一根根竖了起来。“陛下,”他匍匐在地上奏道,“让奴才护陛下回宫罢。”
父皇坐下来。他说:“起驾。”
“起驾……!”一片轰隆隆的回应,从墙头、树上、池边、假山洞穴和角楼的顶层突然响起来,仿佛埋伏的千军万马在一齐振臂呐喊。刀斧和圆盾的相互撞击,指关节发出的咯咯嘎嘎,都充满了某种压抑的激情。火把呼呼地燃起来,从上至下将御花园装扮成燃烧的铁桶,松脂的气息闷闷不乐地膨胀着,火焰哧啦啦地舔噬着黑暗。那些被映衬得巨大无比的人影刀影,怪异而又狰狞。魏忠贤的表情,如在梦中。他的嘴里嘟嘟囔囔,不断望着父皇诉说着甚么。父皇悠闲地坐着,就那么由他去说了。
魏忠贤终于说完了。父皇问他,“你说甚么来呢?”
“奴才说,起驾。陛下。”
“慢。”父皇拍拍手,一行白衣白裙的宫娥像神话般地站在了面前。她们的纤纤素手上,各自端着盘、碗、杯碟、调羹、筷子、汤盆、酒壶。父皇将手势向下一沉,她们单腿跪下,捧着的器皿刚好在父皇和魏忠贤之间凑成一个圆圆的桌面。
酒真是一种奇怪的液体。它可以是火种,点燃一个人埋藏在胸中的仇恨,让愤怒的烈焰肆意地焚烧出来。它也可以是清凉剂,消解烦闷,抚慰不安,让他镇静,再镇静一些。这就好像一年里的秋天一样,它同时是充满温暖和寒意的季节。那天晚上的御花园中,魏忠贤在刀光斧影的环侍之下,饮下了一杯又一杯父皇亲斟的御酒。酒入肝肠,他同时品尝到了它双重的滋味。他心中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离开紫禁城,这个黑暗的陷阱。
好多年来,魏忠贤都怀着轻蔑地相信,皇帝所谓拥有的庞大帝国,不过只是紫禁城这座小小的孤岛。没有他的点头,所有的号令都出不了午门半步。午门是帝国权力的分水岭,这是他与先帝之间最深刻的默契。午门也应该是他与新皇帝之间最终妥协的交叉点。
魏忠贤是午门外的主人,是那儿法律和秩序的缔造者和维护者。他热爱午门外的富裕和贫穷,热爱繁华闹市的辉煌灯火,也热爱杀机四伏的阴森黑暗。他喝着新皇帝斟满的御酒,以眷恋的心情想到了自己在午门外所拥有的至尊至贵和无尚的荣光。他堆着受宠若惊的笑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要沉着,镇静。惟有这样,才能平安地脱身而去。但是,不停灌入的酒却在动摇着他的理智。他想起自己的疏忽,马虎,一个轻薄少年对自己的折辱,涌上来刻毒的怨恨和无穷的懊悔。这时候,连魏忠贤都明白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格外的怪异,因为那少年皇帝的眼睛透出了暗暗的惊诧。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卷 午門以深(9)
但是,父皇很快就恢复了他一如既往的和蔼与微笑。在他讲述下面那些话语之前,他似乎真的触动了感情。父皇说,“朕现在还不到十七岁,说皇帝当然是皇帝,说孩子也是个孩子。朕本来是想带着一家人到封地上过一辈子逍遥自在的亲王生活,白天钓鱼打猎,和骏马小舟同行;晚上呢,月白风清之下,以娇妻爱子为伴。那该有多么的悠游快活。但,现在朕当上了一国之君,亲王的乐趣,只好权当是做了一回春梦罢。甚么是为人君父?就是一点朱笔批上去,好像要使出千钧的气力啊!”父皇很勉强地摇了摇自己的双臂,表明自己的孱弱和无助。他说,“朕其实哪里懂得做皇帝呢!即使要学,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先帝走得太快,他嘱咐朕的甚少,而期望朕的甚高。朕这些日子,东游西逛,就是心中难以踏实。朕所求的,就是有几个国家的干才,能够教教我,帮帮我,就像当初辅佐先帝时一样。”父皇说到最后,声音还真的有了哽咽。他蹙着眉头,完全是心潮难平的样子。
在那一会儿,魏忠贤是否被父皇的话所打动,我到今天都无法肯定。魏忠贤和父皇看起来都很有几分醉了,但他们似乎更倾向于相信,对方的醉态是一种伪装。但有一点魏忠贤是确信不疑的,那就是,新皇帝再是装神弄鬼,说到底仍是一个孩子。
父皇把酒一杯一杯地喝下去,他说,“从前周文王向姜子牙托孤,武王尊子牙为尚父。汉昭烈向诸葛亮托孤,后主奉孔明为相父……”父皇说着,声音渐渐地小下去,变成了喃喃自语。他能够清楚发出的最后一道御旨是,“送魏公公回去罢。”
一顶精致而封闭的小轿抬着魏忠贤走上了归程。魏忠贤半醉半醒,在颤悠悠的轿中耷着眼帘假寐。他当然不会睡着,今天像变戏法一般的遭遇,终于有惊无险有劳无损地结束了。他就要回到宫墙之外,回到那个以他为主人的世界中去了。他有一种虎口余生的侥幸,觉得生生死死的惊惧和惊喜,都在这一天反复体验无遗。他甚至以为自己拣回了一条性命,也拣回了自己的尊严。他切齿私语,“小子,我再也不会中你的圈套,受你的折辱了。下一次,该让你来陪老夫玩玩游戏了。”
当然,魏忠贤还在一遍遍地回味着父皇临别时给他说的那一席话,姜子牙,诸葛亮……他的手正软软地搭在*上,想起那些托孤故事,脸上掠过冷笑。笑话,那小子会让我做姜子牙、诸葛亮!但是那些话确实足以让他展开遐想。那一席听起来恳切真挚的话语,到底要达到甚么目的呢?是那个苍白、孱弱的儿皇帝,在任性之后最终认输吗?想到这一层,魏忠贤以赢家的身份,再次意识到了自己是午门外惟一的主人,而紫禁城又是多么的孤独和渺小。
醇烈的御酒使魏忠贤的脑子浮想联翩。但是他忘记了计算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小轿在夜色中转悠的速度和距离。当他终于在那顶颤悠悠的小轿中怡然入睡时,他自信已经把朱家的后人都一个个地看透了。
一八
后来,魏忠贤被一声轻捷的敲击惊醒了——那是一柄合拢来的折扇,点在他宽阔的额头上。他勉强撑开眼帘,发现自己正极不舒服地坐在一张石雕的圆凳上,周遭是浓酽粘稠的夜色,有两盏通红的灯笼,在他头上的黑暗中飘浮着,像一双*的眼睛。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二卷 午門以深(10)
魏忠贤合上眼帘定了定神。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来,潮湿而寒冷,红灯笼摇晃着,他的胸膛中涌起一股热辣辣的酒气,觉得自己一脑一脸都被逼得又胀又疼。那个持着折扇的人,素衣白冠,正站在他的跟前。这时候,酒劲还没有消尽,而恐惧还没有上来,魏忠贤厉声问道:“这是在哪儿呢?”
一个声音清清朗朗地答道:
“朕的御花园。”
我相信,在那个黑暗时刻,魏忠贤希望自己能够确定,现在仍在梦中。但是,角楼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而无数的灯笼一盏接着一盏地点亮了,像一个弧形环抱在崇祯皇帝的身后。魏忠贤看不清灯笼下边沉浸在阴影里的面容,但他知道这些面容如同青铜面具一样冰冷无情。
但是魏忠贤没有哀求,因为他知道所有的哀求都不值一哂。他曾经面对过许多垂死者的哀求,内心充满了鄙夷。向一头老虎或者一个猎人乞求生路,只会激起对手杀心大盛。他感到自己恢复了平静,也恢复了作为午门外主人的尊严。他说,“陛下,明白自己在做甚么吗?”
“是的,朕要比你先明白这一点。”
“陛下,你会不会后悔呢?”
“朕也许会后悔的。”
“那么,为甚么要在陛下和奴才之间做下后悔的事情?”
“因为朕后悔的时候,你这个奴才已经看不见了。”
接着是短时间的沉默。魏忠贤嘿嘿地笑起来,“陛下知道刘备为甚么要向诸葛亮托孤吗?因为,诸葛亮要废阿斗就像弹掉衣服上的虱子那么容易。”
我的父皇以更爽朗的笑声压倒了魏忠贤的话音。他说,“你真是至死不悟:朕不是阿斗!”
这是魏忠贤最后被点醒的时刻。他颓然地坐在石凳上,从未有过地感到了石的坚硬和冰凉。他看着眼前这个被自己称做“陛下“的轻狂少年,把那柄硕大无朋的折扇呼地一声张开来,又呼地一声合拢去。
父皇说,“秦庄襄王死的时候向吕不韦托孤,嬴政尊他为仲父。可是你知道,最终嬴政送给他仲父的大礼是甚么?”
“奴才知道甚么?”魏忠贤冷笑道,“奴才不过是一辈子在宫中侍候天子的贱人。”
“那你今天知道了:一杯药酒。”父皇说着,坐在了魏忠贤的对面。他看着在寒夜、灯笼和自己目光对视下魏忠贤表情的变化,就像在仔细观赏自己精工细作的一件玩物。
魏忠贤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御花园的墙根那边,也传出一声叹息来。秋风萧瑟之中,两声叹息,就像是彼此的回应。他说,“边疆动荡,金瓯破缺。南方大水,北方大旱。陕西的王二揭竿暴动,杀了知县捣了衙门,成了天下寇盗的楷模;山西、宁夏连连地震,毁了房舍,还掀翻了边墙,塞外鞑虏又勾起了投鞭的志向。陛下杀奴才一人容易,而安天下难啊。”
“安天下是朕的家务事。”父皇说,“魏公公少一分牵挂,也走得利索。”
魏忠贤却连打了两个哈哈。他切齿而笑,“亡国之君,还有甚么家可言呢?”
“贱人!”父皇暴跳起来,用紧握的扇柄对着魏忠贤劈面打去。——然而,这只是我的愿望而已。事情的真相更接近于父皇只是在灯影秋风之中默然地坐着,一语未发。
魏忠贤说,“奴才是先帝全心全意信赖的股肱之臣,这一点,陛下知道,天下的百姓也知道。如果陛下执意要杀奴才,该给奴才定甚么罪才能说服民众百姓,还有三军的将士、厂卫的弟兄呢?”
父皇沉吟着站起来,右手握住折扇往左手心里轻轻拍打。他说,“有一日,朕在这京郊一带微服巡游,来到一个桂花盛开的地方。在一所空空的青楼内,意外地看见一个孤单的妇人正在寂寞地睡着。朕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多么的孤单和寂寞。于是朕想上床陪伴陪伴她,可不知道这件事该怎样开始,又怎样结束。朕望了望窗外,天空就像伸展的盖子,一直盖向四野的尽头。朕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情,上了床,把那个妇人拉过来,为朕做了一回陪伴。你知道,朕那时明白了甚么吗?”
魏忠贤想说甚么,却犹豫未决。
“那时候朕想到了:朕就是朕。朕想做一件事情,不需要开始的理由,也不必思考如何去收场。”父皇伸出一根指头,点着黑夜中的虚空。他说,“紫禁城的宫墙,决不是帝国的长城。”
魏忠贤在无知无觉中匍匐在地。他说,“请让奴才像侍奉先帝一样侍奉陛下罢。天下的人都知道,先帝在世时是多么的快乐。”
“朕会快乐的。”
父皇再次把那柄折扇呼地一声张开,气定神闲地扇起来。这一次,魏忠贤看见的不再是那首飘飘洒洒的《醉妆词》。在红得发黑的灯光下,四个碑体大字冷淡而镇定:
天下归心
这是太祖爷爷朱元璋的手迹。
父皇的身后走出沉默寡言的老刘公公。他揪住自己旧时主人的后颈,往一棵桧树走去。这时候,灯笼开始一盏接着一盏地缓缓熄灭。御花园的地上,剥落的桧树皮就像银屑一样闪闪发光。也许,这并非树皮,而就是银屑本身。在禁城金殿的深处,银屑不是甚么值钱的东西。既然它可以满天抛撒,也就会遍地丢弃。
魏忠贤的头被很不舒服地定在桧树巨大的根部。他还在嘟囔,“陛下,为甚么让奴才这种死法?”
父皇笑道,“朕要让你死得明明白白,却又糊里糊涂。”
“陛下,知道奴才的属相么?”
“你就是属虎,也认命了罢。”
“不,奴才属猫,陛下从没听说过罢?猫有九条命,陛下今夜杀一条,明晚奴才还要回来的……”
父皇不语,拿扇子在手心拍了拍,说,“杀了。”老刘公公斧影一闪,魏忠贤滚圆的头颅落了地。胶质状的鲜血涂满了树根。在黑暗中,就连鲜血看起来也是黑暗的,甚至血腥的气息都像煤烟一样地呛人。
父皇用天语纶音打破了自己在最后时刻的沉默:“让后世的考据家和修野史的闲人多些事做罢,——朕喜欢这样的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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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我在地上的父(1)
一九
有关魏忠贤之死的故事,是小刘子告诉我的。我没有追问过他的来源,作为老刘公公的侄儿,他知道这一切的细节应该理所当然。我是在两位刘公公都弃世多年后,才忽然想到一件事:老刘公公是哑巴,而小刘子是文盲,他们之间难道是依靠手势的比比划划来传递深宫秘闻的吗?但是在我听过的各种传说中,还是小刘子的说法更让我信任。信任是一种超越理性的感觉:我依据想象而重现的往日,能够与这样的说法完美地叠合在一起。所以我一直倾向于认为,借助手势,甚至歌谣、口语流传的历史,要比竹简碑铭、雕板印刷更经得住时间的推敲。
自从那个黑暗的秋夜之后,时间的流程加快了它的节奏。魏忠贤在倏忽之间,已经死掉了整整一十五年。当鞑靼高原上再一次雪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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