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复杂的斗争也把你的分析头脑锻炼出来了。你的分析完全是对的。”
“可是,”徐秘书说,“我做出的结论非常可怕,连我自己都胆战心惊。在我的结论当中,等于是把彭司令员枪毙了,等于是把您逼上了悬崖。这个结果是冷酷无情的,但是我,从心里……接受不了。我在您面前说,无所顾忌,我有点温情主义,我同情他,也为您很难过。政委,我……我年纪太轻,我感到自己还干不了这样复杂的事,您能不能……?”
“你想离开我?”
“我……”他很难出口。
“你走吧!警卫员也走,厨师也走,司机也走,大家都能走,只有我走不脱,没有地方走。”
秘书缄默。
院子里响起一阵毫无收敛的大笑声,徐凯侧耳听听说:“江部长来了。”
“你出去一下,”政委说,“叫他现在不要进来,说我身体不舒服,有事叫他等一阵。”
院子里,陈小炮打着赤脚,裤管卷到膝窝下,头上包一条毛巾,举起锄头正在挖土。江部长走进岗门,老远就哈哈大笑走近陈小炮说:
“小炮,你在演兄妹开荒啊?还有哥哥呢?”
“哥哥画画儿,他靠画儿吃饭。”
“那你就靠种地吃饭?”
“是的,我自己种,自己吃,吃不完的才给别人吃。”
“你会搞吗?”
“警卫班有师傅。”
这时,徐秘书已走下楼来,与江部长打了个招呼说:“政委身体不太舒服,要稍微休息一阵,您有事请等一等。”
“好,我不急。”江部长说完,在陈小炮的地边蹲下来。“小心脑袋!我这锄头可不长眼睛的。”
吓得江部长连退数步,又哈哈笑了一回,把肩上一个时髦的黑色人造革背包取下来,拍了拍说:
“小炮,又给你带吃的来了!”
“有吃的欢迎!”陈小炮不停止挥锄。
“还有玩的呢!”
“玩的?啥好玩的?”
“你休息休息吧,上楼去拿给你看。”
“我就完了,等一等吧!”
陈小炮加快挥锄,弄得泥上四溅,竟有一小团掉进江部长衣领里面去了,江部长放下提包连忙抖衣服,把小炮乐得大笑起来。不久,她的地挖完了,将锄头往墙边一扔,拍拍手说:“上去吧!”
江部长跟着陈小炮上了楼,走进她的房间,见房里整齐有序,感到吃惊。
“小炮,你最近请了个保姆吧?”
“这么大人了,为什么还要靠保姆?”
“房间里整齐多了。”
“靠自己,偌,就这双手,要改变自己的生活。”
“好!有志气!”
“有什么吃的快拿来吧!”
“你这么性急呀!”
江部长坐在椅子上,扯开了拉链,搬出来一个相当大的硬纸盒。
“这么多!吃得了?”小炮惊呼。
“哈哈!你吃吃看。”江部长打开纸盒,搬出一样东西来。原来是一门炮,玩具火箭炮。高低机,方向机,瞄准镜,击发按钮,火箭,靶子,样样俱全。
江部长说:“你不是叫小炮吗?我就送你一门炮,好不好?”
“这玩意儿倒有点意思,”小炮高兴地凑拢来,“能打吗?”
“当然能打,不能打还叫炮?”
江部长耐心地把炮安装起来,将靶子——一副单杠上挂着两个戴钢盔的木板人——放在三公尺远的前方,一边讲解,一边操作,开始了实弹射击。
“你看,这是瞄准镜,中间有个十字叉,要对准前面的瞄准具,再对准单杠上的人,三点成一线,这是摇升降的,这是摇方向的,看看,对准了没有?”
“对准了。”小炮瞄了瞄说。
“好,再把火箭装上,先装上火箭再瞄也可以,检查一次,有没有移动位置,行了,开炮吧!按这里。”
陈小炮将炮钮一按,火箭立刻直射出去,叭的二声,戴钢盔的小人便翻个跟斗倒立着了。
“嘻嘻!有意思,有意思,我再来一下。”
陈小炮高兴得手舞足蹈,接二连三不知疲倦地当起炮兵来。江部长张着大嘴笑个不停。玩了一阵以后,又开始拿吃的了,像上回一样,也是一个用透明塑料纸裹着的硬纸盒。
“是什么?”
“蜜饯什锦果。”
“好极了!”
陈小炮把盒子接过来,又往枕头底下一塞。无论玩的也好,吃的也好,她都毫不客气地收下了,并且连谢谢二字都没有。好像江部长是个小商贩,小炮是用钱从他手上买的,买卖做完了,你就可以走了。
房门被徐徐推开,陈政委站在门口。江部长立刻起身叫了声“政委”。
“到办公室去坐吧!”政委说。
“好。”
“你又给她带什么来了?”
“一个玩具,一点吃的。”
“不要这么就着她来,这么大了,又是玩,又是吃。”
“那不要紧的。”
说着话,他们走进了办公室。
“已经给你泡了一杯茶,在这里。”陈政委指了指茶杯,自己先坐下,然后吩咐江醉章,“你坐吧!”
“好。”
“你这回去北京,是哪一天回的?”
“回来好几天了,一些啰唆事拖住了,没有及时来汇报。”
“文章怎么样?”
“文章放在那里了,行不行,再说吧!”
“你在北京还听到了什么消息没有?”
“消息?”江醉章装着糊涂说,“造反派那些消息?”
“不,跟我们有关系的。”
“噢!别的没有听到什么,只是,还是过去那个说法,好像对彭司令员的态度……”摇头。
“唔。”
陈政委沉默。江醉章不断偷看他脸上的表情,拿出一支烟来点着,又把烟缸从茶几的下一层搬到上面一层来。只顾抽烟,不主动讲话,像是在等着陈政委开口。
“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讲的没有?”政委问。
“我……主要是看政委有什么指示。”
“你就没有讲的了?”
“我……”他摇头,“没有。”
“文工团抓了那些人,你怎么想?”
“首长决定要抓的,我们照着执行就是了。”
“查了几天,查出什么问题来没有?”
“好像还没有查出什么大问题。”
“明天要把人放掉,你去跟他们谈谈,一个个地谈,要他们接受教训,不再这样搞了,集中精力搞好本单位的斗批改。”
“是。”
“他们那些材料处理了吧?”
“处理了,早就处理了。”
“要多管一管文工团,你对文化大革命比较了解。又要放手发动群众,又不能完全不管。”
“是,我过去管的不够。”
“另外,你是党委委员,我告诉你一件事。北京来了电话……”
江醉章脸上做出了敏捷的反应,特别注意地听着下文。
“……要我们召开一个党委全会,”政委慢慢地说,“把彭的问题摊开来,听听委员们的意见。”
“是今天打来的电话?”
“唔,就是刚才。你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
“我……”江醉章迟疑地说,“没有好好想过,政委您看怎么搞法呢?”
“会是肯定要开的。”政委说。
“那当然。”
“而且还要快,尽量早点开始,不然就被动了。全体委员到齐,起码要提前三天通知。今天下午开个常委会,明天通知的话,要在四天以后才能开会。不知常委们的意见怎么样,还要部队不出事才好。开会的时候,我想,先传达电话指示精神,让彭也听听。然后呢,委员们先讨论一下,深刻领会指示意图,同时跟彭做点个别工作,让他有所准备,再来开展思想斗争。我自己初步考虑是这样搞,还没有跟常委商量。你看这行不行?你既然来了,我就先听听你的意见。”
“我……”江醉章十分谦谨地说,“政委考虑的当然对啰!”
“那不一定。”
“不过,”江醉章紧接着就转弯了,“现在不比平常,现在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正是大搞群众运动的时候,有些事情恐怕不一定能那么按部就班,规规矩矩了,群众一发动起来,很可能打破我们的计划,到时候怎么对待呢?比如,机关干部要知道了消息,贴出大字报来怎么办?文工团知道了,要来揪斗怎么办?委员们如果认为你陈政委划框框定调子,企图保彭过关,怎么办?恐怕这都是要做好思想准备的。很可能不能按照预想的计划去搞,很有可能要跟群众发生矛盾,你叫他这样,他偏要那样,你叫他不要搞的,他偏要去搞,碰到那样的情况,您抱什么态度呢?像彭一样,派兵抓人?组织一部分人去斗争另一部分人?都是不行的,如要真正实行‘正确对待群众’,只能因势利导,不能泼冷水,不能打击群众的积极性。我考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只能是这样来办事。”
“唔,”政委连点了几下头说:“你提出这些可能出现的情况很好,思想有这个准备是必要的。但是,要做工作,机关干部也好,党委内部也好,文工团也好,都要做工作,说服他们不要打乱党委的部署。你,多注意注意文工团,他们能够听你的。”
“那很难讲,我控制不了他们,还有点怕他们,他们一发脾气,就不管你张三李四。”
“不能够怕,就是给你戴高帽,你也要戴着高帽做工作。”
“我尽力来办。”
一时无话了,江醉章看样子有点坐不住,像有什么急事挂在心上似的,屁股在沙发里磨来磨去。一看陈政委,好像他的话并没有说完。江醉章终于不顾他了,忽地站起来说:“政委,我走了。”没有等政委说是与不是,他已经走出了门,也不再跟陈小炮告别,急步下楼去,匆匆出了小院门。
陈政委目送江醉章出去以后,自语了一句:“他这是什么意思?群众……群众……群众会怎么样?会把彭其活吞了?”他想起了彭其,他的老战友,四十年同路走过来的老战友。他回忆起那段往事来:
彭其十五岁就死了父亲,母亲改嫁,他自己养活自己。一无田,二无土,租了人家的柴山来学着烧炭,像野人一样,住在山上的窑棚里度过了好几年。陈镜泉比他幸运,双亲都在,还读了四年书,但后来因缴不起学费,只得回家做工。做工得要找条门路,正好彭其来邀他入伙,条件是,彭其教陈镜泉烧炭,陈镜泉教彭其认字。在山上朝夕相处整整三年,文化水平相等了,烧炭的本事也相当了。有时用绳套套一只鹿子吃烤肉,享天福;有时挖几个笋子煮白水,一样吃得香。那年搞农会,两兄弟商量下山来入了伙,发挥的作用还真不小,又能写标语,又能算账;又会烧炭,给自卫军打梭镖,什么事情都干过。每天夜里,两人头挨头睡在一起,谈起共产来想得天花乱坠,好像明天就是共产世界了。后来听说共产还并不容易,搞得不好就要被捉去杀头。兄弟俩实在太喜欢那个共产世界了,便决心不顾一切,一定要干到底,谁也不许半路开溜。为了建立一种信用,用鹿皮做了两个连在一起的皮荷包,你一针我一针,一天缝几针,便把它缝好了。又用扒火的铁筷子烧红,在鹿皮荷包上烫了几个字,左边:“努力共产。”右边:“努力共产。”中间:“死结同心。”用剪刀从中间一剪开,便成了两个皮荷包,每个荷包上都有半个“死结同心”和一个“努力共产”。剪开鹿皮荷包的时候,两个人还说了几句这样的话:“这一世,我们兄弟砍头一起砍,分田一起分,有饭各一碗,无米两肚空,革命革到底,誓死结同心。”
现在,革命革到底了吗?可是那死结的同心先要散了,真是万万没有想到。年轻的时候做些可笑事,但年轻的时候心地也真单纯哪!人到老年,恐怕很少有人记得青年时候的盟约,因为时代变了,条件变了,双方的处境都变了,对世界和人生的理解也大不相同了,会觉得那只是小孩子的儿戏,不可认真。而彭、陈两个的同心,实在与一般的儿戏不同。四十七个只剩了三个,这对同心还没有散,多不容易啊!同心的目标是要努力共产,共产还没有实现,工作还同在一起,大可以继续努力干下去,这样宝贵而又符合实际情况的同心,为什么也要遗忘,也要叫它散了呢?陈政委想起这些,难过得心如刀绞,想去找谁说说话,又无人知道这一段历史,只有那胡连生是可以说说的,他又成了“疯子”,难道还能找彭其去说这个吗?那就真正是小孩子了!他产生了一种古怪心情,好像庙里的孤僧一样,寂寞得不知怎样打发日子,竟毫无目的地敲开了儿子小盔的门。
小盔埋头在画石膏像,见爸爸进来也不理睬。陈政委看着他画了一阵,忽然提出说:
“你画个烧炭的试试看。”
“什么烧炭的?”
“就是那山上烧柴炭的,搭一个人字棚住上,在里面烧起火,一条鹿子腿,腌了盐的,用藤条吊在火上烤,烤得喷香,两个青年人,一个撕一块肉在吃,还抢,你抢我的,我抢你的,笑得要死。”
“这我画不了。”小盔说,“美术是空间艺术,不是时间艺术,还要画出过程来,不成了动画片?”
“什么空间时间!”政委感到扫兴,自语一句出了门。他慢慢地在走廊里移步,感觉到走廊很宽,又很高,回声嗡嗡地响,像教堂一样,特别令人寂寞,又特别耍故谷颂乇鸶械娇湛盏吹矗械阈幕拧J导噬希飧鲎呃鹊母叨群涂矶榷几室耍皇墙裉焖嫒说男那楸浠浠樟恕Uε抡飧鲎呃龋愣憬∨诘姆考淅锶ァP∨谠谀抢锎┱胍撸ё叛栏傻谜鹁ⅲ欢ㄒ炎约耗撬蚜丝诘慕夥判购谩U挥卸运男形巳ぃ痪醯谜庋芎茫膊痪醯谜馐嵌嘤啵粘盏赝潘┝思刚耄蝗晃实溃�
“小炮你也跟别人结过什么同心吗?”
“什么?铜心?”
“咹。”
“还铁心呢!铜心!”
陈政委没有笑,像耳聋听不见似的,觉得无味,站起来又走,只得仍旧走回办公室,这里站站,那里站站,最后决定去摸电话。好像那电话是漏电的,把手一伸,又收回来,又一伸,碰了一下,又收回来。后来还是勇敢地抓了起来,拨了号码问:“彭……彭……”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电话里响起了邬中的一串机关炮似的回话声。
“是政委吗?司令员暂时不在这里,不知到哪里去了,只说叫我守电话,没有叫我跟去。我还以为到您那里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